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俄国伏尔加地区德意志移民政策探析

关键词： 叶卡捷琳娜二世；俄国；伏尔加德意志人；德意志移民；移民政策

俄罗斯是一个有着194个民族的多民族国家，其中包括德意志民族。据2020年俄罗斯官方的人口普查数据，俄罗斯境内的德意志人约有195万，在俄罗斯众多的民族中其人口数量位列第27位。 ① 他们主要是18世纪和19世纪德意志移民的后裔，其中叶卡捷琳娜二世（1762—1796年在位）时期的伏尔加德意志移民是德意志人到俄国的第一次大规模移民。这些移民及其后裔被称为伏尔加德意志人（Wolgadeutsche），他们曾在苏联境内建立自治共和国， ②在俄罗斯众多民族中具有独特地位。

西方学界对俄国德意志移民的集中关注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在此之前，伏尔加德意志人被视为“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 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历史研究成为伏尔加德意志人加强民族认同的重要手段。其中戈特利布·贝拉茨（Gottlieb Beratz） ④和格哈德·邦韦奇（Gerhard Bonwetsch）开展了对伏尔加德意志移民安置区的专门研究。 ⑤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移居海外的俄国德意志人及德国学界是研究俄国德意志移民问题的主要力量。1968年，美国成立了俄罗斯德意志人历史学会，开展相关的资料整理、学术研究和出版工作，由该学会出版的、黑海德意志裔民族学家卡尔·斯特普（Karl Stumpp）的《1763—1862从德意志到俄国的移民》Karl Stumpp，The Emigration from Germany to Russia in the Years 1763-1862，Lincoln，Nebraska： American Historical Society of Germans from Russia，1978德文版参见Karl Stumpp，Die Auswanderung aus Deutschland nach Ruland in den Jahren 1763 bis 1862， Stuttgart： Landsmannschaft der Deutschen aus Ruland，1991 一书，对伏尔加地区与黑海地区德意志移民的分布、宗教信仰及家族情况等进行了全面介绍，是这一领域的集大成之作。德国学者伊戈尔·普勒韦（Igor Pleve）是近年来伏尔加德意志人研究领域成果最丰硕的学者，在伏尔加德意志人家族史及移民点个案研究等方面贡献突出。

Igor RPleve，The German Colonies on the Volga： The Second Half of the 18th Century，transby Richard RRye，Lincoln，Nebraska： American Historical Society of Germans from Russia，2001; Igor RPleve，Einwanderung in das Wolgagebiet 1764-1767，Gttingen： Institut für Kultur und 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in Nordosteuropa，2008; Igor RPleve，Frank： A German Colony on the Volga，Lincoln，Nebraska： American Historical Society of Germans from Russia，1997;Igor RPleve，Kolb： A German Colony on the Volga，Lincoln，Nebraska： American Historical Society of Germans from Russia，2002 相较于德国学界和美国学界，俄国学界对伏尔加德意志移民的深入研究起步较早但成果较少，其中以格里戈里·格里戈里耶维奇·皮萨列夫斯基（Писаревский ГГ）Писаревский ГГИз истории иностранной колонизации в России в XVIII в（по неизданным архивным документам）М：Печатня АИСнегиревой，1909 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耶维奇·帕尔托夫（Палтов АА）Палтов ААНемцы в РоссииОчерки исторического развития и настоящего положения немецких колоний на юге и востоке России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1893 的研究最为著名，他们的作品以统计数据丰富和使用档案材料见长，是美德两国学者研究的重要补充。国内史学界为数不多的几篇相关文章涉及的多是苏联境内德意志人的情况，参见王晓菊：《德意志人在俄罗斯的百年沧桑——以人口迁移为视角》，《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15年第5期；

刘显忠：《卫国战争前后苏联境内德意志族人的命运》，《俄罗斯学刊》，2015年第4期；

宋全成：《简论德国移民的历史进程》，《文史哲》，2005年第3期；

章敏：《苏籍德意志人的命运》，《国际展望》，1991年第24期。

另有两篇译文，参见＼[法＼]N斯米乐诺娃著，吕殿祥译：《走向在俄罗斯重建一个德意志人实体之路》，《国外社科信息》，1993年第1期；

＼[苏＼]ТД菲利蒙诺娃著，汪琛译：《论苏联德意志人的民族文化的发展》，《世界民族》，1987年第6期。 缺少对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伏尔加德意志人的系统研究。本文以德文资料为主，旨在对以往国内研究作出补充及延续。

叶卡捷琳娜二世（Catherine Ⅱ，1729—1796）执政后，推出了以自治为核心的系列移民优惠政策，开启了从德意志到俄国的大规模移民，稳定了此前一直处于动乱的伏尔加河流域，为这一地区的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同时，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政策确立了俄国后世移民政策的法律框架，为后来在比萨拉比亚、黑海、高加索和沃里尼亚等地的移民安置和管理树立了样板。叶卡捷琳娜二世为何大规模招揽德意志移民，其具体措施、管理模式及历史影响如何？本文将对这些问题进行探讨，意在深化对俄国移民史及俄国族群关系的认识，更好地理解俄罗斯的多民族和多元文化社会。

一、德意志移民前往俄国的推力与拉力

叶卡捷琳娜二世为何要大规模招揽移民？为什么德意志人成为这个时期移民的主力？我们可以结合双方的需求及现实条件，利用移民问题研究中常用的推拉理论Everett SLee，“A Theory of Migration，” Demography，Vol3，No1 （1966），pp49-51略作分析。简言之，“拉力”即为目的地国家俄国的优越之处；“推力”即移民在德意志生活感受到的困难。实际上移民的决定除了基于这两方面的因素，还包括距离远近、物质障碍和语言文化差异等干扰因素，并且是移民本人对以上因素做出价值判断的结果，甚至还包括一些非理性的因素。本文的重点并非是对伏尔加地区德意志移民原因的综合研究，因此只从原籍地和目的地两方面角度分析可能促发迁移的因素。

首先，对德意志移民最具拉动力的移民诏令来自俄国边疆治理及建设的强烈需求。伏尔加河流域的领土是伊凡四世（1547—1584年在位）于1552年征服喀山汗国后取得的，1566年位于伏尔加河流入里海的三角洲区域即阿斯特拉罕汗国也被俄国占领，由此俄国完整地控制了伏尔加河流域。但是这一地区极不安定，游牧民族和流亡此处沦为盗贼的人常年在此混战。在叶卡捷琳娜二世统治前的几个世纪里，伏尔加河流域一直是哥萨克人、吉尔吉斯人和卡尔梅克人等游牧民族与俄国争夺的区域。受内部动乱和对外战争的影响，在16世纪中期征服伏尔加河流域后，俄国人就开始来此定居，但他们未能建立起稳固的防线，对该地区一直也未能实施有效的统治。叶卡捷琳娜二世上台后，希望通过在不稳定的地区安置农民以巩固统治，但当时俄国四分之三以上的农民是农奴，Detlef Brandes，“ Einwanderung und Entwicklung der Kolonien，” in Gerd Stricker （Hrsg），Deutsche Geschichte im Osten EuropasRuland，Berlin： Siedler Verlag，1997，S50-51农奴没有迁徙的自由，因此政府将目光转向了西方，采取吸引欧洲移民来俄国荒地定居的策略。

其次，社会上流行的重商和重农观念也为招揽移民提供了理论支持。这些观念都强调经济繁荣与人口数量之间的联系，认为人口对地理环境的开发有重要作用，国家的富裕程度取决于其臣民的数量，这种观念已成为当时欧洲政治思想的主流。Roger PBartlett，Human Capital： The Settlement of Foreigners in Russia 1762—1804，Cambri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pp24-25；Frederick GWhelan，“Population and Ideology in the Enlightenment，”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Vol12，No1 （Spring 1991），pp38-41被称为俄国科学史上的“彼得大帝”的罗蒙诺索夫也秉持这一观点，他在写给俄国权臣舒瓦洛夫的信中明确提出了希望俄国政府鼓励移民移居荒地，表示国家经济和政治的发展取决于大量勤劳的人口，人口的增长是进步的必要条件。AIPashkov，A History of Russian Economic Thought，edby John MLetiche，transby Basil Dmytryshyn and Richard APierce，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4，pp390-394；

Ломоносов МВ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ом шестойТруды по русской истории，общественно-экономическим вопросам и географии 1747—1764 ггM-Л：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СССР，1952C383-403作为一位开明专制君主，叶卡捷琳娜二世一直与伏尔泰和狄德罗等启蒙思想家保持着频繁的通信联系。她对发展国家经济尤为关注，而18世纪60—70年代正是“人口主义”理论在西欧的全盛时期，这种思潮很可能推动了她招揽移民的政策出台。叶卡捷琳娜二世在上台后不久的一句名言就明确表达了她的意图：“这个庞大的国家需要和平，我们需要居民，而不是废墟，如果可能的话，要让我们辽阔的荒野挤满人。”Сборник Русскаго историческаго обществаТом 7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ТипИмператорской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СПб1871C85

同时，俄国长久以来有招揽移民的传统。早在伊凡三世（1462—1505年在位）时期，俄国就开始邀请外国工匠在莫斯科建造宫殿和教堂，莫斯科还出现了外国定居者组成的“德意志村”。此后历代俄国君主大多很重视这项工作。彼得大帝（1682—1725年在位）亲政前曾经常拜访“德意志村”，亲政后又聘请几千名外国人才，帮助他完成改革，使俄国跻身欧洲强国之列。叶卡捷琳娜二世上台后，她的移民政策及管理方式在前任统治者的基础上更具系统性和突破性。一方面，移民的重点从工匠等技术人员转向农业生产者，移民的区域也转向未开发的边区；另一方面，她还推出以自治为核心的系列移民优惠政策，吸引了规模空前的德意志移民。

德意志人向外移民的主要推动力在于德意志内部不安定的生活环境。17—18世纪德意志地区战争频繁，除三十年战争（1618—1648）外，德意志地区还卷入了法荷战争（1672—1679）、普法尔茨地区、西班牙和波兰的一系列王位继承战争（1688—1697、1701—1714、1733—1735）和七年战争（1756—1763）。频繁的战争造成德意志的经济衰退，高额的战争税也引发了食品价格大幅上涨。加之德意志中南部山地丘陵地区不利的气候和土壤条件，致使农民常年遭受歉收之苦，且无法扩大耕地面积，收获不足以让农民支付税款和租金，Karl Stumpp，Die Auswanderung aus Deutschland nach Ruland in den Jahren 1763 bis 1862， Stuttgart： Landsmannschaft der Deutschen aus Ruland，1991，S27农民的生活成本增加，负担加重。战争对农业的破坏还导致德意志部分地区出现了再版农奴制，农民要承受劳役重担，迁徙自由权受到限制。德意志农民的生存和自由受到影响，许多人因深陷债务或寻求生活空间而向外移民。在工商业领域，德意志手工业学徒在干满2～6年后，可以成为熟练工，学徒和熟练工的待遇很差，而要独立从业，需向行会交纳一笔不菲的金钱才能将“代表作”提交鉴定。＼[加＼]马丁·基钦著，赵辉、徐芳译：《剑桥插图德国史》，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版，第129页。 没有自有财产的熟练工无法被行会所接纳，因此在德意志移民中也不乏手工业者。德意志军人的待遇也很差。以普鲁士为例，“普鲁士士兵的服役期为25年，军官对待士兵极其残酷，对最小的错误也要施行最严酷的体罚，在这种情况下，士兵们自杀或逃跑的事毫不稀奇，仅在1713—1740年间就大约有30 000名士兵从普鲁士军队中逃跑或试图逃跑”。＼[德＼]维纳·洛赫著，北京大学历史系世界近代现代史教研室译：《德国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1959年版，第104页。 俄国注重引进军事人才的传统和充满诱惑的移民诏令，也使许多德意志军人憧憬着去俄国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