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隐忧:从乾嘉文治看清朝由盛而衰

作者: 罗检秋

盛世隐忧:从乾嘉文治看清朝由盛而衰0

摘 要: 以盛世光环载入史册的乾隆朝在文治领域潜伏着重重隐忧。当时朝廷重视经学,而思想上却不认同民间汉学;虽然承袭庙堂理学,却对其内圣外王鲜有心得,并且压制朝野理学的发展。同时,统治者的信仰世界混乱、迷茫。嘉庆朝的经学政策略有调整,重新重视理学,又强调以勤简为政,但总体上缺少新意,无济于事,清中期遂成武功彰显而文治偏失的格局。这也是清朝由盛而衰的重要根源。

关键词: 乾嘉文治;经学;庙堂儒学;信仰世界

关于清朝由盛而衰的转折,论者多聚焦于闭关锁国、科技停滞以及文字狱诸方面,①而对乾嘉两朝在学术及信仰领域的文治偏失关注不够。康熙朝国力渐强,朝野学术互动频繁。清廷在汲取民间理学时,重建庙堂儒学,实现了治统与道统的统一。乾隆朝军事上仍有所作为,但与民间的学术隔膜渐深。较之康熙朝,乾隆帝和嘉庆帝的崇儒、研经流于形式,朝中缺少硕学鸿儒,庙堂理学停滞不前。同时,乾隆帝和嘉庆帝沉溺于礼佛敬神,信仰迷茫。大小官吏多因循怠玩,苟且偷安。这些都加深了潜伏的危机,乃至道光以后积重难返,不能走出历史盛衰的循环。学界对乾隆朝经筵和编书禁书多有研究,也涉及乾嘉汉、宋之学的变化。②但关于乾嘉两朝文治的本质特征,尤其是朝野学术关系仍待探讨,而清廷的信仰世界更值得注意和研究。本文就这些方面再加论析,以探寻历史真相和清朝兴衰原因。

一 、朝野经学貌合神离

清初民间理学复兴后,康熙帝关注民间学术态势,汲取了民间理学精华。在此基础上,清廷彰明道统,实现了治道合统的政治文化格局。但至乾隆年间,民间学术已非清初旧貎,江南学术主流已从理学转向汉学。乾隆朝崇尚经学,似乎与民间汉学不无契合,然而二者思想上多异其趣,甚至背道而驰。

乾隆初年既尊程、朱理学,又倡导经学,其举措包括经筵讲学、广布经书、以经取士、荐举经师、访求遗书等,从而延续了康雍文治的措施,并稍加调整。乾隆初年荐举经学人才偏重形式,最后仅荐举了陈祖范、吴鼎、梁锡玙、顾栋高四人,授以国子监官职,而许多民间经学家如惠栋等人皆摒弃未取。可以说,乾隆帝的主旨并非发现经学人才,而多出于附庸风雅,做出崇儒重道的姿态。这与康熙朝选拔、重用儒臣已不可同日而语。

乾隆帝认为“视前明《大全》之编,仅辑宋、元讲解,未免肤杂者”,与康熙帝御纂的《周易折中》《尚书汇纂》《诗经汇纂》《春秋汇纂》等编“相去悬殊”,故于乾隆元年(1736)即敕各省刊刻御纂经书。《清高宗实录》卷一七,乾隆元年四月辛卯条,《清实录》第9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48页。乾隆三年(1738),又谕训科考当以经义为重,士子应“究心经学,以为明道经世之本”。《清高宗实录》卷七九,乾隆三年十月辛丑条,《清实录》第10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44页。乾隆十二年(1747)三月,敕词臣重新校刻《十三经注疏》。乾隆十六年(1751)三月,乾隆南巡时强调“经史,学之根柢”,赐武英殿新刊《十三经》《二十二史》各一部,藏于江宁、苏州、杭州的著名书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帝起居注》第10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2页。乾隆朝的编书机构,前有三礼馆,后有四库馆。三礼馆持续19年之久,前后馆臣共百余人。乾隆三十八年(1773)二月开四库馆,延揽通经博古之士,给予官职、俸禄,从而影响了当时的学术风向。章学诚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指出:“三十年来,学者锐意复古,于是由汉、唐注疏,周、秦子纬而通乎经传微言,所谓绝代离辞,同实殊号,阐发要妙,补苴缺遗,可谓愈出而愈奇矣。至四库馆开,校雠即为衣食之业。” (清)章学诚:《与钱献之书》,(清)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三》,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94页。纂修《四库全书》之前,民间学者已经转重考证汉、唐注疏,虽然开馆校书为“衣食之业”,但在此过程中,民间学者崇尚的经学考据、由宋返汉的学术走向也对朝廷有所影响。收藏《四库全书》的扬州文汇、镇江文宗、杭州文澜三阁成为江南图书的聚积传播中心,于学术文化亦不无裨益。

经筵在乾隆朝延续下来,但实质内涵已有变化。康熙经筵上,君臣切磋理学,互有问答。讲臣常贯通经术和治术,涉及治平之策。朝纲独断的乾隆帝不愿像先祖那样接受“启沃”,而好发御论。乾隆三年首次经筵乾隆帝就大发御论,被讲臣颂为“以惟精惟一之心,成中和位育之治,天德王道,一以贯之,圣训精微,诚足昭示万世,臣等不胜钦服”。《清高宗实录》卷六三,乾隆三年二月丙午条,《清实录》第10册,第31页。并且,乾隆帝反对讲臣言政:“朕命翰林科道官轮日进讲经史,本欲研究经术,阐明义理,以淑心身,以鉴兴废。而诸臣讲论,往往阑入条陈。若实有裨政务,则亦何害?要不当借端立说,以逞私见也。”《清高宗实录》卷二七七,乾隆十一年十月丙戌条,《清实录》第12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20页。由此可知,乾隆帝一开始就君师兼作,圣王自命,这自然无须儒臣们开导、建言,也不可能关注民间的学术趋向。

粗略统计《清实录》使用“经学”一词的频率,乾隆朝位居各朝之首,约37次。其次则是康熙朝,约7次。这虽与历朝《清实录》的篇幅大小相关,但根本上缘于学术风气。清廷所谓经学,并非独尊汉学,而是笼统地提倡研究儒经,无分汉、宋,但在凸显实证研究,摒弃空谈性理,注重考据学方法等方面与民间汉学不谋而合。乾隆中期以后,朝廷不再独尊朱子,看起来与民间汉学十分契合。但细加分辨,乾隆朝的官方经学与民间汉学反差鲜明。

首先,清廷并不像民间学者那样青睐汉学。《清高宗实录》中儒学、经学一词明显增多,汉学一词则从未出现。乾隆《起居注》也未提到汉学一词。可知乾隆帝倡导经学,却不认同民间尊崇汉学的取向。《清儒学案》曾谓:“有清一代经学,以汉学为盛,而康、乾两朝御纂诸经,汉、宋兼采。乾隆中,荐举经学,为一时旷典,被擢者皆宋学也。”徐世昌等编纂,沈芝盈、梁运华点校:《清儒学案》卷五六《震沧学案》,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195页。质言之,乾隆帝提倡经学,却不独尊汉学;质疑朱子,却未打压宋学人物。乾隆晚期,朝内外出现了几位汉学官僚,但绝大多数汉学家仕途困蹇。

嘉庆朝没有放宽乾隆后期以经取士的严格标准。嘉庆十一年(1806),有御史奏请科考改为五经轮试,嘉庆帝谕云:“士子读书应试,自当通习诸经,敦尚实学”,“且现值经学倡明之会,应试诸生读五经者日多”,所奏“直为荒经者开一自便之途”,不可行。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嘉庆帝起居注》第11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87、488页。同时,嘉庆朝的经筵讲学也有严格定制。查《清实录》,除嘉庆四年(1799)、嘉庆五年(1800)因守制停止经筵外,其他年份均在二月(少数年份一月)或八月(嘉庆六年,1801)举行经筵,嘉庆十九年(1814)则春、秋两季皆有经筵,嘉庆朝共计举行了24次。《清仁宗实录》罕见理学、宋学等词,但经筵和殿试策问对其主题比较重视。嘉庆经筵所讲多为四书五经的常见文句,御论简白无华,而不像乾隆帝御论那样获得大量颂词。此时,汉学已经风行民间,但该词在《清仁宗实录》也仅出现一次,即嘉庆十四年(1809)殿试策问“言《易》首称汉学,其授受源流,皆有可考”。《清仁宗实录》卷二一○,嘉庆十四年四月庚戌条,《清实录》第30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11页。这表明嘉庆帝一方面对民间学术已略有注意,另一方面仍未将汉学作为庙堂儒学的资源。

再则,一些民间汉学家,包括后起的今文家重释儒学主题,有的还在批判理学中重建思想体系。在朝经学家中虽然也有类似学者,但却不能久居朝堂。乾隆帝欣赏朱筠、王引之、阮元那样偏重考据而缺少思想的能臣,而不能容忍有思想的经学家,如钱大昕、戴震等人。嘉庆年间,今文经学正在江南蓬勃兴起,但常州庄氏之学也未受到朝廷注意。故在乾嘉时期,官方经学对民间汉学的思想主题缺少认同。因此,在乾隆帝崇奖经学的同时,毁禁书籍和文字狱都达到高潮。据研究者不完全统计,清代大的文字狱始于顺治朝,康熙朝61年中不超过10起,雍正朝13年里共有20多起,而在乾隆朝的60年中,有案可查的文字狱在130起以上。郭成康:《乾隆帝——盛世光环下的多面人生》,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21年版,第393页。乾隆朝毁销的书籍更是不计其数,从近年北京出版社编印的《四库禁毁书丛刊》亦可见一斑,而这不过是其中的极少部分。

乾隆帝垄断了作为经学灵魂的道统及儒学话语权,也不断从政治上打压儒家有思想或标志性人物。比如,清廷虽然在礼制上尊孔,但因衍圣公孔昭焕“袒庇庙户”“不知安分自爱”,部议革去公爵。乾隆帝一再降旨训斥后,开恩免革公爵,令其闭户读书,并表示:“倘仍怙终不悛,再敢干预公事,则是自取罪戾,毋望倖邀格外恩也。”《清高宗实录》卷五○六,乾隆二十一年二月己酉条,《清实录》第1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93页。乾隆帝对“孔继汾案”的处理更为严厉。孔继汾为乾隆朝进士,以衍圣公叔父身份主持孔府事,所撰《孔氏家仪》一书被人告发增减了《大清会典》的仪节。孔继汾以纯属“家庭仪节”、不关朝廷礼制辩解,但仍被革职问罪,充军边疆,卒后不能归葬孔林。由此可知,乾隆帝始终将儒学、衍圣公、祭孔这些文治工具严格控制在手中,不像康熙帝那样显示对儒学、道统的信仰和尊崇。在乾隆帝的谕旨中,对汉族士人的训斥之词,如“腐儒”“习气”之类比比皆是。

综上,乾隆年间,朝野经学在形式上虽有相似,但朝廷对民间学术缺少关注和汲取,二者精神实质多异其趣,也可谓貌合神离。

二、庙堂儒学虚应故事

康熙帝重用熊赐履、李光地、张伯行等理学名儒,切磋学术,采纳计策,建立了庙堂理学,也以理学教化士民。乾隆帝早年受蔡世远、朱轼等理学官僚的熏陶,故延续了康、雍两朝尊崇理学的策略。乾隆三年二月重开经筵,同年八月的经筵御论亦谓《书经》“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一语“是言人君主敬之学也”,讲臣赞颂乾隆帝“治崇宽大,学本主敬”,《清高宗实录》卷七四,乾隆三年八月癸未条,《清实录》第10册,第174、175页。这表明乾隆帝承续理学主题的姿态。乾隆初年沿袭前朝的儒学政策,谕告臣子们究心理学:“两年来诸臣条举经史,各就所见为说,而未有将宋儒性理诸书切实敷陈,与儒先相表里者。盖近来留意词章之学者尚不乏人,而究心理学者盖鲜。”《清高宗实录》卷一二八,乾隆五年十月己酉条,《清实录》第10册,第875-876页。然而,乾隆元年佥都御史李徽请定《孝经》入《四书》之列, 以及请程颢入祀孔庙大成殿的奏疏均被否定,被指增祀之举会使无知效尤,“或穿凿经义,或托名理学,自便其私,大为世道人心之害”。《清高宗实录》卷一二,乾隆元年二月戊辰条,《清实录》第9册,第364页。这种表态不无道理,旨在抑制尊崇宋学势头的发展。

乾隆十九年(1754)乾隆帝谕云:“宋、元以来辨析朱、陆异同,初因讲学,而其后遂成门户,标榜攻击,甚为世道人心之害。嗣后有似此者,必治其罪。”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帝起居注》第13册,第149页。这表明朝廷对理学各派不存门户之见,实则已经疏离了独尊程、朱的轨道。乾隆帝前期也讲“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一类主题,但“惟以主敬存诚,孜孜自勉,以求保泰之道”。《清高宗实录》卷四二,乾隆二年五月戊子条,《清实录》第9册,第747页。 “保泰”之策在无形之中限制了庙堂理学的发展。乾隆二十年(1755)左右,乾隆帝已不再独尊朱子。乾隆二十一年(1756)经筵,儒臣讲《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御论曰:“性即理也,教即所以明理,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是故诚之外无性,明之外无教……朱子谓与天命谓性,修道谓教,二字不同。予以为政无不同耳。”《清高宗实录》卷五○六,乾隆二十一年二月甲辰条,《清实录》第15册,第385页。此类情形,不一而足。乾隆五十六年(1791),经筵讲官讲《论语》“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和《尚书》“允执厥中”;《清高宗实录》卷一三七二,乾隆五十六年二月上庚戌条,《清实录》第26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07页。 乾隆五十七年(1792)经筵讲《易经》“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清高宗实录》卷一三九六,乾隆五十七年二月甲辰条,《清实录》第26册,第743-744页。乾隆五十八年(1793)经筵讲《中庸》“至诚无息,不息则久”。《清高宗实录》卷一四二二,乾隆五十八年二月上己巳条,《清实录》第27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页。针对这些经筵讲章,乾隆帝“御论”均立异于朱子注解,与康熙、雍正二帝尊崇朱子形成鲜明反差。有论者统计,在乾隆帝60年中,经筵讲学凡举51次。其间,自乾隆二十一年迄康熙六十年(1795)的32次经筵讲学中,乾隆帝均明显地向朱子学提出质疑,竟达17次之多。 陈祖武:《从经筵讲论看乾隆时期的朱子学》,《清代学术源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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