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位阶制度考释
作者: 柴芃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4.0038
收稿日期:2023-09-26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魏晋南北朝官员位阶体系研究”(21CZS019)
作者简介:柴芃,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史。
① 宫崎市定提出南朝官班(十八班)是官品七品以上者析分变形的结果,二者本质并无不同,差别是时代不同导致的。岡部毅史则认为魏晋时期存在表示官员任职资格的“阶”,与标识官员身份高低的官品不同,而官班即由“阶”发展而来。
以上二说思路大异,但均对后世有较大影响。笔者认为宫崎市定的“变形”之说虽然不正确,但强调时代差异的思路可取。参见[日]宫崎市定著,韩昇、刘建英译:《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6、168、212页;岡部毅史:「魏晋南北朝期の官制における『階』と『資』——『品』との関係を中心に」、『古代文化』第54巻第8號、2002年、18、26頁。
② 阎步克:《品位与职位——秦汉魏晋南北朝官阶制度研究》,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8-29页。需要指出的是,书中并未用“品位与职位”框架去解读班、品关系。
③ 杨恩玉认为南朝班、品分别近似唐代散品和职事,而周文俊则认为官品“主要发挥品位功能”,官班发挥职位功能,二者认识恰好相反。参见杨恩玉:《萧梁官班制渊源考辨》,《历史研究》,2013年第4期,第177页;周文俊:《魏晋南朝官品与官资制度秩序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114-115、189-190、270页。
摘 要: 出于加强皇权的需要,南朝初期复置了很多东晋时期省并的官职,并新设了大量王府僚佐官。在这种情况下,以官品九品为核心的魏晋旧制丧失了实际功能,而新生效的官员位阶制度即为十八班。此制的主体结构在魏晋时期并不存在,其与魏晋官品的差异,实为南朝与魏晋官制体系的不同。不过,官品在南朝并未被淘汰,而是在吸收班制的基础上形成了“陈官品”。南朝官制中共存的班和品,并非散阶与职位的关系。南朝单个官职的位阶高低,以班次而非官品为准。南朝带帖制度与班制关系密切。官员兼领多官时,往往以东、西省官或散号将军作为带帖官,带帖官和主职的班次共同决定了官员位次。
关键词: 南朝;位阶;班制;带帖;散号将军
历史上南朝出现了班、品两种职官位阶并存的现象。两种位阶对同一官职高低的规定多有不同,彼此间也没有一定的对应关系。这一现象在制度史上颇为独特,阐释起来也相当困难。①学界目前较流行的做法,是借鉴阎步克提出的“品位与职位”官阶制度的研究框架,②以品位和职位的分工来解释班、品关系。然而,南朝班、品分别对应品位、职位中的哪一种,学者们则持全然不同的观点。③此外,针对史料中具体的官员迁转,上述思路也存在较大问题,难以一一解释清楚。本文则注意到东晋至南朝初期一系列职官的废立和调整,导致官品失效和位阶制度变迁,故拟由此入手对南朝班制形成、班品关系和位阶制度提出一些新看法。
一、宋齐官职位序调整与班制形成
南朝宋、齐时期,曾有过一系列调整旧有官职性质、位序的举动。这一调整极大地改变了旧有官制系统的面貌,对南朝和北朝制度运行产生了深远影响。上述现象一直未能得到正确解释,原因在于它和官职清浊、班品概念等复杂问题牵涉在一起。
关于官职清浊,周一良很早就有过讨论,他认为南朝低级清官比高级浊官的实际地位更高,依据是南朝史料中有大量后者升迁为前者的情况。周一良:《〈南齐书·丘灵鞠传〉试释兼论南朝文武官位及清浊》,《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3、92、95页。然而,他判断官职高低,依据的是魏晋官品,这其实并不符合南朝宋、齐的官职位阶。他提出的典型案例,包括刘宋杜幼文、南齐沈昭略和张欣泰3人的迁转情况。为方便对比,兹将他们迁转前后官职在“魏晋官品”“十八班”和“陈官品”中的升降情况,整理如下表:
如表1所示,若用魏晋官品衡量,三人迁转均由高品迁为低品,自然会得出低品文官比高品武职地位更高的结论,但依据“十八班”和“陈官品”,三人迁转均一致表现为升官。其中沈昭略任官,前军将军与中书郎皆为第九班,但中书郎位次在前,是为升级。此前学者从未设想用“十八班”和“陈官品”去考察沈昭略等人的迁职,大概因为这些事例发生在宋齐时期,用后代官制去分析显得不合逻辑。然而,此处恰应用南朝班、品而非魏晋官品去理解,原因在于宋齐时期表中官职的性质、位次较诸魏晋已发生变化,用旧官品去分析切不可行。“十八班”和“陈官品”出台时间虽然稍晚,却是宋齐官职位序变革结果的体现。因此,采纳“十八班”中职官位阶相对位置去衡量宋齐时期官职高低是可行和合理的。
具体来讲,表1中“前军将军”“步兵校尉”,在西晋位列“四军五校”,是统帅营兵、地位重要的实职禁军将校,因此官品设定较高。《晋书》卷一四《职官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40-741页。然而在东晋时,经桓温“并官省职”后,禁军系统遭到打击,“四军五校”等禁军将校几乎被裁撤一空。胡秋银:《桓温并官省职考释》,《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桓玄在篡位后,“增置五校、三将及强弩、积射、武卫官”,《晋书》卷九九《桓玄传》,第2596页。
试图恢复原有的禁军体系。不过桓玄政权旋即覆灭,其政策的延续时间大概也不长。直至宋武帝永初元年(420)七月辛卯,“复置五校三将官”,《宋书》卷三《武帝纪下》,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4页。西晋原有的禁军系统才大体恢复。然而复置后的官职在南朝已“无复营兵”,《宋书》卷四○《百官志下》,第1248-1250页。其沦为闲散冗官。这些官职最晚至南齐被合称为“西省官”,性质变为阶官而非实职。孙正军:《东晋南朝的东西省》,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国中古史青年学者联谊会会刊》编委会编:《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国中古史青年学者联谊会会刊》第3卷,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26页。在这种情况下,其地位也呈现整体下降趋势。这点在寒人武将的履历中体现得很清楚:他们在入流后不久,往往担任武卫将军(二班)、积射将军(四班)、冗从仆射(五班)、羽林监(五班)等西省官。比如李安民由武卫将军转积射将军,再迁冗从仆射;苏侃、戴僧静皆由积射将军迁转羽林监。《南齐书》卷二七《李安民传》、卷二八《苏侃传》、卷三○《戴僧静传》,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505、528、555页。上述官职在魏晋官品中皆为四品和五品的中高级武将,在“宋官品”中变动也不大,但这些官职自宋“泰始以来,多以军功得此官”,且无固定员额,已不可能具备魏晋时期四品和五品官的地位和权力。若坚持他们的官品并没有改变,则会出现难以解释的现象:李安民由四品武卫将军,迁至五品积射将军、冗从仆射,与表1列举迁转后降品现象类似,但李安民前后所任官职都是武将,用“文清武浊”说对此进行解释显然是行不通的。若将上述职官置诸“十八班”下考量,则清晰展现了李安民的官班升迁。因此,“十八班”定制虽晚,但却能真实反映宋齐职官的实际地位。
以往研究在探讨南朝班、品并存时,往往将南朝班制追溯至曹魏西晋时某种官职排序,但却缺乏明确的史料依据。班制的源头,究竟是九班、朝班,抑或其他官资秩序,学人认识各有异同。仅就上文诸例职官而言,班序来源十分清楚:这是由东晋以来的政治制度变革所导致的。同名官职的性质和地位,在魏晋和南朝两个时代有很大不同。魏晋时期的制度,不论官品、朝班,还是其他某种位序,对南朝班序都不会产生什么影响,所谓南朝班制源于魏晋某项制度之说绝非事实。在南朝史料中官职迁转通常与班序一致,而与魏晋官品不合,这被先前一些研究解释为班、品分工有别。然上文指出,南朝官职迁转,用“陈官品”和“十八班”衡量的结果并无不同,这是宋齐以来官职性质和位次变革的结果。可见,“官品”高低并非不能反映资格阶序,只不过既往研究所论班、品不同,实是南朝官班与魏晋官品的时代差异罢了。类似情形,还有不少,今举证如下:
其一,散骑郎、中书郎的位次逆转。在“晋官品”中,二者同处第五品,次序相连,而散骑郎在前;然在十八班中,中书郎九班,散骑郎八班。二者阶序发生逆转,背后也有性质转变的因素:西晋时期,散骑省亦承担部分“掌赞诏命”职责,故散骑郎与中书郎的性质、地位接近,以至东晋初期两省一度被合并。然自东晋后期至南朝,中书侍郎掌诏命的职权加重,祝总斌:《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91、292页。而散骑郎地位日趋闲散,二者阶序逆转也就很自然了。晋末至宋齐,傅亮、袁湛、袁顗、庾杲之、江祏、孔稚圭、虞愿、丘灵鞠等,皆由散骑郎升迁中书郎,而非相反。其中最具代表性者,当属丘灵鞠。史称他“升明中,迁正员郎,领本郡中正,兼中书郎如故。时方禅让,太祖使灵鞠参掌诏策。建元元年,转中书郎,中正如故,敕知东宫手笔”。《南齐书》卷五二《丘灵鞠传》,第890页。丘灵鞠当时正受萧道成信任,先任正员郎(即散骑郎)兼中书郎,后“转中书郎”,说明中书郎地位较高,“转”之前的“兼”是试守之意。在十八班中,中书、散骑二郎班次不同,是宋齐时两官性质发生改变的体现。“陈官品”中书郎在第四品,散骑郎在第五品,与魏晋官品不同,也是承袭这一改变的结果。
其二,国子学官地位的上升。西晋咸宁年间立国子学,定置国子祭酒、博士、助教员数各有差。《晋书》卷二四《职官志》、卷三《武帝纪》,第736、66页。其中祭酒和助教的官品,《通典·晋官品》不载,此暂不论。国子博士在第六品,排在尚书郎、治书侍御史之后。东晋以后出于战乱等原因,国学不常置,《宋书》卷一四《礼志一》,第360-366页。祭酒、博士等学官亦往往由他官兼领,助教用人甚至在流外。《宋书》卷三九《百官志上》、卷六○《范泰传》,第1228、1617页。在十八班中,国子祭酒十三班、博士九班、助教二班,其位次都有所上升。《南齐书·百官志》称:“建元四年,有司奏置国学,祭酒准诸曹尚书,博士准中书郎,助教准南台御史。”《南齐书》卷一六《百官志》,第315页。在十八班中,除了助教的位序并不“准南台御史”外,祭酒在诸曹尚书后一位,博士在中书郎后一位,与《南齐书·百官志》的说法是对应的。可见,学官地位提升,大致定于齐初,其后助教班次更进,只是现有史料未详载罢了。“陈官品”中国子博士四品,较西晋时有了很大提升,这无疑是受到了齐代定制的影响,表现出南朝班、品位阶变化的一致性。
其三,秘书监、郎位次的下降。曹魏初建,中、秘书本为一体;其后,原秘书令、丞刘放、孙资改为中书监、令,另以王象领秘书监,始分为两省。(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卷一○《秘书监》,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96页。出于这一历史渊源,魏晋官品秘书监为三品,次于中书监、令之后,地位相当尊崇。然而,中书省是参议处理国事的核心部门,秘书省的职务则相对次要,两者的相近地位是难以长久保持的。从迁转次序来看,东晋王峤“频迁吏部郎、御史中丞、秘书监”,《晋书》卷七五《王峤传》,第1975页。吴隐之迁“守廷尉、秘书监、御史中丞”,《晋书》卷九○《吴隐之传》,第2341页。以上诸职都在十八班中第十一班。这是它们在东晋以后地位大致接近的反应,而与中书监(十五班)、中书令(十三班)就有了明显差距。与此相应,“陈官品”中秘书监下降为第四品,正是东晋南朝位次变化的实际表现。至于秘书郎,虽为南朝高门子弟的起家清官,但因要给官员晋升留足空间,故而其位阶不高,仅为第二班。“陈官品”秘书郎位于第七品,较魏晋时期品级(第六品)亦有所降低。
要言之,上述官职位次在班制与官品体系中的差异,应理解为时代不同所致。大致来说,曹魏、西晋时期的官制体系,整体结构是完备而齐全的,部门虽多但各有分工。然至东晋偏安江左,旧的官制体系难以维持。禁卫武职被大量裁撤,散骑、中书一度被并为一省,国子学长期有名无实,皆为其例。孝武帝太元以来,东晋出于加强集权的需要,“魏晋旧制”在形式上有所恢复,宋齐官制在表面上似做到“因袭魏晋”。周一良:《〈南齐书·丘灵鞠传〉试释兼论南朝文武官位及清浊》,《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91页。既往研究用魏晋官品考察南朝官员迁转、将魏晋官品与南朝班制的差异说成是分工不同,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受这一认识误导所致。实际上,南朝禁军武职性质与魏晋完全不相同,整体地位大幅下滑。散骑、中书、国学等官职的阶序,也是宋齐时重新叙定的。上述官职在魏晋与南朝时期虽名号一致,但性质和地位已完全不同,遂出现官品失效,班制成为位阶尺度的现象。因此,从本质上讲,班制实为东晋至南朝初期官制调整的总结。
除上述名同实异的官职外,南朝班制对官品的取代,还体现在另一类官职上。这类官职无论名号还是整体结构,皆与魏晋官职系统存在较大差异,这就是在十八班中占据大半数量的各级王府僚佐官。在官职名号方面,比如“参军督护”一职在魏晋时期几乎未见,宋齐时期却极为常见。反之,西晋公府“记室督”在东晋南朝则消失不见,被西晋末出现的“记室参军”所取代。在整体结构方面,南朝府佐体系和位阶制度繁复精密,不仅同一府中僚佐数量大、层级多,而且还根据府主身份地位不同对僚佐位次予以整体性升降。显然,南朝僚佐体制,在名号、结构、运行方式等方面,皆远超魏晋官制的发展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