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姻缘
作者: 曹多勇
我从不会轻易许下任何诺言\也从不会为一个人如此心碎\而现在我可以敞开我的内心\你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姑娘……
———汪峰《你是我心爱的姑娘》
第一章:疑惑
苏亚一死,宗平生出两个疑惑。这种疑惑不能跟别人说,只能问自己要答案。第一个疑惑:“苏亚还是不是我的妻子?”苏亚活着时,她跟宗平没离婚,活着是宗家的人,死了是宗家的鬼。苏亚当然是宗平的妻子,只不过现在是一个死掉的妻子,不是一个活着的妻子。
第二个疑惑:“苏亚跟我的婚姻关系还存在不存在?”头一个疑惑是道义上的,不管宗平承认不承认,苏亚活着或死了都是他的妻子。第二个疑惑是法律上的,苏亚一死,她跟宗平的婚姻关系是不是自然就消亡了。
这不是宗平迂腐,偏要弄明白这两个疑惑,而是牵涉到下一步,宗平怎样去买苏亚的墓地,怎样去安葬苏亚下土。苏亚活着时,没有买墓地,她死后,骨灰盒暂时寄存在省城殡仪馆。苏亚是春天里死的,按照当地习俗,冬至过后下土。这就是说,冬至来临前,宗平要买好苏亚的墓地。要不到时候,苏亚的骨灰埋葬在哪里?
宗平做事是个急性子,苏亚死后不出一个月,他回了一趟临淮,找到两位学生,想把买墓地的事,委托给他俩。早年,宗平在陶瓷厂当老师,有一帮子学生。这两个学生,一个姓王,一个姓耿。耿学生是画家,平时跟宗平联络得多。王学生是律师,平时跟宗平联络得少。不管平常联络得多与少,宗平打电话过去说一声找他俩有事,王学生和耿学生都说,哪天你来临淮,我俩等候着。到这天,耿学生安排了一家小饭店,就他们三个人。电话里,宗平交代说,不喊其他学生。
宗平选择这两个学生,有过一番考量。耿学生是画家,人缘广泛,容易查听哪个地方的墓地适宜。王学生是律师,做事严谨,容易判断选择的墓地是否合法。这座城市的中心区域叫洞山,有一溜东西走向的舜耕山。舜耕山,往西绵延至八公山,往东连接着上窑山。有好多家或大或小的公墓,隐藏在这些山林中间。针对现有的公墓乱象,市里有关部门正在治理整顿。公墓多,需要挑选。公墓乱,需要甄别。这就是宗平慎重地把这件事交给这两个学生的原因所在。
耿学生说,这两天我找一辆车,几家公墓看一遍,都是一种什么现状,我再打电话跟你说。王学生说,宗老师你放心,这些公墓合法不合法,我去市民政局核实清楚。
从事后往回看,宗平把买墓地的事想复杂了。没用耿学生去查看,没用王学生去核实,宗平骑车去舜耕山闲逛,很巧地遇见一家公墓,走进去看了看,苏亚的墓地差不多就算定下来。
公墓名叫舜耕山陵园,在舜耕山风景区内。那一天,宗平骑一辆共享单车穿过舜耕山隧道,往南骑行至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右拐弯往西去。宗平的目的是放松自己,从苏亚离世的氛围中尽快走出来。大概向西骑行一千米,宗平看见一个带箭头的牌子,上面写:舜耕山陵园。宗平在牌子旁边停下来,两眼往里边瞅了瞅。这里是舜耕山南面,眼前除了树木还是树木。
这里会有公墓?
阳光下,宗平头脑恍恍惚惚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里属于风景区,又不像风景区,到处是杂乱的灌木丛,没人留心这里有公墓没公墓,更是没人无缘无故地走进去看。宗平撂下共享单车,沿着箭头的方向往里走,前面不远处有一处简易的棚子,一位老妇人在里边卖祭祀品———鲜花和纸花。宗平的心一阵狂跳,看样子真的有公墓。
宗平问,这里有卖墓地的吗?
老妇人答,你往上面走一走问他们。
前面是一溜漫长的山坡路。初夏天,宗平紧张地走出一身汗。拐过一道弯,有一扇大铁门现出来。大铁门内有两间平房,宗平照直走进去。暗黑的房屋里,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两眼阴森森地盯着宗平,像阎王殿的阎王爷。
宗平慌里慌张地问,我想问一问这里有没有墓地卖?中年男人说,在售的有三个区位,三种类型,三样价位。宗平问,都是什么价格?中年男人说,有两万六千块钱的,有三万八千块钱的,有五万六千块钱的。宗平不知道公墓的价格是贵是便宜。中年男人站起来说,我带你进去看一看,你就清楚了。宗平慌忙伸手制止说,下一趟我跟家人一块儿过来看。宗平已看见,往前走一走就到公墓区。中年男人重新坐下来说,要不你去跟其他家公墓比一比,我们家的最便宜。
中年男人像一个冰人,宗平站在桌子跟前,能感到一股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嚓啦”一下子,宗平身上的汗水被逼了回去。
宗平声调颤抖地问,我现在买一块墓地葬我老婆,将来我要是跟我老婆葬一块,是不是两块墓地一起买?中年男人说,你打算跟你老婆合葬,就买一块墓地;你不打算跟你老婆合葬,就买两块墓地。宗平问,不买两块墓地,我怎么跟我老婆合葬呢?中年男人说,一块墓地有两个穴位,你老婆用一个,你将来用一个。宗平“噢”一声说,我明白了。中年男人问,你不会没见过公墓吧?宗平摇头说,没见过。中年男人说,难怪你不知道有两个穴位。
宗平老家依旧土葬。母亲前面死,买一口棺材,买一棺坟地,安葬下土;父亲后面死,买一口棺材,买一棺坟地,安葬下土。父亲和母亲不是安葬在同一块地里,原由是安葬母亲的时候,只买一棺坟地,父亲死,母亲坟旁没了地。现在买苏亚墓地的时候,宗平考虑到将来自身的去处,问中年男人要不要买两块墓地。听到中年男人的答复,宗平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买一块墓地,不管将来同不同苏亚合葬,眼下跟闺女都好交代了。
相隔一个月,闺女从外地回来,陪宗平把苏亚的墓地买下来。三种墓地,最便宜的在公墓区的西南角,占地面积小,属于边角料,宗平和闺女都看不上;最贵的在公墓区的西北角,占地面积大,没有专门的通道,要从别人的墓前穿行,进出不方便。宗平和闺女看上中间价格的墓地,在公墓区的东南角。卖墓地的中年男人说,再过几年,这一片墓地就成了中心区。公墓一排排向东、向南扩建。沙子和石料,山一样地堆放在不远处。修建墓地的工人正在“叮叮当当”地施工忙碌。
宗平问闺女,就给你妈买这种墓地?闺女说,就买这种。宗平问,其他地方的公墓要不要去看一看?闺女说,不用看。
苏亚生病住院四年,由宗平一个人照看。闺女在外地安家,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得来。就算闺女陪宗平一块儿替苏亚买墓地,也是宗平一个人当家,他说哪里合适就在哪里买。有一个隐含不露的真相,或许宗平替苏亚挑选的墓地,就是自己将来的墓地。中年男人手上拿着一张图,卖掉或没卖掉的墓地,上面都有标注。宗平站在实地,前后左右看一看,确定了一块墓地。
公墓北面是一溜土山坡。宗平问闺女,你可知道土山坡那边是什么地方?闺女摇一摇头说,不知道。宗平告诉闺女说,仙女湖。
十年前,宗平在这里工作的时候,经常跟苏亚一块儿去爬舜耕山。那个时候,他俩行走的路径是走出家门,沿着老市委南门前面的一条路,一直爬上山顶的亭子里,坐下来歇一歇,沿山顶的一溜羊肠小路向东走一走,再折头原路返回。出家门,进家门,差不多要一个半小时。那个时候,山南属于合肥市长丰县,站在山顶往南看,近处是杂乱的灌木丛,远处是庄稼和民房。宗平和苏亚没去过山南面。中间有一年,山南七个乡镇划归临淮市管辖,庄稼地很快长出公路和高楼。紧接着围绕舜耕山修建了一条环山路,供市民休闲健身。宗平和苏亚再上舜耕山,就能沿着环山路往山南面走一走。东南山脚下有一口水塘,叫仙女湖。宗平和苏亚走过去,围绕仙女湖转一转,再往回走。舜耕山陵园就隐藏在仙女湖南边的灌木林里。那个时候,宗平和苏亚都不知道。
冬至后几天,宗平从丧葬公司雇一辆车去省城殡仪馆接回苏亚的骨灰安葬下土。耿学生、王学生、闺女和宗平,四个人跟车一块儿去一块儿回。一路上,宗平怀抱苏亚的骨灰,闺女怀抱苏亚的遗像。十一点钟前到达墓地,十二点钟前安葬下土。苏亚家那一边,大姐一家人过来。宗平家这一边,二弟一家人过来。加上宗平的学生,苏亚的同学,丧葬公司的司仪和司机,晌午一共安排两桌饭。宗平和闺女陪同苏亚大姐一家人、苏亚的同学坐一桌。苏亚生病,隐瞒同学,她们没一人看过她。苏亚与大姐几年前生气不和,苏亚生病,大姐上门看过一回,递上一点钱,算做一个了结。一桌人少说话或不说话,跟办丧事的气氛很吻合。安葬下苏亚,宗平有了一种轻松感和疲惫感。不知不觉间,他迷迷糊糊地打起盹,竟然做了一个白日梦。梦里有一间病房,苏亚妈躺在病床上,宗平站在病床前。
苏亚妈问,听说你跟苏亚去民政局了?宗平说,我不想去,苏亚逼着我去。苏亚妈问,这么说你同意跟苏亚离婚了?宗平说,我不同意!苏亚妈说,你不同意,还跟苏亚一块去民政局?宗平说,我不去民政局,她就在家喝药、上吊、跳楼!苏亚妈说,那是吓唬你,你叫她喝药、上吊、跳楼我看一看。宗平不说话。苏亚妈说,你们俩结婚不到一年,怎么说一声离婚就离婚了呢?宗平说,我不想跟苏亚离婚。苏亚妈问,你真不想跟苏亚离婚?宗平语气坚定地重复说,我不想跟苏亚离婚!苏亚妈问,你说话算话?宗平说,我说话算话!苏亚妈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死就能闭眼了。
苏亚妈说过这么一句话,两眼紧紧地闭上。宗平等一等,没见一点动静。宗平心里害怕起来,心想苏亚妈莫不是真的死去了。宗平战战兢兢地伸手推一下苏亚妈的肩膀。就是那么一瞬间,苏亚妈变成了苏亚。宗平激灵一下醒过来。
宗平问自己,我刚刚睡着了?宗平答自己,睡着了。宗平问自己,我刚刚在做梦?宗平答自己,在做梦。
第二章:诺言
饭桌一散,苏亚的葬礼结束了。宗平回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想着做过的那个白日梦。在现实生活中,宗平早年有没有向苏亚妈承诺“我不想跟苏亚离婚”,宗平已经不记得了。宗平倒记得,他跟苏亚说过“我不想跟你离婚”这句话。那是他俩结婚头一年,跟一个名叫李慧莲的女孩子有关。
那个时候,宗平在陶瓷厂党委宣传部做新闻干事,苏亚在陶瓷厂职工医院做护士,李慧莲在陶瓷厂财务科做会计。宗平跟李慧莲认识,他俩同是厂团委主办的《萤火虫》文学社社员。宗平三年前进厂,李慧莲一年前进厂,他已经结婚成家,她还是一个大姑娘。在《萤火虫》文学社,宗平写诗歌和小说,李慧莲写诗歌。有一天聚会的时候,李慧莲带来几首诗歌,宗平甲乙丙丁地点评一番。宗平家里有一本谢冕的《中国现代诗歌欣赏》,他写诗歌或点评诗歌都是依据这本书。李慧莲说她想看一看这本书。宗平说,散会后,你跟我一块儿回家拿。
那是一个热夏天,苏亚休班在家,上身穿背心,下身穿裤衩,显得少而随意。宗平带李慧莲开门进屋,苏亚一边埋怨宗平不跟她提前说一声,一边慌里慌张地躲进卧室换衣服。那个时候,家里没有电话。宗平提前说一声,怎么跟苏亚去说呢?宗平心里想,苏亚和李慧莲都是女的,苏亚穿多穿少不应该有什么难堪。苏亚心里可不这样想。事后苏亚说宗平,你这样做是有意出我洋相,叫我在她面前出丑。苏亚说这话的时候,在宗平眼里她已经变成一个胡搅蛮缠的女人。
苏亚问,你带这个女人来我家,你俩是有预谋的吧?宗平说,我俩有什么预谋呀?苏亚说,她打扮得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我蓬头垢面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宗平问,就算你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又怎么啦?苏亚反问说,你说怎么啦?你见我又老又丑嫌弃了呗,你见她水嫩年轻动心了呗。宗平说,你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苏亚说,我问你,天底下有女人头一回上别人家门,就夹不住尿要上卫生间的吗?我问你,天底下有男人递毛巾,偷偷摸人家女人手的吗?宗平说,你真是一个麻丝缠不讲道理的女人。苏亚说,我就是一个麻丝缠不讲道理的女人。
那一天,李慧莲穿一件水红色的连衣裙,描过眉毛,涂过口红,头头脸脸精心地收拾过。相比较,苏亚素颜素面,衣着气色都要相差一大截子。李慧莲坐在客厅沙发上吃一牙西瓜,起身上一趟卫生间。李慧莲吃完西瓜,上卫生间前,宗平拿毛巾递给李慧莲擦手。就在宗平递毛巾的时候,苏亚说她看见他偷偷地摸了一下李慧莲的手。宗平说冤枉,就算我有心想摸一下李慧莲的手,还会当你面呀?苏亚说,所以说你俩事前预谋好了的,就是想当我面做给我看,想法子气死我!
宗平从书柜里找出那本书递给李慧莲,就一块回了办公室。宗平在机关大楼上班,进厂门往南走。李慧莲在行政大楼上班,进厂里往北走。走进厂大门,李慧莲叫宗平先去她的办公室提一捆汽水带回家喝。那个时候,瓶装汽水刚时兴。财务科管钱,有人送;宣传部不管钱,没人送。下午下班,宗平提着汽水回到家,见苏亚睡在卧室床上,厨房里冷锅冷灶的。往日苏亚休班都是热菜热饭地准备好等候着宗平下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