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现历史传奇与洞察俗世生活:《王玄策》与《故姻缘》
作者: 张艳梅曹多勇和张锐强都是长于讲故事的作家,他们的写作多半聚焦社会生活中的普通人,带着观察生活和关注问题的敏锐眼光,表达对生存困苦、精神困境及历史困惑的反思。曹多勇小说偏重乡土色彩和地域风情,展现淮河流域独特的乡土文化魅力,其中不乏对真实人性及世俗伦理的追问;张锐强在日常生活叙事之外,还致力于历史重述,从质疑和实证入手,讲述边缘历史,以及被宏大历史忽略的传奇人物。
本期《黄河》刊发的曹多勇和张锐强的作品,题材和风格上差异很大,有意味的是两位作家书写生活和历史的态度,家长里短包裹着的复杂心理和人性伦理,大唐风云激荡中的个人选择与历史走向,都值得我们读一读,想一想。《故姻缘》取材于婚姻家庭,围绕一对夫妻大半生的日常纷争展开,故事讲的又细碎又细腻,对人物心理有深度观察。《王玄策:一人灭一国》是人物评传,讲述王玄策出使被俘、借兵反击、大败天竺的那段不怎么为人熟知的历史,对人物生平有扎实梳理,对大唐外交文化有立体呈现。
一、《故姻缘》:婚姻的复杂性与反抗的可能性
《故姻缘》呈现了一个复杂而细腻的家庭故事,其叙事深度体现在人物百转千回的内心世界、家庭关系的微妙动态,以及传统与现代价值观的隐性冲突。小说以婚姻关系为中心主题,探讨爱情、契约与个人自由之间的撕裂与平衡。
通过爱情与责任的分离,小说揭示了婚姻关系的种种困境:当爱情逐渐褪去,婚姻往往依赖责任维系,而这种维系本身充满了压抑与挣扎。首先,现实生活困扰:苏亚和宗平的婚姻在苏亚去世后依然纠缠不休,通过宗平内心的疑问———“苏亚还是我的妻子吗?”,揭示婚姻不仅仅是法律契约,更是情感和伦理的深度纠缠。婚姻生活面对逃不掉的现实困境:个人选择自由常常受到传统家庭伦理的束缚,苏亚的离婚愿望始终未能实现,这既是对传统秩序的无力抗争,也是现代人婚姻路径依赖的真实写照。其次,身份认同困境。婚姻不仅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是一种身份认同。苏亚和宗平在婚姻中各自扮演着特定的角色:苏亚是传统家庭中被期待的“贤妻良母”,而宗平则是承担养家和维护家庭稳定的“责任丈夫”。但这些角色并非他们自愿选择,苏亚多次提议离婚,离家出走,甚至以死相胁,试图挣脱这一身份束缚,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然而,家庭和社会的双重约束,让苏亚既无法彻底脱离婚姻,也无法在婚姻中找到真正的自我。宗平在苏亚去世后,依然通过为她购墓地、妥善安葬,来维系丈夫这一身份。社会身份认同与个人认同危机,是当代人面临的共同困境。再次,文化伦理冲突。从苏亚的视角看,婆家和娘家的关系成为她婚姻生活中不可忽视的部分。婆家对苏亚的冷淡,尤其是坐月子时未得到足够关心,成为她长期积怨的根源。而娘家对苏亚的态度,则充满了对“出嫁女”责任的期待,尤其是母亲在她想离婚时表现出的回避态度,是传统观念对女性的强烈束缚。这些文化元素在婚姻冲突中不仅是背景,更是加剧矛盾的催化剂。宗平的忍让与责任感,也来源于他对传统家庭观念的深刻认同。传统文化塑造了婚姻中的行为模式和情感逻辑,也带来了更深层的文化伦理冲突和文化认同危机。
《故姻缘》通过苏亚和宗平这对夫妻,成功描绘了一段既平凡又复杂的婚姻故事,其深度体现在人物的多层次性格和真实动机的透视上。首先,苏亚是传统婚姻中受压抑的女性代表,又对婚姻桎梏有微弱反抗。她时而尖锐、时而妥协,表面上无理取闹,实则透露出一种深层的焦虑与不安。反复提出离婚,却从未真正走向离婚尽头,这一矛盾行为表明她对婚姻的不满与对家庭安全感的依赖交织在一起。这种内心挣扎并非简单的性格冲突,而是传统文化、家庭责任和个人欲望在她身上激烈碰撞的结果。苏亚的生活选择也进一步强化了她性格的复杂性。她的两次离家出走表面看似戏剧性举动,实际上却是无力改变婚姻现状的情绪化表达。尤其是第一次离家时,苏亚徘徊于去娘家、单位还是未知的地方之间,最终选择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这种行为既表现了她在文化和社会期待下的被动妥协,也反映了她内心对归属感的深刻需求。无论是对宗平与李慧莲关系的怀疑,还是对婆家对待她的方式的指责,都让苏亚这一角色显得既强势又脆弱,尖锐外壳掩盖的是内心不安。其次,与苏亚的情绪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宗平的隐忍与平和。他身上承载了传统男性的诸多特质: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兢兢业业地履行家庭责任,对苏亚的种种无理要求表现出惊人的忍耐力。然而,宗平并非单面人物,他的忍耐背后同样隐藏着对婚姻的不满和无奈。宗平与苏亚的矛盾在于两人对婚姻的定义不同:宗平将婚姻视为承诺,甚至在苏亚去世后依然努力为她完成所有身后事;而苏亚更希望婚姻能满足她对幸福的追求。这种分歧使得宗平一方面努力维系家庭的表面平静,另一方面在与苏亚的冲突中表现出疲惫乃至厌倦。宗平的复杂性还体现在他对女性关系的态度上,他对李慧莲的接触并未跨越婚姻边界,依旧成为苏亚长期怀疑与指责的根源。苏亚咄咄逼人,宗平不堪其扰,却并未选择反抗生活赋予他的一切。
二、《王玄策》:跨文化视野下的历史英雄与命运传奇
张锐强笔下的王玄策故事为我们打开了观察唐代外交与文化交流的窗口,不仅塑造了一位“能征善战、能谋能断”的历史人物,还演绎了一段王玄策将个人能力融入帝国外交体系的历史传奇。
从胥吏到帝国使节。王玄策的崛起之路,体现了唐代社会结构特点。对胥吏角色的剖析,彰显了时代制度的开放性,也暗示了身份阶层固化的挑战。文中对王玄策仕途起点的详细解析,不仅增加了叙事的历史真实感,也暗示了个体奋斗与制度设计之间的微妙关系。王玄策的经历表明,个人才干在特定环境下可以突破阶层壁垒。他以其出色的实务能力和对佛教的深刻理解,成为唐朝对外交流的重要使者。王玄策出使印度的背景,是唐代中外文化交流的高峰时期。文中通过描述王玄策在中天竺与泥婆罗的种种经历,呈现了当时不同文明之间的张力与融合。特别是他在异国他乡面对危机时,能够灵活运用佛教文化纽带作为外交策略,体现了唐代文化外交实力。
从出使被俘到一人灭一国的英雄。文中描述的“王玄策一人灭一国”具有史诗般的戏剧性。张锐强通过对王玄策在印度的经历详细铺陈,展现了一个困境中的英雄如何抓住历史机遇,从使团受挫、意外被俘,到从容应对、调动军队一举平定阿罗那顺叛乱,无论是从泥婆罗调兵,还是与吐蕃协作,这些生动详实的历史细节,这种跌宕起伏的叙事节奏,使得故事既真实可信,又充满戏剧张力。同时,历史事实与文学叙事的有机结合,也为王玄策赋予了饱满的人格魅力。通过对王玄策生平的细致讲述,张锐强不仅再现了一个传奇人物,还揭示了唐代文化与政治的强大辐射力,写到惊心动魄的危机情节时,善于通过细节渲染画面感,例如,王玄策在王舍城泉水洗头、被囚期间冷静思考,最终成功调动援军,这些细节鲜活真实,也让情节有了过渡与铺垫。通过层层递进的讲述,在历史还原与文学表达之间找到了一种稳定的平衡:一方面,对王玄策背景与事迹的描述,体现了扎实的史料基础与深厚的学术功底;另一方面,行文又运用鲜活的比喻、口语化的表达,及贴切的描写,为历史事件赋予文学化的温度和生命力,以戏剧性笔法生动再现了王玄策这一“孤胆英雄”形象。
三、文学如何讲述历史和生活
《故姻缘》和《王玄策》在人物塑造、叙事细节、结构设计和语言风格上各有所长。基于日常生活叙事和历史叙事展开的各种话题,带给我们关于社会现实和历史问题的深度思考。
《故姻缘》聚焦个人与家庭。苏亚强烈的情绪常通过她的语言和动作表现出来,例如“把宗平的大胳膊揪得青一块紫一块”,既让人看到她的冲动,也隐约感受到她在婚姻中被压抑的愤怒。宗平的性格则通过他对家庭琐事的默默承担体现出来,从接送孩子到为苏亚安排墓地,这些细腻的描写让宗平的责任感和隐忍跃然纸上。苏亚和宗平对女儿的态度也进一步丰富了两人的形象。女儿是苏亚与宗平关系的纽带,同时也是矛盾的见证者。苏亚试图通过女儿来争取家庭地位,而宗平则在女儿身上找到了一种情感的安慰。这种复杂的婚姻状态,复杂的亲子关系,传统婚姻模式下个人情感与社会责任的冲突,都是需要面对的现实问题。小说通过宗平在苏亚去世后的行动,探索了生命与死亡如何影响活着的人。安葬苏亚的整个过程,不仅是宗平履行丈夫责任的象征,更是一种对过去生活的自我和解。这种对于死亡的表现,不止于悲伤,还蕴含了一种沉重的宿命感:婚姻即便在死亡后仍然是一种不可分割的纽带。《故姻缘》通过一段并不完美的婚姻,探讨了家庭生活中的普遍性问题。小说虽然以普通人的生活为背景,却蕴含着深刻的社会观察和人性探讨。既是对传统婚姻的审视,也是对个体追求自我价值的吁求。
《王玄策》聚焦个人与历史。作品从王玄策的出身入手,再到其外交经历的多层面展开叙述,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人物发展线。无论是王玄策的胥吏背景,还是他在外交活动中的从容自信,都以鲜活的影像嵌入了历史进程,呈现出一个立体而完整的英雄形象。通过描述唐代文化外交与地缘政治,不仅塑造了人物,也展现了个人命运与国家使命交织的复杂性。尽管王玄策的传奇人生背后有着大唐帝国的力量支撑,但张锐强在书写时更注重展示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与精神的独特性,在复杂的历史境遇中,通过具体的行为和心理,把王玄策还原为有血有肉的“人”。如,王玄策在逃脱后决意调动军队平定叛乱的情节,突出了他的果断与智慧,这种描写很容易让读者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进而延伸出更多的追问与思考。如何理解个人与历史的关系?如何看待《王玄策》包含的跨文化交流及现代启示?王玄策的成功既依赖于大唐的国家力量,也离不开吐蕃与泥婆罗的地缘政治格局。这种“英雄孤胆”叙事背后有着复杂的历史背景,帝国体系的结构性支持,包括阿罗那顺政权的性质,以及当地社会对唐朝外交活动的真实态度,这些问题都值得进一步挖掘。
总的来说,曹多勇通过日常生活白描,深度展现了人在婚姻生活中的真实处境以及难以调和的复杂关系,为读者提供了关于婚姻家庭伦理的多维度思考。张锐强以独特的历史视角和生动的文学笔触,重塑了王玄策这一历史人物,无论作为英雄传记还是文化反思,都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历史与文学双重阅读体验。
责任编辑:钟小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