拯救布雷顿森林体系：战后美国推动西欧国际货币合作的困境、妥协与实现

摘要：二战后欧洲出现的严重经济困难和“美元荒”问题，成为美国在西欧确立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现实障碍。在冷战爆发的背景下，为拯救布雷顿森林体系，美国在马歇尔计划的制订过程中做出妥协与让步，淡化了经济援助与西欧国际货币合作目标之间的关系。在马歇尔计划实施后，美国通过经济合作署严格控制西欧国家对美元援助的使用，强化了对西欧国家的经济干预能力，并通过建立欧洲支付联盟，逐步主导西欧国际货币合作进程，最终在西欧地区确立了布雷顿森林体系。上述历史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美元霸权具有协商性的一面。

关键词：马歇尔计划；布雷顿森林体系；西欧国际货币合作；美元霸权

在1944年7月召开的“布雷顿森林会议”上，以美英为首的44个盟国签署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协定》（Agreement of th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和《国际复兴开发银行协定》（Agreement of the International Bank for Re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合称《布雷顿森林协定》（Bretton Woods Agreements），承诺战后在美国主导下合作建立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① 但令美国始料未及的是，随着冷战的爆发，苏联及社会主义阵营拒绝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甚至以英国为首的西欧各国也因严重的经济困难和“美元荒”（美元外汇储备严重短缺）问题，无力承担国际货币合作义务，难以实现本币与美元挂钩并自由兑换美元。为拯救布雷顿森林体系，美国通过马歇尔计划向西欧大规模输送美元，在缓解西欧国家“美元荒”问题的同时，主导了西欧的国际货币合作进程。因此，对于马歇尔计划的历史考察，需要重视其在推动战后美元霸权体系形成过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近年来，国内外史学界对于马歇尔计划的研究不断丰富，② 但从货币视角展开的研究仍较为欠缺，马歇尔计划在战后美元体系建立过程中所发挥的奠基性作用还有待进一步发掘。【国内也有部分研究关注到了马歇尔计划与美元体系建立间的关系，但对双方历史互动过程的重建与论证较为简略。参见金卫星：《马歇尔计划与美元霸权的确立》，《史学集刊》，2008年第6期；乔依德：《马歇尔计划研究及其对中国的启示》，《财政科学》，2018年第5期。】在国际经济学界，著名学者巴里·埃森格林（Barry Eichengreen）虽明确无疑地指出“马歇尔计划拯救了布雷顿森林体系，并真正确立了美元的国际地位”，【［美］巴里·埃森格林著，陈召强译：《嚣张的特权：美元的兴衰和货币的未来》，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55页。】但其受学科局限，未能详细论证马歇尔计划拯救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历史过程，只是借助经济数据指出马歇尔计划改善了西欧各国的国际收支状况，成为布雷顿森林体系在西欧地区正式确立的经济前提。【Barry Eichengreen and Marc Uzan，“The Marshall Plan： Economic Effects and Implications for Eastern Europe and the Former USSR，” Economic Policy， Vol.7，No.14 （April 1992），pp.13-75.】有鉴于此，本文将在货币视角下考察马歇尔计划出台前西欧各国的国际货币合作困境、马歇尔计划制订过程中英国对国际货币合作的反对意见，以及美国通过马歇尔计划对西欧开展大规模美元援助、逐步推动该地区实现国际货币合作的历史进程。

一、马歇尔计划出台前西欧的“美元荒”困境与《英美财政协定》

二战结束后，西欧地区严重的经济困难和“美元荒”问题使布雷顿森林体系在当地难以建立。战争期间西欧地区的社会生产体系被破坏殆尽，导致其在战后面临生产力匮乏、商品供给不足，以及贸易赤字扩大等难题。1946年德国的国民收入仅相当于1936年的54.4%，工业生产总值相当于1936年的27%。而作为战胜国的英国、法国处境同样艰难：英国国民财富的四分之一毁于战火，出口贸易额减少近70%；战争使法国损失了国民财富总额的三分之一，1944年的工业生产总值仅相当于1938年的38%。【Harry Price，The Marshall Plan and its Meaning，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55，pp.46-47，50-52，56.】美国国务院的统计数据显示，1947年年初，受美国原材料价格上涨的影响，西欧国家的国际收支赤字进一步扩大：英国当年的国际收支赤字高达20.25亿美元，法国的国际收支赤字约为13亿～14亿美元，意大利的国际收支赤字约为5亿美元，德国的英美占领区的国际收支赤字约为5亿美元，仅这四者就存在超过40亿美元的赤字，而此时距离战争结束已近两年，西欧地区美元储备的短缺程度可见一斑。【“Memorandum by the Clayton，May 27，1947，”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hereafter cited as FRUS），1947，Vol.Ⅲ，The British Commonwealth;Europe，Washington D.C.：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2，p.230.】在这种经济背景下，维持社会经济的正常运转面临严重困难，以英国为首的西欧国家曾寄希望于美国继续提供直接的美元援助。英国前首相丘吉尔强调，这是美国在获得战争胜利后理应承担的义务。【“The National Task，” The Times，16 March，1945，p.5.】而美国政府则急于卸下战争期间承担的对外经济援助责任，在严重低估了西欧经济困难程度的情况下，美国早在日本宣布投降后，便宣布终止租借。【“ Lend-Lease Halts;Allies’ Needs Put On Purchases Basis，” The New York Times， 22 August，1945，p.1.】英国政府对此表示强烈不满，有议员指出这一“粗暴和残酷的”决定很可能会使英国“陷入严重的财政困境”。【House of Commons Hansard Sessional Papers，29 August，1945，House of Coomons Parliamentary Papers （hereafter cited as HCPP），Vol.410，cc.955-958.】

终止租借不代表美国彻底放弃了对西欧开展经济援助，战后初期美国的援助战略是在西欧地区先行确立布雷顿森林体系，再在该体系内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国际复兴开发银行申请用于西欧国家稳定金融、恢复生产的美元贷款。美国强调西欧国家必须在确立布雷顿森林体系后才能获得援助，其战略考量是直接的美元援助会改善西欧国家特别是英国的财政与国际收支状况，恢复其货币金融体系的国际竞争力。而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尚未正式确立前，作为前金融霸权国的英国仍是美国在国际货币金融领域的主要竞争对手。如果英镑体系在战后快速恢复稳定，则将成为布雷顿森林体系在西欧乃至世界范围内扩展的一大障碍。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实际设计者、美国财政部部长助理哈里·怀特（Harry White）曾发出警告，向英国提供贷款援助与建立布雷顿森林体系之间存在冲突。【Harry White，“The Monetary Fund： Some Criticism Examined，” Foreign Affairs，Vol.23，No.2（January 1945），p.203.】而怀特及美国政府未能预料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国际复兴开发银行所掌握的经济资源，根本无法在应对战后西欧的经济困难和“美元荒”问题中扮演主要角色。【Senate Foreign Relations Committee and House Foreign Affairs Committee，“The 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Basic Documents and Background Information，” U.S.Congressional Serial Set （hereafter cited as UCSS），1817-1994，80th Congress，1st Session，Vol.6，No.11131，1947，p.147，】在此形势下，西欧各国对美国急于推动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兴趣寥寥乃至颇有微词，其中怨言最多的正是英国，因为其庞大的对外债务、国际贸易赤字及汇率波动等问题，无法单纯依靠《布雷顿森林协定》得到有效解决，况且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还将彻底终结英国的货币霸权。【“Bretton Woods Plans，” The Times，5 July，1945，p.2.】

由于在战争期间积累了大量外债，英国又不得不依靠美元援助来维持本国经济和英镑体系的运转。在美国终止租借后，英国利用其传统的金融霸权地位，以履行英镑可自由兑换美元的国际货币合作义务为条件，来换取美元贷款援助。1945年9月，英国著名经济学家、政府经济顾问凯恩斯临危受命，率领代表团出访华盛顿，以英国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为条件，寻求美元贷款援助。在抵达美国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凯恩斯没有重点说明所需援助的具体细节，而是着重强调了美元援助是英美开展国际经济合作的基础。【Lord Keynes，“Great Britain’s Financial Problem，” The Commercial & Financial Chronicle，20 September，1945，p.1338.】在正式的谈判过程中，凯恩斯更略带威胁地向美国代表暗示，如果无法获得新的美元援助，英国将退出国际货币合作，并被迫采取加强区域性英镑体系的货币孤立主义行动。【“The Nation： The World Trade Britain’s Position American View，” The New York Times，16 September，1945，p.2.】

二战结束后，美国国内的“孤立主义”回潮，给出台对英援助方案制造了一定阻碍，但“大萧条”和二战的历史教训历历在目，碎片化的国际货币体系是导致世界经济体系瓦解崩溃，并最终引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祸根之一。因此，美国国内也有大量支持英国的人士认为，如果美国对英援助能够推动英国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那么对英援助的经济代价是值得的。美国国务院主管经济事务的副国务卿威廉·克莱顿（William L.Clayton）提出，布雷顿森林体系是自由、开放的国际贸易体系运行的基石，是美国主导战后秩序走向和平与繁荣的关键，如果英国以履行国际货币合作义务为条件，美国可以考虑向英国发放贷款。【William L.Clayton，“The Importance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 Relation to World Peace，” The Academy of Political Science，Vol.22，No.1 （May 1946），p.98.】美国国会中也有议员建议，对英援助条件应与英国是否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直接挂钩。【“Conditions Put on Loans，” The New York Times，20 October，1945，p.16.】在社会层面上，美国工商界团体也不断发出呼吁，向英国发放美元贷款的关键条件是“英联邦应该同意取消对贸易的外汇管制，并放弃所谓的英镑区”。【“British Aid Backed with Reservation，” New York Times，20 October，1945，pp.18，22.】

在添加了“尽快实现英镑可自由兑换美元”的关键条款后，美国向英国提供了一份价值37.5亿美元的贷款方案，体现在《英美财政协定》（Financial Agreement Between the U.S.and the U.K.）之中。该协定有五项条款，前两项内容是贷款的数额、利率等具体细节，后三项是贷款的条件，包括英国取消“帝国特惠制”，承诺在一定期限内恢复英镑自由兑换美元，以及逐步清理英镑海外余额。【［美］理查德·加德纳著，符荆捷、王琛译：《英镑美元外交：当代国际经济秩序的起源与展望》，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87页。】概言之，美国对英提供贷款的战略目标是要求英国遵照美国提出的国际货币合作路线，尽快实现英镑自由兑换美元、解散英镑区，并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