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策:一人灭一国
作者: 张锐强
出身胥吏
只俘虏敌国君王,并未占领其土地、建立自己的统治,还由当地人延续传统自我管理,原本算不上灭国。但无论如何,大唐使者王玄策出使途中、在万里之外遭遇中天竺僭位国王阿罗那顺的攻击时,能赤手空拳从吐蕃、泥婆罗(尼泊尔)调来援兵,将之消灭擒拿,送回国都长安,还是算得上丰功伟绩。遗憾的是,他留下来的历史痕迹不多,民间知名度更小,与这难得的功绩颇不匹配。所以,请原谅这点小小的标题党倾向。
大唐与天竺即古代印度的交往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篇章。而提起天竺对中国最大的影响,人人都会想到唐僧。玄奘的确是个标杆性人物,但将这杆大旗猎猎吹响的,很大程度上是《西游记》。在玄奘、玄策之前,帝王早已注意到佛教的影响。五胡十六国时期,后赵的石勒、石虎便礼敬佛图澄,前秦天王苻坚对佛图澄的弟子释道安更是敬重有加。作为当时唯一一个统一北方的君主,苻坚曾公开表示,他派兵十万攻取襄阳,只为获得一个半人。这其中的半人是历史学家、《汉晋春秋》的作者习凿齿,一个人则是释道安。佛弟子均以“释”为姓,即始自他的倡议。后凉的吕光、后秦的姚兴与鸠摩罗什也保持着亲密关系。这是佛教进一步浸润中国的重要原因:行政权力介入。
不过君王礼敬高僧大德,未必是由于佛法本身的吸引。石虎之所以重视佛图澄,主要因为他在咒术、预言方面表现出了特殊能力。而苻坚对释道安的尊重,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的信徒多影响大。这种努力直到近现代还有余绪,冯玉祥在军中大力推行基督教,而唐生智更是让全军皈依佛祖,佩戴“大慈大悲、救人救世”的胸章。
这对大唐使者王玄策有影响吗?当然有。从某种意义而言,如果君王对佛教教义本身兴趣狂热,那恐怕根本就没有王玄策的机会。他在史书上连个露脸的机会都不会有。因为他的级别不是太低,而是根本没有:前融州黄水县令。
黄水县城在今天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西北,也是融州的治所。唐朝是州县等级最为繁密的时代,县分十等:赤、次赤、畿、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京兆府下属的长安与万年,河南府下属的河南与洛阳,太原府下属的太原与晋阳,这六个县等级最高,为赤县,也叫京县;皇陵所在的县多为次赤,各府非核心县份分别为畿县与次畿;区位重要的县份为望、紧,普通县份也有四等。
黄水县什么等级?不用查《元和郡县图志》,只看看今天的地图,便可以断定为最低等的下县。等级不同,官员级别自然也不一样。县令可不都是七品芝麻官。赤县的正五品上,下县的从七品下,整整相差八格。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差别。实际的差别更加要命。因为黄水县属于岭南,百越之地。宋之问说:“但令有归日,不敢恨长沙。”长沙他都嫌远,何况千里之外的黄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这话里话外对岭南的无奈也很明显。从秦汉到唐宋,岭南都是安置贬官罪臣的场所。地域偏远、交通不便、气候无法适应。所谓烟瘴之地,不仅是炎热潮湿,还有北方人无法消受的瘴气。直到晚唐,那里的州县官员还经常缺编。
我们据此可以判断,王玄策没有考取过功名。正途出身的官员如果没有犯罪,绝对不会来此任官。如果是作为支援边疆的特例,那么这种楷模表率,史籍中当有浓墨重彩的一笔,但迄今为止学者们大海捞针一般的检索,毫无发现,包括清代徐松的《登科记考》。唐五代的进士,史籍中能找到线索的,徐松均已收罗其中。自然,没有王玄策的名字。他的籍贯在赤县洛阳,还是源于《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中的旁证:
智弘律师者。洛阳人也。即聘西域大使王玄策之侄也。
侄子是洛阳人,他自然也应该是洛阳人。不仅如此,他肯定还是整个家族中声望最高、官职最显者。除了血缘最近的亲属,还要提及级别最高的,这是作传的通例。
当时官员主要有四个来源:门荫入仕、科举取士、军功授官、流外入流。王玄策既然没有通过科举的独木桥,那他又是怎么敲开出仕的大门的呢?应当是流外入流。
唐代的官职分职事官、散官和勋官三类。职事官才是如今人们都能理解的、真正意义上的官职。散官又称阶官,共二十九阶,仅有品级,无印绶,不理事,分文武。唐前期完全按照散官品级发工资,后期官员队伍庞大而国库空虚,仅最高两等散官享受俸禄。勋官不分文武,类似军功章,不同的是可以累加,总共十二等,《木兰辞》中的“策勋十二转”等级最高,相当于正二品。勋官可以授予平民,若干年后考绩足够,则有资格升为散官。未升入散官的勋官,品级意义不大,仅比平民身份略高,享受官员最基本的特权。比如法律禁止白丁重婚,勋官则可以纳妾,直系亲属还享有部分司法豁免权等等。
总体而言,勋官体现功劳,散官反映资历,职事官则代表才具。唐人最重视散官与职事官,称为“二官”。官员头衔遵循散官、职事官、勋官、爵位的顺序。最后可能还有“赐紫金鱼袋”字样。散官与职事官的主要来源,其实都是门荫。这是朝廷抬高身价、对抗山东旧士族的重要手段。这个山东,指的当然是崤山以东的中原河北,而不只是太行山以东的今日山东。贞观年间编订《氏族志》便是这种价值观的直接反映。尽管唐太宗一再强调“不论数代已前,只以今日官品、人才作等级”①,但最初上报的结果,依旧是清河崔氏为第一等。唐太宗非常不满,强行将崔氏降为第三等,而以皇族为冠、外戚次之。
如何才能让新政权的官员人人敬重?大唐的办法是修改形成全新的散官制度。
散官叙阶主要有六种途径:封爵、亲戚、勋庸、资荫、秀孝、劳考。其中封爵、亲戚、资荫都以门第为基础。当然这种门第不是旧士族,而是新权贵。秀、孝分指科举和孝行。鼓励人们按照统治者提倡的价值观,或科举入仕,或行孝弘德,或树立功勋。虽有六条途径,但根本还是门荫:“散位则一切以门荫结品,然后劳考进叙。”为什么格外强调“无印绶、不理事”的散官?因为职事官职位不够稳定:(职事)“随才录用,或从闲入剧,或去高就卑,迁陟出入,参差不定。”②诗人杜牧的堂兄杜訸,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他本来是从三品的上州刺史,但后来又改任正六品上阶的三原县令。这可不是等级的差别,简直是阶级的差别:三品是宰相的起步品级,三品以上为“贵”,由皇帝当面册封,所谓册授,佩金鱼袋,服紫;五品以上为“通贵”,由宰相拟定上奏,获准后制授,佩银鱼袋,服绯。绯是深红色。这便是“红得发紫”的秘密。六品以下官员就相对惨淡,由尚书省拟奏请准,文归吏部,武归兵部,所谓敕授,无鱼袋。
而王玄策在历史上的首次亮相,《法苑珠林》是这样记载的:
“粤以大唐贞观十七年三月,内爰发明诏,令使人、朝散大夫、卫尉寺丞、上护军李义表,副使、前黄水县令王玄策等,送婆罗门客还国。”
这其中的“爰”,应当是“苑”。使者李义表的头衔严格按照散官、职事官、勋官的顺序排列,但王玄策的却没有。为什么?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没有散官和勋官官阶。“前黄水县令”一词表明,他当时并无职事,如果有散官和勋官,一定会带着,否则会影响朝廷威严,也有损本人的面子。因而这种情况下没有职事官职,就意味着没有品级。
说六品以下官员相对惨淡,不止是没有鱼袋可佩,关键是不能连续当官,中间必须停止一段时间,所谓“守选”。考中进士后也不能马上授官,也要守选。守选多久呢?三年。三年后能不能当官,看你参加吏部每年的选官考试科目选的成绩。
吏部的科目选非常严格,像博学鸿词科,每年最多录取三人。科目选的严格不仅仅在于录取比例,还在于形式。进士科考都不糊名,而吏部的科目选不仅要封锁考官,还要糊名。像韩愈那样的狠角色,三次应考科目选都折戟沉沙。王玄策以“前黄水县令”的身份亮相于史籍,可以肯定,他没有能力通过吏部的科目选。
拉拉杂杂一大些,是不是无关宏旨?当然不是。这足以说明,王玄策不是军功授官,因其没有勋官官职;也不是门荫入仕,因其没有散官官阶;无法通过科目选,说明他并不以文词见长。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是流外入流:流外官转入九流之内。何谓流外官?简而言之,就是胥吏。
流外入流的例子有吗?当然有,牛仙客甚至还当了宰相。王玄策胥吏出身而当了县令,说明什么?说明他有才干、通实务。耍不了笔杆子,但玩得转印把子,对治理实务应对裕如。只是再有能耐,没有个好出身也不会有美差,只能先去主管一个兔子不拉屎的下等县份。
人生漫长,局面不好的时候只能忍耐。胥吏出身的王玄策当然懂得,他一直在等待,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在此期间,十三岁的赤德松赞继承了吐蕃赞普的大位。在中文史籍中他的名字叫弃宗弄赞,而我们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松赞干布。松赞干布虽然雄才大略,但一生也只不过做了两件事,一件叫改革,一件叫开放。
戒日王朝
玄策之所以能建立功勋,跟玄奘密不可分。不过玄策是奉派出使,玄奘则是“私往天竺”。而从文化交流与贡献的角度出发,今天的我们如何高度评价玄奘都不过分。他是将世界佛教从印度中心转化为中国中心的关键。
一直以来,洛阳为天下中心的中心论都是我们的历史与文化价值坐标原点。但佛教传入后,随着其影响的扩大,我们突然发现,世界还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印度的世界佛教的中心。这个以印度为佛教中心的“中边论”在扩大国人视野的同时,也削弱了中国佛教徒的自信。法显等人甘冒九死一生的千难万险抵达印度,结果却被视为边地之人,倍受轻视,故而他的有些同伴最终没有回国。宣扬人生不在佛世、不在印度的佛国皆为大不幸的论调,在当时一度流行。释道安为什么提倡中国僧人统一改姓释?无非要以佛祖的嫡系子孙自命,从心理上与印度抗衡。尽管“释”并非佛之姓,印度僧人也没有统一姓“释”。
作为得道高僧,玄奘很快便引起了戒日王尸罗逸多的关注。
那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大唐有李世民,吐蕃有松赞干布,中天竺则有戒日王尸罗逸多。请注意,此处的中天竺是时间与地域概念的重叠,在当时指的就是尸罗逸多的戒日王朝,也有人称为戒日帝国。很多人忽视了时间与地域重叠这一点,因而造成严重的理解错误,包括撰写两《唐书》的史官。具体哪里错误,此处无法展开,得先说戒日王。尸罗逸多是国王的美誉或曰尊号。尸罗的涵义是“戒”,逸多的意思当然就是“日”。因他在国书中自称摩伽陀王,所以他的国家也被称为摩伽陀国。《大唐西域记》则记为摩揭陀国。
听起来有点绕,得先捋一捋。中国的春秋战国对应着南亚次大陆的佛陀时代。根据佛典记载,当时那里有十六大国或者十六雄国。摩揭陀是其中之一,在恒河南岸。中天竺的戒日王仍然以摩揭陀国自居,这很好理解。我们也习惯沿用古称,以便显得有文化有来历。比方秦汉的河东郡,大唐明明已经改为蒲州与河中府,大家依旧称为河东,所以柳宗元也叫“柳河东”。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叫中天竺,地域面积在五天竺中最广,但主要在今天的北印度,恒河中游与下游地区,并非中部。
尸罗逸多种姓本为吠奢,西方译名哈尔沙,中文音译为曷利沙伐弹那,意译为喜增,公元606年即位。他的国家本来叫普西亚布蒂。笈多王朝败亡后,北印度主要有五个国家,其中就包括占据着德里北方的普西亚布蒂,与占据着原先的摩揭陀地区、以曲女城为国都的穆克里。周边战和不断,这两个国家便建立了姻亲同盟以应对,穆克里的国王娶了普西亚布蒂的公主。他们结盟,另外两个国家提婆笈多和高达也结盟。高达占据今天东孟加拉地区,一直是戒日王的强劲对手。他与提婆笈多的联军一度攻占曲女城,杀死穆克里的国王,囚禁了王妃。当时普西亚布蒂的国王是喜增之兄。他率军亲征曲女城,希望解救妹妹,但最终身死,喜增这才得以嗣位。此后穆克里的显贵为收复失地,请求喜增统治两个国家,以曲女城为国都,戒日王朝应运而生。
穆克里的显贵不止是要戒日王尸罗逸多收复失地,还有让他为自己守卫国土的意思。穆克里夹在高达与普西亚布蒂之间,如果尸罗逸多迁都到曲女城,便可以为他们遮挡来自高达的风雨。雄才大略者对此看到的只是机遇,尸罗逸多自然要顺水推舟。
尸罗逸多(喜增)此后或联盟或征战,纵横捭阖,总算建立了表面统一的松散联盟,所谓萨蒙塔体系。一个君主多么威武,疆域有多大,就看你麾下有多少“萨蒙塔”。这个萨蒙塔,类似国人观念中的藩属国,口头上表示拥戴臣服而已。戒日王与麾下诸王形式上的差别,在于“节步鼓”:他出行时,仪仗中有数百面金鼓,每走一步敲击一下,号称节步鼓。这个待遇只有他能享受。
尸罗逸多还有写作的习惯,有三部剧本流传于世,其中五幕戏《龙喜记》长演不衰。他宽容大度,自己信奉大乘佛教,但并不敌视别的教派。当时印度佛教已开始衰落,各种外道甚嚣尘上。因而玄奘要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辩论。他不断获胜,声名鹊起。就在尸罗逸多击败高达、真正称雄的那一年,即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玄奘抵达中天竺,尸罗逸多闻听非常高兴,热情接待,为之举办无遮大会,即布施僧俗的大型斋会,无论佛教的大乘小乘还是印度教或者耆那教都可以参加。尸罗逸多竭府库所藏布施,最终连王冠和珠饰都施舍干净,只有粗布衣服蔽体。当然参加大会的各国国王最后又将他的行头全部赎回。就像梁武帝萧衍,自己舍身为僧,再被臣下巨资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