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律”到“多元”:明代舆论生态的生成逻辑与历史图景

作者: 展龙

摘 要: 明代舆论空前高涨,并呈现出极具时代特色的复杂态势和历史意蕴。明初,重典治吏,士习卑下,舆论沉寂,生气索然;至中后期,政局常变,文化多元,舆论日兴;逮及明末,时局衰微,纲纪颓弛,舆论的多元诉求几乎一律转为救世讽时的哀惜和呐喊。明代舆论本质上是国家意志与道德说教的集中体现,也是官民意志与集体利益的别样表达,还是国家政治与公众话语的互动表征。明代官员、士民以批判者、警示者的身份,以独立、理性的精神气质,评议朝政,裁量人物,建言献策,不仅平衡了权力格局,维系了政治秩序,引导了国家政策,催生了政治文明,而且反映了明代舆论的普遍利益诉求、价值取向和政治情怀,并以舆论话题的独特方式展现了明代历史的真实图景。

关键词: 明代;舆论生态;舆论话题;舆论政策;舆论功能

舆论的生成既是社会现实的话语需要,也是社会现实的客观反映。一方面,舆论的形成离不开人、环境及其二者的互动,其中人的思想交流和意见互动是舆论形成的主体要素;而客观的时空环境则是舆论生成的社会基础。另一方面,舆论一旦形成,必然借助某种公共场域和公共话语反作用于现实社会,尤其是那些能够代表集体意识和共同意见的舆论话语,时常对社会政治产生警示、矫正、批判、监督、预测作用。同样,明代舆论(包括官方舆论与民间舆论)的生成、发展始终伴随着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变动而不断变化,呈现出极具时代特色的复杂态势和历史意蕴。明代官员、士民以批判者、警示者的另类身份,以独立、理性的精神气质,评议朝政,裁量人物,建言献策,不仅平衡了权力格局,维系了政治秩序,引导了国家政策,催生了政治文明,而且反映了明代舆论普遍的利益诉求、价值取向和政治情怀。于此,学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邸报、言官、歌谣、党议、讲学等舆论形态及其传播意义。具体参见林语堂:《中国新闻舆论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尹韵公:《中国明代新闻传播史》,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王天有:《晚明东林党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陈宝良:《明代民间舆论探析》,《江汉论坛》,1992年第2期;周玉波:《明代民歌研究》,凤凰出版社2005年版;陈时龙:《明代中晚期讲学运动》,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王鸿泰:《明清的资讯传播、社会想象与公众社会》,《明代研究》总第12期,2009年;刘中兴:《晚明舆论传播与东林运动》,博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2013年;展龙:《明代谣谚的舆论诉求与政府应对》,《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等。以此为基础,本文拟将明代舆论置于一代时势的宏大视阈下,借助政治空间、舆论话题、舆论政策、文化场域、思想根源等舆论要素,深刻阐析明代舆论生态的多元生成逻辑和复杂现实依据,总体呈现明代舆论形态的主流思想基调和集体话语倾向,以期凸显舆论在不同历史场景中的变化趋势、传播形式、政治效应等重要问题,并为新时代深化、升华“舆论史”研究提供有益的创新路径和理论参考。

一、政治空间:专制统治的嬗变与舆论的“自由度”

舆论学认为,“民意只有在自由、宽松的民主环境中才能真实地表达出来,如果对民意施加压力,用武力去镇压它,用特务监视人民的活动,民意就会隐蔽起来”。刘建明等:《舆论学概论》,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页。因此,欲使民众充分表达意见,须营造可以接受不同意见的舆论环境。明代君主专制统治的政治体制及复杂多变的政治环境,构成舆论生成、传播的总体政治空间。明初紧张的政治生态,致使舆论传播形式较为单一,舆论环境较为沉寂,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舆论一律”格局。至明中后期,舆论环境较为宽松,舆论表达趋于“自由”,但这一时期明廷并未充分重视迫于时势而日益高涨的官民舆论,更未能及时疏导民众的愤郁情绪,以致民心尽失,民怨沸腾,民变四起,最终在舆论的愤怨、批评和哀叹中走向覆亡。

洪武年间,明太祖勤于政事,善于纳言,并认为:“治国之道,必先通言路,言犹水也,欲其长流,水塞则众流障遏,言塞则上下壅蔽。”(明)余继登:《典故纪闻》卷一,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7页。他深知民心向背关系王朝盛衰和天下治乱。为此,洪武元年(1368),明太祖特置登闻鼓于午门外,以“伸理冤抑,通达幽滞”。(明)申时行等:《大明会典》卷一七八《刑部二十·伸冤》,《续修四库全书》本,史部第79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2002年,第164页。同时,他鼓励民众诣阙上诉,申诉冤情,陈诉意愿,“有可言之事,亦许直至御前奏闻”。(明)刘惟谦等撰,怀效锋点校:《大明律》卷一二《礼律二·仪制》,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93页。这些基于“民本”观念的舆论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民间词讼自下而上的基本原则,无疑有利于统治者及早洞察民情,及时满足民愿。但是,明太祖是“雄猜之主”,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665页。深知皇权来之不易,故采取一系列遏制“异端”言论、压抑“异己”舆论的极端举措,以致士习卑下,生气索然,“群臣惴惴,无敢颂言”,(明)邓元锡:《皇明书》卷一,《续修四库全书》本,史部第315册,第532页。 “士气消折尽矣”。(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一《禁卫》,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38页。明成祖夺权后,在清理建文言论、隐讳建文史实时,不惜付诸暴力,肃清建文旧臣。经过太祖和成祖的强权威慑,至仁宗、宣宗时,纵然极力鼓励直谏,但士民鉴于前车,依旧谨言慎行,不敢直言,即使风宪之官,也“缄口不言时政”,《明太祖实录》卷二一五,洪武二十五年春正月丁亥条,“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3169页。官方舆论依然沉闷。明初君主专制统治及其催生的严肃舆论氛围,将朝野士人逼入政治的困境和生命的绝境,以致整个明初士风谨固,鲜言时政,即使是在野士人也惶惶难安,“今之为士者以混迹无闻为福,以受玷不录为幸”。(清)吴乘权等:《纲鉴易知录·明纪》卷二,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612页。处此境地,朝野士人唯有屈从权势,苟且偷生,既不能发挥主体意识,监督政务,制衡权力,也难能彰显独立人格,申述内心意愿,实现舆论价值。

明中后期以降,专制统治渐趋昏乱,社会控制日益弱化,舆论时常充当了社会的“温度计”和政治的“回声筒”。此时,群臣直言成为风尚,百官抗疏以为美谈,“居其职者,振风裁而耻缄默,自天子、大臣、左右近习无不指斥极言”。《明史》卷一八○《赞》,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803页。如孝宗践祚伊始,即更新庶政,大开言路,鼓励群臣直言献策。弘治九年(1496)闰三月,少詹事王华进讲《大学衍义》,“至唐李辅国与张后表里用事,指陈甚切”,《明史》卷一九五《王守仁传》,第5159页。时“内侍李广方贵幸,招权纳贿,(王)华讽上”。(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四二《弘治君臣》,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615页。孝宗听闻后,不仅未加罪王华,反而“命中官赐食劳焉”。《明史》卷一九五《王守仁传》,第5159页。此外,明初一度“禁言”的学校生员也踊跃上书。孝宗欲在万岁山建立棕棚,以备登临远眺,监生虎臣听闻,“上疏切谏”。祭酒费訚深恐虎臣此举殃及自己,便“锒铛系(虎)臣堂树下”。结果孝宗非但未责怪虎臣,反而认为他所言有理,将棕棚拆毁,并任命虎臣为云南知县。(清)夏燮:《明通鉴》卷三五,成化二十三年十二月壬午条,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405页。此事很快传扬开来,引发了朝野人士的直言之风,甚至奏事失实也会免于处罚。弘治十一年(1498),通政使司右参议李浩“奏事差错”,遭到御史弹劾,孝宗不但未罚李浩,反而要求通政司奏事“错一二字者免劾”。《明孝宗实录》卷一四四,弘治十一年闰十一月丙寅条,第2508页。

至明后期,皇帝惰政,近与外廷隔绝,以致朝政紊乱,世道乖漓,士论喧腾,“往时私议朝政者,不过街头巷尾,口喃耳语而已。今则通衢闹市唱词说书之辈,公然编成套数,抵掌剧谈,略无顾忌,所言皆朝廷种种失政”。(明)沈一贯:《敬事草》卷三《请修明政事收拾人心揭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史部第63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64页。世宗御极,虽力革弊政,“天下翕然称治”,却因“继统”之故与护礼派针锋相对,争论不休,以致“舆论沸腾”。《明史》卷一八《世宗本纪二》,第250页。经此论战,世宗对百官信任不足,猜忌有余,甚至议礼时为其辩护的官员,也或遭贬杀。不仅如此,议礼之后,世宗万机不理,沉溺仙道,“不斋则醮,月无虚日”。(清)夏燮:《明通鉴》卷五○,嘉靖二年四月癸未条,第1924页。于此,群臣激昂陈词,冒死直谏,工部员外郎刘魁更是“鬻棺以待”,上书谏止;《明史》卷二○九《刘魁传》,第5530页。海瑞控诉世宗不视朝政,事多废缓,以致“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明史》卷二二六《海瑞传》,第5928页。但世宗逸豫荒政,不顾谏言,致使舆情传布郁塞不畅,舆论生态日趋恶化。穆宗继位不久,即怠于临政,诏停日讲,引起百官冒谏,不遗余力。给事中魏时亮直言“新政不宜遽怠”,而须“慎起居,罢游宴”。《明史》卷二二一《魏时亮传》,第5819页。给事中王治也请求“勤朝讲,亲辅弼”。《明史》卷二一五《王治传》,第5674页。至万历时,言路曾有“两变”:一是张居正执政时,压抑言论,排斥异己,“异己者辄斥去之,科道皆望风而靡”,(清)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三五《明言路习气先后不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805页。并借机禁建书院,严控讲学,反对“别标门户,聚党空谭”。(明)张居正:《张太岳集》卷三九《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496页。张居正去世后,言路大开,党争日炽。“倒张”狂潮激发了久被压抑的舆论活力,虽然明廷一度禁止“出位言事”,(清)夏燮:《明通鉴》卷六八,万历十四年三月癸卯条,第2734页。但言谏之风日盛,“士大夫笔争舌战者数十年”,(明)缪昌期:《从野堂存稿》卷六《答李梦白》,《续修四库全书》本,集部第1373册,第565页。最终演化为错综复杂的朋党纷争,“此言路之又一变也”。(清)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三五《明言路习气先后不同》,第805页。二是官员对内阁的失信,也加剧了官员“同官互讦”,(清)谈迁:《国榷》卷七五,万历十七年十二月甲申条,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4618页。“台谏群攻”(清)谈迁:《国榷》卷七五,万历十七年十二月甲申条,第4618页。之风。为此,神宗曾诏令官员“共持公论,毋再渎扰”,(清)谈迁:《国榷》卷七二,万历十二年四月辛亥条,第4473页。“不许借言奸党攻讦争辨”。(清)谈迁:《国榷》卷七三,万历十三年四月戊辰条,第4504页。自此,内阁首辅明哲保身,一应事体,务承帝旨,如王锡爵、赵志皋、张位、沈一贯、方从哲等,莫不“外畏清议,内固恩宠,依阿自守,掩饰取名,弼谐无闻,循默避事”,《明史》卷二一八《赞》,第5768页。言路至此又变,政局也由此大变。其间,神宗怠政,舆论哗然,如冯经伦批评神宗拒绝纳谏,不喜言官,“陛下何为一旦自涂其耳目邪”;《明史》卷二三四《马经纶传》,第6104页。张养蒙讽喻时政,“迩来殿廷希御,上下不交”;《明史》卷二三五《张养蒙传》,第6122页。王元瀚斥责君德缺失,怠于政事,“郊庙不亲,则天地祖宗不相属;朝讲不御,则伏机隐祸不上闻”;《明史》卷二三六《王元瀚传》,第6150-6151页。叶向高感叹神宗深居日久,“典礼当行而不行,章疏当发而不发,人才当用而不用,政务当修而不修,议论当断而不断”。《明神宗实录》卷五一○,万历四十一年七月丁卯条,第9657页。朝臣上书言事,声色俱厉,甚而挂印离去,但纵然如此,很多奏疏仍被留中不理,“君臣相通,惟有章疏之一线”。(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九三《建言上》,哈佛燕京学社1940年版,第6698页。此线不通,舆论的预警、监督、矫正作用便丧失殆尽,这对国家治理极其危险,“万几不理,宠信内侍,浊乱朝纲,致民困盗起,财尽兵疲。祸机潜蓄,恐大命难保”。《明史》卷一八八《张士隆传》,第4992页。

逮及明末,皇权日衰,党争日烈,舆论高涨,朝野志士怀抱经世之志,力抵怠政之风,力挽朽败之势。此时,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横行朝野,谚谣“委鬼当头坐,茄花遍地生”,《明史》卷三○《五行志三》,第486页。以拆字方式指斥魏党之恶。首辅温体仁嫉妒骄横,陷害忠良,时谣“崇祯皇帝遭温了”,(清)计六奇:《明季北略》卷一○《童谣》,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63页。讽刺朝廷用人之失。名将曹文诏出兵后金,又在山西、陕西等地讨伐民乱,时谣“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明史》卷二六八《曹文诏传》,第6895页。盛赞曹氏军威。此外,晚明民众还通过小报、小说等通俗读物,关心时政,知晓时事,并借此发表政论。张显清:《明代后期社会转型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88页。如《征播奏捷传》《魏忠贤小说斥奸书》《辽海丹忠录》《剿闯通俗演义》等讲述辽东战事、阉党始末、农民起义、清兵南下的时事小说异彩纷呈,不仅反映了时人关注现实的舆论心怀,而且以别样的视角真实记录了晚明巨变。在江南地区,广大民众还借揭帖、传札、流言等制造舆论,传播舆情,晚明江南等地发生的民变,即与民众的舆论动员有极大关系。王鸿泰:《明清的资讯传播、社会想象与公众社会》,《明代研究》总第12期,2009年,第87页。当时,民众通过反阉党、抗税监等政治行为来表达心绪,抒发情怀,在一定程度上是其舆论诉求的最终践履。然衰亡之际,舆论呼声虽然高涨,但却难以唤醒国君,警示世人,最终随着明之覆亡而陷入苍白的怨愤和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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