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物”的另一面:明代宗室忧国述论

作者: 张明富 黄咏梅

 “弃物”的另一面:明代宗室忧国述论0

主持人语(南炳文):本期推出著名明史专家张明富教授等二人撰写的《“弃物”的另一面:明代宗室忧国述论》和清代民国思想文化史、社会文化史专家罗检秋研究员撰写的《盛世隐忧:从乾嘉文治看清朝由盛而衰》两篇文章。前文从捐输辞禄解国家财政紧张之困、关心政事、指陈得失、提出治理方案等方面,论述了明代宗室忧国的具体表现,并深入揭示了明代宗室忧国的特点和成因。此文之出,对史学界关于明代宗室的正面表现非常不够的缺陷,给予了可贵的纠正和补充。后文详细地论述了清代乾隆嘉庆时期文治领域关于经学、理学方面的主张、前后变化及影响等,论述详细,多有独到见解。文中指出,“就清廷的治国方略来看,文治偏失亦可谓其由盛而衰的重要根源”,读者当可从中获得重要的启发。(廊坊师范学院特聘教授、南开大学资深教授)

摘 要:从忧国的维度对明代宗室进行考察,“藩禁”下的宗室沉沦者确实很多,“弃物论”有一定的根据。但“弃物”并非宗室全部,“藩禁”的绳索尚未完全窒息其报国之志和忧国之心。不少宗室在朝廷经费匮乏时,捐金捐物,解国家之困;在朝政混乱、国家治理出现严重弊端时,犯颜进谏,或冷静分析,提出治理方案,勇气和才干不输朝中大臣,甚或过之。“弃物”仅是明代宗室多元面相中的一种,忧国是明代宗室多元面相中的另一种面相。

关键词: 弃物;明代宗室;忧国

宗室是明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群体。对于这个群体,在明代中叶以后,就有不少负面的评价。到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顾炎武更将其视为“弃物”。他说:“为宗属者,大抵皆溺于富贵,妄自骄矜,不知礼义。至其贫者则游手逐食,靡事不为,名曰天枝,实为弃物。”①顾炎武的“弃物论”对当时及后世影响甚大,时至今日,仍有不少认同者。细绎顾炎武“弃物论”出现的语境,他所说的“弃物”,指的是“藩禁”桎梏下的宗室,洪武一朝的宗室不在其所说的范围之内。而且他认为宗室之所以成为“弃物”是“藩禁”困辱的结果,其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藩禁”的激烈批评。揆诸史实,“弃物论”确有一定的依据,“藩禁”下的宗室沉沦者不少,逐利渔色者有之,残酷暴虐者有之,但也并非全部。明代宗室和其他社会群体一样,具有多重面相。目前学者多关注明代宗室政策与分封、明代宗室教育与文化成就、明代宗室人口与俸禄、明代宗室犯罪等问题,赵毅:《明代宗室政策初探》,《东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1期;梁尔铭:《明代宗室分封制述论》,《韶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张明富:《论明代宗学的教育教学制度》,《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1期;张明富:《论明代宗室开科》,《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1期;都樾:《明代宗室的文化成就及其影响》,《学术论坛》,1997年第3期;张凤霞、张鑫:《明代宗室藏书文化述论》,《东岳论丛》,2010年第7期;张德信:《明代宗室人口俸禄及其对社会经济的影响》,《东岳论丛》,1988年第1期;智夫成:《明代宗室人口的迅猛增长与节制措施》,《中州学刊》,1990年第4期;张明富:《试论明代宗室群体性事件》,《学习与探索》,2013年第5期;雷炳炎:《论明代宗室犯罪的察勘取证与议罪方式》,《云南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张明富、张丽芬:《明代宗室攘夺财物的犯罪学研究》,《西南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关于明代宗室忧国情结尚无专论,本文选取忧国的维度对明代宗室群体进行考察,以期有裨于深化对明代宗室更加全面的认识。

一、捐输、辞禄,欲为缓解国家财政紧张状况尽力

忧国,即指为国事而忧虑。国事,即国之大事,也可理解为国家治理的大事。而财政在国家的治理中起着基础性和支柱性的重要作用,自然当属国之大事无疑。明代自中叶始,即发生了财政危机。嘉靖中期,明朝财政危机已发展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帑藏匮竭”,入不敷出。

《明史》卷七八《食货志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01页。很多宗室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忧虑,纷纷捐输资金、财物,请求减禄、辞禄,欲以一己之财力弥补国家财政紧张于万一,尽现一片赤诚的忧国之心。明代宗室捐输、辞禄的事例较多,约有120人次。为行文的简洁、方便,谨按其捐输、辞禄的时间先后顺序,列表如下。

据表1统计,明代宗室捐输财物、请求辞禄及减禄,根据其动机和用途可分为如下三种类型:一是对皇帝兴建工程的捐助。明代皇帝兴建宫殿、陵寝等工程花费巨大。有的宫殿兴建时间长,历时数十年,至天启年间方才告竣,成为皇宫一笔巨大的开销。“营建繁兴,府藏告匮”。

《明史》卷一八《世宗纪二》,第250页。为解决兴建的经费问题,不少宗室踊跃捐资捐物,竭诚以表忠悃。明代宗室对皇帝兴建工程的捐助,始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终于天启六年(1626),捐助共19人次。各宗室的捐助形式不一,有人捐的是实物,如大木。但更多人捐的是白银,少者一二千两,最多的达二万两。宗室捐助总共大木19根,白银不低于107 000两。对于宗室的无偿捐助,无论是嘉靖帝、万历帝,还是天启帝,都无一例外地“笑纳”,并“赐书褒之”,予以赞赏,将其视为宗室对其忠心的诚实表达。毋庸置疑,在当时的“语境”下和氛围中,绝大多数宗室是发自内心的和诚恳的,希望以此报答“天恩”。在明代,虽形式上国家财政和皇室财政分途,但实际上难以完全分开。宗室的捐助有裨于缓解国家财政的紧张状况。二是捐输军饷及军用物资。军队是明代国家的柱石和捍卫国家政权的重要力量,肩负着“御寇定乱”的使命。明中叶后,国家日渐衰微,各类战争频兴,财政紧张,军费不充,宗室中多有慷慨解囊,救国家之急者。明代宗室捐输军饷及军用物资,始于正统八年(1443),终于崇祯十七年(1644),尤以嘉靖、万历、天启、崇祯四朝为多。捐输物资的种类有白银、战马、禄米、田土,捐输共达51人次。宗室每次捐助的物资、粮饷的绝对数都不是很大,仅以白银而论,有几十两的,有一二千两的,最多的也仅三千余两,明确记载捐输的白银数额共计55 530两。当然,还有一些捐输未明载数额,无法计算。对明朝的军饷缺口来说,这些捐输也只是杯水车薪,但宗室的这一行为反映了国家在他们心中的分量,也反映出了他们对朝廷与自身的荣辱与共、存亡一体的“唇齿”关系的真切认知。三是捐金捐禄赈济贫宗、贫民。正德、嘉靖以后,宗室人口猛增,气候异常,水旱频仍,灾荒肆虐,国用不足,财政吃紧,国家治理面临两方面的挑战:一方面,宗禄不继成为常态,经常不能按时发放,宗室中下层陷于绝对贫困化,严重影响宗室稳定;另一方面,百姓衣食无着,流离失所,社会矛盾日趋激化。面对这一情况,不少宗室急国家之所急,毅然捐金,辞禄赈恤贫宗、贫民。明代宗室捐金、捐禄赈济贫宗和贫民的记载,始于嘉靖八年(1529),终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共达50 人次。所捐物资、白银,有明确记载数额者,禄米32 300石,白银5260两。若将以上三类捐输累加,明代宗室为缓解国家财政状况,总共捐输白银167 790两,禄米32 300石。他们的捐输虽无法改变国家财政紧张的整体状况,但对局部的缓解起到了一定作用。

二、关心政事,指陈得失,提出治理方案

政事,即是指政府之事、治国理政之事。明代宗室忧国不仅仅体现在国家财政紧张时,慷慨解囊,共赴时艰,而且还表现在关心政事方面。他们不顾个人安危及荣辱得失,冒险进言献策,以期有益于明代国家的长治久安。明代宗室对政事的关心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规劝讽谏君主,指陈政事得失。襄宪王瞻墡,仁宗第五子,对英宗朝政治多有发声。正统十四年(1449),英宗“北狩”,也先兵围北京,明朝统治陷入空前危机,瞻墡忧心国事,上书请立年幼的皇长子见深为帝,令郕王监国,“募勇智士迎车驾”。

《明史》卷一一九《诸王四》,第3629页。然而襄阳至北京,路途迢迢,书至之时,景帝已立数日。虽未达成政治愿望,但他所提出的这一权力交接方案无疑最能减少明朝政治震荡,这被后来发生的一系列政变和混乱所证实,足见其具有超前的政治眼光。时隔八年,英宗复辟,襄宪王瞻墡蒙恩被召至京,在英宗于便殿为其设宴时,巧妙地为河南按察使王概雪冤,他说:“臣过汴,汴父老遮道言按察使王概贤,以诬逮诏狱,愿皇上加察。”

《明史》卷一一九《诸王四》,第3629页。英宗立即采纳,将王概释放出狱,并任命其为大理寺卿。襄宪王瞻墡盘桓京师多日,在离开北京返回襄阳时,英宗送至午门外,“握手泣别”,复进言:“万方望治如饥渴,愿省刑薄敛”,

《明史》卷一一九《诸王四》,第3629页。时时以国事为念。瞻墡主要生活在仁、宣、英宗之世。其时,讽谏君主的宗室尚少。宗室讽谏君主的事例在正统、嘉靖、万历三朝出现最多。如唐成王弥鍗,成化二十一年(1485)嗣位,嘉靖二年(1523)薨,历经宪宗、孝宗、武宗、世宗四朝。武宗荒淫,“喜游幸”,朝政荒废,危机重重,山雨欲来。弥鍗作为一位敏感的、时刻关注明朝这艘巨船航向的藩王,内心十分焦急,作《忧国诗》以抒发对巨轮倾覆的担心,且上疏武宗,力劝其用贤图治。

《明史》卷一一八《诸王三》,第3608页。虽然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由此可感受到严酷“藩禁”之下唐王弥鍗的忧君忧民之心。嘉靖中,世宗沉溺道教,导致朝政浊乱,社会危机重重。辅国将军当濆,劝谏嘉靖帝“法祖宗,重国本,裁不急之费,息土木之工”,

《明史》卷一一六《诸王一》,第3577页。以缓民力。周府镇国中尉勤熨,忧心如焚,不顾安危,上书对嘉靖朝政治予以批评,希望世宗改弦易辙,整顿朝纲,致天下于太平,“陛下躬上圣之资,不法古帝王兢业万几,择政任人,乃溺意长生,屡修斋醮,兴作频仍。数年来朝仪久旷,委任非人,遂至贿赂公行,刑罚倒置,奔竞成风,公私殚竭,脱有意外变,臣不知所终”。

《明史》卷一一六《诸王一》,第3570页。他语言激愤,心情沉痛,世宗览疏大怒,判以诽谤罪,降为庶人,幽禁于凤阳高墙。其子朝亦一热血男儿,父亲获罪时已得赐名,然以罪人子无人敢为他请封。但朝毫不畏惧,上书世宗“请释父罪”,并陈“中兴四事”,继续予以规谏。世宗余怒未消,“诏并禁锢”,

《明史》卷一一六《诸王一》,第3570页。父子一同被关押。郑恭王厚烷也对世宗“修斋醮”和沉溺道教表示担忧,不予认同。时诸王逢迎世宗,“争遣使进香”,厚烷“独不遣”,并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七月上书,“请帝修德讲学”,进呈《居敬》《穷理》《克己》《存诚》“四箴”及《演连珠》十章,启沃帝心,以求神仙虚无缥缈、兴土木劳民伤财相规谏,其言语诚恳直率,切中要害。世宗以其诽谤,大发雷霆之怒,“下其使者于狱”,厚烷也以他事获罪。但究其缘由,与厚烷谏帝修德,反对世宗一意追求长生有关。

《明史》卷一一九《诸王四》,第3627页。宗室除规讽、检讨皇帝在朝中的政治行为失范外,对其边地治理的失误也提出批评。嘉靖初年,大同先后于嘉靖三年(1524)、嘉靖十二年(1533)两次发生兵变,官府虽采取诱捕、分化等手段予以平定,但暴露出了边军管理的严重问题。成鐎,隰川王之孙,“好学,有志慨”。

《明史》卷一一七《诸王二》,第3584页。嘉靖十三年(1534)上言:“云中叛卒之变幸获消弭。究其衅端,实贪酷官吏激成之。臣虑天下之祸隐于民心,异日不独云中而已。”

《明史》卷一一七《诸王二》,第3584页。他认为,嘉靖初年发生的大同兵变,是因官吏贪酷所造成的。官吏贪酷离散民心,是天下祸乱的根源,大同兵变只是天下不安的一个缩影。其言外之意显然要保天下太平,必须整肃官场。世宗虽表示认同,但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下廷臣饬行”,轻描淡写,实效自然可想而知。万历二十年(1592)二月,宁夏副总兵哱拜反叛,“西夏弗宁”,“全陕震动”,山阴王俊栅“奏诗八章,寓规讽之旨”,

《明史》卷一一七《诸王二》,第3584页。委婉地指出西北边疆治理的失策。

第二,关注宗禄不继的问题,并提出解决办法。嘉靖时,宗禄开支浩大,成为政府的沉重负担,引起广泛关注。宗室成员关注宗禄问题,始于嘉靖初年。辅国将军当濆,巨野王泰墱之孙,“慷慨有志节”。

《明史》卷一一六《诸王一》,第3577页。嘉靖三年,上书“请停郡县主、郡县君恤典”。嘉靖七年(1528),他又上书:“各藩郡县主、郡县君先仪宾没者,故事仪宾得支半禄。今四方灾伤,边陲多事,民穷财尽,而各仪宾暴横侈肆,多不法,请勿论品级,减其月给。”“帝嘉其意”。

《明史》卷一一六《诸王一》,第3577页。鲁府东瓯王健楸,与辅国将军当濆为同时代人,他上书言:“宗室所以蕃,由诈以媵子为嫡,糜费县官。今臣无嫡嗣,请以所受府第屯厂尽归鲁府,待给新封,省民财万一,乞著为例”,得到世宗批准。

《明史》卷一一六《诸王一》,第3577页 。在嘉靖初,宗室成员提出的解决办法仅聚焦于取消郡县主、郡县君的恤典,减少郡县主、郡县君已故仪宾的月给以及诈冒嫡子等具体问题,没有涉及制度的变革。变革制度的呼声出现于嘉靖末。嘉靖四十一年(1562),御史林润上言:“天下财赋,岁供京师米四百万石,而各藩禄岁至八百五十三万石。山西、河南存留米二百三十六万三千石,而宗室禄米五百四万石。即无灾伤蠲免,岁输亦不足供禄米之半。年复一年,愈加蕃衍,势穷弊极,将何以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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