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朝宫卫体系研究
作者: 武文君
摘 要: 辽朝完整的宫卫体系形成于中后期,空间上形成小禁围、大禁围、禁围外三大区域。每一区域有各自的宫卫,小禁围内有两重宫卫,另外两大区域各拥有一重宫卫,共计四重宫卫。各区域宫卫军依次由南北面都护卫太保、诸行宫都部署、殿前都点检掌领。三位宫卫长官皆有自己的直属军队,他们职能相近,分工明确,共同协作构成辽朝的宫卫体系。在辽朝宫卫体系发展过程中,以诸行宫都部署为首的宫卫长官逐渐参与到辽朝军、政事务之中,辽朝宫卫组织也由最初的军事机构逐渐转变为具有军、政双重性质的机构。辽朝宫卫的演变与运作机制反映其在国家治理中实行的是军事与政治双重运行模式,而非契丹人和汉人的双轨运行。
关键词: 辽朝;宫卫体系;军政二元
不同于以往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契丹建立辽朝后,其政治中心始终在移动的捺钵。为保证统治者和统治中心的安全与稳定,分散驻扎在捺钵地的宫卫军就显得尤为重要。关于宫卫的研究,学界已有一定的积累。日本学者岛田正郎从《辽史·百官志》“北面御帐官”条出发,指出本条中各官制成立皆在圣宗朝前后。其中北、南护卫府及宿直司在此前似无拥有类似职掌者,其余的官司则大致在建国初期作为御帐的私人机构存在。这些御帐官大部分皆系掌理皮室军、属珊军、宫卫骑军番上事宜的官府。①
杨若薇认为辽朝前期皇帝的禁卫由皮室军负责,辽朝后期由殿前都点检司负责;出于禁卫需要建立的诸斡鲁朵共同随从皇帝,与当朝皇帝行宫的距离较近,相当于大禁围与小禁围的距离。②关树东在两位学者基础上指出,“北面御帐官”条中所谓侍卫司、宿卫司、禁卫局都是辽朝御帐宿卫机构的代称,其下所列职官皆附会《辽史》纪、传而来。③同时,他指出辽朝中央行宫的宿卫军前期以皮室军为主,中后期以宫分军为主。行宫宿卫的领导机构初为皮室军详稳司,后为殿前都点检司,并统领皮室军。④前贤对辽朝宫卫的研究着重于具体考订和演变过程,⑤鲜少涉及完整宫卫体系及其颇具特色的运作机制。基于此,本文拟对辽朝宫卫进行系统研究,明确其在国家治理中的重要作用。
一、大小禁围内外:辽帝行宫的空间格局
关于辽朝捺钵的记载集中于《辽史·营卫志·行营》,其内容以赵志忠《阴山杂录》为主体框架,嵌入陈大任《辽史·地理志》所记具体捺钵地点,再引宋人使辽语录作为细节填充。其中,关于辽帝活动或居住场所的细致描摹,出自宋人出使辽朝归国后所呈语录等相关记载。【苗润博:《〈辽史〉探源》,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38-143页。】尽管其不是出于辽朝史官之手,且杂糅不同时间、地点的文献资料,但不可否认,还原宋人视角下的捺钵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认识辽帝行宫的空间分布格局提供了可能。以下将几处集中记载辽帝捺钵布局的材料进行对比。
《辽史·营卫志》关于“冬捺钵”的记载与宋人王易、彭汝砺使辽时的描述颇为相近,所载为辽道宗时期的情况,大概亦来源于宋人记载。那么,宋帝行宫是何种情形呢?《宋史·礼志》“巡幸”云:“凡行幸,太祖、太宗不常其数。自咸平中,车驾每出,金吾将军帅士二百人,执檛周绕,谓之禁围,春、夏绯衣,秋、冬紫衣。郊祀、省方并增二百,服锦袄,出京师则加执剑。亲王、中书、枢密、宣徽行围内,余官围外。”【《宋史》卷一一四《礼志》,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704页。】对照宋朝皇帝出行情形,可知其行宫格局亦用“禁围”来形容。沈括《梦溪笔谈》云:“车驾行幸,前驱谓之‘队’,即古之清道也。其次卫仗,卫仗者视阑入宫门法,即古之外仗也。其中谓之‘禁围’,如殿中杖,天官掌舍‘无宫则供人门’,今谓之‘殿门’。天武官,极天下长人之选八人,上御前殿,则执钺立于紫宸门下,行幸则为禁围门,行于仗马之前。又有衡门十人、队长一人,选诸武力绝伦者为之,上御后殿,则执檛东西对立于殿前,亦古之虎贲、人门之类也。”【(宋)沈括撰,金良年点校:《梦溪笔谈》卷一《故事一》,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7-8页。】据此看来,宋朝皇帝出行时所谓的“禁围”是由卫士组成的人墙,可构成宫门、殿门等,并分为“围内”和“围外”。显然,辽朝“捺钵”的记载与宋帝行宫的诸类称呼存在较大程度的相似性。这虽然是宋人以自身作比拟的结果,却也增加了我们还原辽朝捺钵空间格局面貌的可能性。
作为比较,可以看出列表中辽朝的捺钵也是以皇帝行宫为中心,依禁围进行分割形成禁围内外的分布格局。不同的是列表所载辽朝捺钵不只有一个禁围。根据王易《重编燕北录》的记载,辽朝捺钵可分为小禁围、大禁围和“大小禁围外”三个区域,小禁围和大禁围是两个独立区域。杨若薇对此作出解释,认为小禁围应是辽帝(道宗)的行宫,大禁围应是前代诸宫的禁围。【杨若薇:《契丹王朝政治军事制度研究》(修订版),第14页。】辽帝在大禁围内行柴册礼、设九帐,依次参拜七祖殿、木叶山神、金神、太后、赤娘子、七祖眷属、柴笼、黑龙殿。七祖眷属和诸神皆在大禁围内,表明除去前代诸宫,大禁围内还有其他帐和殿。这些帐和殿应包括《营卫志》所载的省方殿、寿宁殿、鹿皮帐、长春帐等。《广平甸诗》“序”中亦言辽帝行宫有省方殿,“酋豪”(皇族、大臣)皆列其中。结合《熙宁使虏图抄》所言,辽帝宫帐群东有六七帐,有中书、枢密院、客省,再东有太庙。这里关于中书、枢密院、客省等的描述,与省方殿含皇族、大臣的记载相符,亦即《辽史·营卫志》所言:“皇帝四时巡守,契丹大小内外臣僚并应役次人,及汉人宣徽院所管百司皆从。汉人枢密院、中书省唯摘宰相一员,枢密院都副承旨二员,令史十人,中书令史一人,御史台、大理寺选摘一人扈从。”【《辽史》卷三二《营卫志中》,第426页。】太庙与《重编燕北录》中的七祖殿等同,这也符合辽帝所至之处“官属皆从”,“官属部落咸辇妻子以从”【(宋)路振:《乘轺录》,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增订本),第18、21页。】的情形。因此,小禁围内是以辽帝宫帐为主,根据实际需求,大概由毡帐“二三座”至“小毡帐一层”不等,其他诸殿、眷属、百官应在大禁围内。【李鹏认为辽朝冬捺钵地皇帝行帐区的结构,尽管驻跸地点不同,但布局基本相同,即由牙帐区、御寝区和硬寨区等三部分组成(李鹏:《“中会川”考——“阿都乌素辽代遗址群”初步调查与研究》,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边疆考古与中国文化认同协同创新中心编:《边疆考古研究》第22辑,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90页)。张敏结合吉林省乾安县辽金春捺钵的考古成果,认为遗址群较大的藏字区可能是辽帝的行帐所在地,面积较小的腾字区和地字区则可能是贵族和群臣的行帐所在地。她同样认为辽帝行帐区由牙帐区、御寝区和硬寨区三部分构成,其结构布局是以牙帐为中心,形成护卫之势。牙帐区主要包括省方殿、鹿皮帐和八方共用殿三部分。御寝区由寿宁殿和长春帐两部分组成,硬寨区是为牙帐区和御寝区所设置的禁卫区(张敏:《捺钵与辽代政治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2022年)。一方面,通常学界称辽代皇帝的行帐为牙帐,牙帐区应当是御寝区。另一方面,如果根据空间大小来判断格局的话,那么藏字区反而不是辽帝的行宫。据宋人文献记载的大、小禁围,辽帝是在小禁围内,空间更小。且小禁围也不在正中间,是在大禁围的东北或西北。】
从小禁围、大禁围内的诸帐设置看来,辽帝捺钵的规模似乎并不大。实际是因为随行捺钵人员是分散驻扎的,真正与皇帝驻扎在一起的随行人员并不多。【参见杨军:《辽代捺钵三题》,《史学集刊》,2016年第3期。】沈括在《熙宁使虏图抄》中记载:“单于庭依犊儿山之麓广荐之中,毡庐数十。”【(宋)沈括:《熙宁使虏图抄》,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增订本),第95页。】宋元祐四年(1089,辽大安五年),出使辽朝的苏辙称:“虏帐冬住沙陀中,索羊织苇称行宫。从官星散依冢阜,毡庐窟室欺霜风。”【(宋)苏辙:《奉使契丹二十八首》之《虏帐》,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增订本),第130页。】大概在多数情况下大禁围与小禁围并不相连,而是有一段距离。宋朝使者站在大禁围内,“(契丹)国主帐在毡屋(省方殿、寿宁殿)西北,望之不见”。【(宋)宋绶:《契丹风俗》,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增订本),第34页。】就像辽圣宗时,大臣耶律隆运所居毡帐距离辽帝至少有二里的距离。【(宋)叶隆礼撰,贾敬颜、林荣贵点校:《契丹国志》卷一八《耶律隆运传》,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98页。】大禁围也并不限于“每面长一百一十步”,仅省方殿与寿宁殿之间就可以有二里的距离。可见围绕辽帝行宫形成的捺钵空间分布是较为松散的。
捺钵松散的空间分布范围究竟有多广?春捺钵地鸭子河泺,“东西二十里,南北三十里”。冬捺钵地广平淀,“东西二十余里,南北十余里”。【《辽史》卷三二《营卫志中》,第424-425页。】辽朝皇帝平时捺钵基本上分布在二三十里范围内。在特殊情况下,捺钵范围可以达到数百里,如另一处春捺钵地延芳淀“方数百里。”【《辽史》卷四○《地理志四》,第564页。】作为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从捺钵所需草场的角度分析,理论上跟随捺钵的所有人员应当分散驻扎在直径20公里左右的圆形区域内,或边长为20公里左右的方形区域内。【参见杨军:《辽代捺钵三题》,《史学集刊》,2016年第3期。12世纪初,中亚学者马卫集所撰《动物之自然属性》中记载契丹“ūjam周长约2法尔萨赫(Farsakh)。该Mamlaka(王国或领土?)为一道插在地中的弯木棒编成(的篱笆)所环绕。沿线每2法尔萨赫即驻有一些士兵。他们经常巡逻,追踪行人的脚印,杀死被他们发现的任何没有(合法)事务的外出者”(胡锦州、田卫疆译:《马卫集论中国》,《中亚研究资料》,1985年增刊,第172页)。康鹏认为ūjam就是契丹皇帝的捺钵地,即行宫(康鹏:《辽代五京体制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198页)。按照1法尔萨赫为3.7~6.7公里(学界尚未统一,据目前研究1法尔萨赫最小为3.7公里,最大为6.7公里。参见康鹏:《辽代五京体制研究》,第195页)计算,行宫的周长约14.8~26.8里,如果按四面计算,每面平均长3.7~6.7里。然《燕北录》称辽朝大禁围每面长110步(北宋一步约1.536米,参见韩丛耀主编:《中华图像文化史·宋代卷》,中国摄影出版社2016年版,第13页),约168.96米。《燕北录》与马卫集的记载相差甚远。虽然辽帝捺钵禁围的面积实际是不固定的,但辽帝小禁围的周长也不至于到十几至二十里那么大。相较之下,马卫集所言可能是大禁围的范围。并且,其言“沿线每2法尔萨赫即驻有一些士兵”的情况,也符合大禁围之外,零散驻扎部落、军队的记载。】
在捺钵广阔的范围内,小禁围一般位于大禁围的北方。《重编燕北录》称小禁围在大禁围外东北角,宋绶《契丹风俗》载小禁围“东向设毡屋,署曰省方殿。无阶,以毡藉地,后有二大帐。次北,又设毡屋,曰庆寿殿,去山尚远,国主帐在毡屋西北,望之不见”。【(宋)宋绶:《契丹风俗》,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增订本),第34页。】根据《契丹风俗》的描述,辽帝宫帐在诸毡屋(省方殿、庆寿殿)的西北,即小禁围在大禁围的西北方位。辽帝捺钵驻扎地基本位于向阳之地,且要保证毡帐东向,小禁围毡帐如果依山而扎,在山的南麓,大禁围只能在更南的方位,即小禁围在大禁围的北方(西北或东北)。
辽帝捺钵在空间上基本可划分为小禁围、大禁围、禁围外三个区域。其中,小禁围以辽帝为中心。辽帝牙帐外“以枪为硬寨”,“每枪下黑毡伞一,以庇卫士风雪。枪外小毡帐一层,每帐五人,各执兵仗为禁围”。《辽史·百官志》有硬寨司“掌禁围枪寨、下铺、传铃之事”。【《辽史》卷四五《百官志一》,第790页。】大概硬寨卫士负责信息传递和宿卫等事。据此,小禁围应分为两重宫卫:硬寨—黑毡伞兵和枪外兵。大禁围以百官机构为中心。大禁围内驻有宫用契丹兵四千人,每日轮番千人祗直。禁围内诸殿、帐当有卫队,如长春帐“卫以硬寨”。此可整体视为保护辽帝的又一重宫卫。大小禁围外则有契丹兵甲一万人,这一万兵中包括另外不用在大禁围内宿值的三千宫用契丹兵。大小禁围外还有包括皇族、官员在内的部落驻扎。如春捺钵“国主、皇族、群臣各有分地”;【《辽史》卷四○《地理志四》,第564页。】秋捺钵“每岁车驾至,皇族而下分布泺水侧”。【《辽史》卷三二《营卫志中》,第425页。】《妙行大师行状碑》载妙行大师出生时神光满室从帐顶而出,有数十尺高,“扈从百官,远近咸睹”。【《妙行大师行状碑》,向南:《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84页。】由此而知,大禁围内的官员主要是枢密院、中书省等机构的当值人员,其他不当值者一般在禁围之外扈从捺钵。
总之,辽帝行宫在空间上形成以辽帝为中心的小禁围、以官僚机构为中心的大禁围、由百官和部落等应役人次构成的禁围外三大区域。辽帝行宫的宫卫军依次分布在各个区域内,形成行宫的四重宫卫军。除去专门的宫卫军之外,围绕辽帝驻扎的诸侍从和官员在一定程度上皆具有护卫职能。
二、从专领到分管:辽帝四重宫卫
辽帝行宫的四重宫卫有相应的称呼和职能,历经君主更替,呈现出阶段性变化。《辽史·百官志一》“北面御帐官”条小序对宫卫的总结,颇有将诸处记载强加理解和组合之嫌。学界也早已对此提出过质疑,“出于贵戚为侍卫”至“北南部族为护卫”的记载疑元人录自旧史,余则元史臣所撰。【林鹄:《辽史百官志考订》,第32页。】侍卫司、宿卫司、禁卫局等机构则可能不存在,皆为行宫宿卫管理机构统称。【关树东:《辽朝御帐官考》,《民族研究》,1997年第2期。】与大小禁围相似,辽帝宫卫的大致情形依然可以从宋人的记载中找到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