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渡
作者: 曹向荣引子
冬季,冰雪封河,黄河面上一片雾白。那雾,白茫茫的,比流水无际的黄河还要广大。河面上渐渐出现两个人影,那人影在白雾茫茫的河面上,如蚂蚁般匍匐着由西而东。西去的白日,照在河面,眼看着要下山去了。那蚂蚁般的人影中的一个,忽然间在河面消失。河面传来失声的叫喊:“落河了,有人落河了!”白的太阳没有因为急促的呼喊而停顿下来,河面一片漆黑。
第一部
第1章马头镇
清晨,马头镇的上空飘荡着叮叮当当响亮的打铁声。牙科的三角旗子,随风飘荡。玻璃厂的铁大门开着一扇,那铁门颜色锈红。
马头镇,是有名的古镇,有旱码头之说。据传,马头镇在春秋战国时期铸造钱币。隋唐年间,马头镇供应皇城宫廷取暖的煤球。那煤球有讲究:柿子大小,得恰好从验煤球的模子放过去。
街十字,旁边是高低错落的房屋。镇分东西南北四条街。往东有一庙院,坐北朝南。庙院里有一戏台。那戏台四角各立圆木,前檐有木雕鸟兽花朵,据考证是明代年间的建筑。庙院往东,是一所学校,能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读书声中夹着嘻笑吵嘴。学校门口一对青石狮子清澈光亮。对街有一宽大的院场。院场门宽阔,是简易大门,门顶架着两根细椽,里外抹着泥巴。这里原来是打麦场,后来住了人家。这家人姓胡,母子俩度日。
庙院对街,铺板门一节一节,蓝色的漆剥落成奇怪的图案。那蓝,是纯蓝,像晴朗无云的天空。那一溜的铺板门里头住着银匠。靠着一溜铺板门,是一家卖毛线的铺子。毛线铺每天早早地开张。靠着毛线铺是国营收购站。收购站很小,窄窄两扇小门,里头堆着破鞋。那鞋一双一双捆好。收购站紧邻照相馆。照相馆拱形的门顶,有砌出的一砖一砖的印。照相馆临着一个宽阔的大门,是供销社后门。从后门里望进去,是一截土路,土路两边开着几扇小门,是供销社宿舍。从后门进去,通往供销社门市部。那门市部全天大开的漆红的大门对着的是十字街口。
街十字有公社饭店,往北有铁业部、木业部、玻璃厂、沙源。沙源里成天哐里哐啷。那声音缓缓的,像钟表的走动,有一种不带表情的机械感。南街有好几处炭源,还有一间剃头铺。剃头铺窄窄的两扇门,一扇门上写着“剃”字,一扇门上写着“头”字。与剃头铺挨着的是一家牛肉店,店外摆着卖熟牛肉的摊子,摊子后面坐着个戴白色圆顶帽的中年女人。那女人一双大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面色红润。她看人的眼睛蓝得清澈。这对夫妻三十出头,外地口音。南街有牛马市场。到了集日,那拉长的“哞”,或者“咩咩”的叫声,让南街带有一种混杂,混杂里透有几分人间悲凉。饲养多年的牛马要换主人,带大羊羔的母羊要被卖掉。牛马市场对面,出售编织的提篮簸箕等家用,还有挫筐耙耱等农具。中年男人头上系白羊肚毛巾,中年女人头上顶手帕子。他们在这个社会上历练出来了,脸上摆着谁也骗不了他们的神气。几个缠小脚的老婆婆,穿白色或者瓦灰色衣衫,坐在阴凉处,身边放着一撂草帽或者一叠秫畚,仰脸看着过往的行人。新订制的草帽,那灿新的麦秸在太阳下发着金黄的光。端午节到了,老婆婆手里端着一串做好的的香包。那香包有十二生肖的,兔子牛马小老鼠大公鸡老虎猴子,也有鲜艳花朵的,还有金银元宝的,各样的香包串在一根秫杆上。它们里面放了渚杀和香料。艾草的清香与香料的温馨在空气中萦绕。这些手工制作是女人的工艺。一个五分钱,一毛钱三个,或者一个一毛钱两毛钱三个。
南街的胡同口有卖棉花的。那棉花放在一辆驴车上。毛驴儿慢条斯理地踢踢腿,打几个喷嚏,仰长脖子叫唤几声。驴车马车拉了满满一车炭等候着买主。那卖炭的,脸上的炭黑像生意招牌。他两只胳膊搭在车杆上,跟旁边的人谈笑,不时拦下路过的人说:“好炭,要不?”
南街有一家磨房。磨房临街,是一个大场院。这个场院据说是一家炭园,有两排房屋。房屋里除了磨房、油房,还有脱米处。脱米处有米壳子扬出来。磨房里宽敞,磨面屋中间有一铁炉,炉盘圆面大,直径一米有余。冬天,外面飘着雪花,磨房里温暖如春。来磨面的女人们带着孩子围着磨盘,吃着磨盘上暖焦了的棉花籽,谈镇上的新人旧事。
第2章二正
落河人是马头镇的大正,年纪刚过三十,已娶妻,生有两女。大正自小在编箩筐师傅家里熬相公,学得一手编织箩筐的手艺。大正诚实,为人厚道,师傅带过的徒弟无数,出徒后他们一个个自己去经营,只有大正学成手艺,每天还来师傅家,跟师傅一块编织。师傅说他该出师了,大正点点头,第二天还来,直到师傅去世。师傅感叹大正的为人,去世前将手艺的绝活告知大正。大正的编织,逢集,编多少卖多少。若不逢集,大正背着编好的簸箕到河对面去卖,一样是带多少卖多少。有了这个手艺,大正一家人过得如意富足。不承想祸从天降,冬季走河面,大正走了多年,自信摸熟了冰冻的河面,不想失脚落河。家里的天塌下来,妻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嚎哭几天,只有安命过起凄苦的日子。
大正有个弟弟,名叫二正。他们弟兄二人,父母早年亡故。大正学徒,想带上二正。二正不听管束。大正学成编织,缺人手,劝二正帮忙,说这是很好的营生。二正“嗤”地笑一声。他在玩蝴蝶,这笑不知道是为着看不起大正编织的营生,还是他玩得正在兴头上。他将捉到的蝴蝶,慢慢撕裂。他先撕蝴蝶的左翅膀,再撕右翅膀,然后是头颅,再是几只细细的腿。他一边撕一边嘻笑着看蝴蝶一点点惨死。
二正一个人成天在街上游荡,所到之处,总能挑起个事端。二正从剃头匠窄窄的双扇门进去,往长椅上一躺,美意地闭起眼睛。一个留茬茬胡子的老人走过来,他瘦条脸,脸一侧有一古铜色斑点,那斑点大如铜钱。这是店里的老师傅,他将剃刀在门后的布上刮数十下,在自己脸上试试,款款走到长椅旁边,拇指食指张开,放到二正脸颊上细细地刮脸。街上的叫卖声,从门窗透进来。阳光也透进来,明亮亮照在二正身上,照在脸上白白的泡沫上,照在剃头匠的头上。刮完脸,掏鼻孔,净耳屎,老师傅做得周到仔细。二正合着眼。这些都做完后,二正起身,说声“走喽”,用脚勾开剃头部的门扇,双手在身后抄起来,走到大街上去了。二正脚力过猛,那窄窄的门扇响亮地磕在墙上,惊起的灰尘四散着在明亮的阳光里飞扬。
老师傅陪着笑脸,望着二正走远,狠狠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悻悻地回身。上次,师傅一样伺候好二正,朝他要钱,二正愣是一整天坐在剃头匠门口,谁要进剃头部,他就站起来伸胳膊拦住,说:“剃头部今天歇业。”那天逢集,街上人如流水。剃头部门前犹如唱戏,师傅们一再打躬求请,二正也不听。师傅们好不容易找了两个有脸面的,好说歹说,二正才离了剃头部门口。以后,每逢集日,他必到剃头部一趟,让师傅们长长记性。街上不只是剃头匠师傅不敢得罪二正,那小店小摊看见二正无不陪着笑脸儿。
二正领回个女人,穿绣花旗袍,据说是从堂子里出来的。至于怎么跟了二正,其中自有因缘。二正扬言要娶那女人,大正阻拦不住,眼看着他将那穿旗袍的女子从门里嘻嘻哈哈带回来。那女人桃花眼,脸儿粉团,穿旗袍当街一走,满街男人无不侧目。这侧目是因为这女人的漂亮,更是她的穿衣打扮。从良的那女人,倒像是一心一意跟二正过日子。她脱了身上的旗袍,换上粗布衣裤,头顶一手帕,挑米拣菜,生火做饭。大正的心稍稍安稳。但对于女人不穿旗袍,二正不乐意。他一定要女人穿旗袍,一圈一圈走给他看。他见天打骂逼着女人化妆,说女人装出的风骚是死样子。
大正住北房,二正住西房。晚上,西屋里常常有女人的啼哭声。大正让媳妇过去看。大冷的天,大正媳妇敲开门,见那女人穿着旗袍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大正媳妇替那女人求情,被二正骂了回来。那女人夜夜啼哭,不长日子,得了一种怪病,身子软软的不能起床。又过不久,那女人像一滴水蒸发了一样。一个无根脚的女人在镇上不见了,无人问起。大正在世时,正是这般光景。
大正去世,大正女人拖着两个女儿,再嫁难比登天,指望招个人进门,家里有个二正,无人敢上门。
院子里每天静寂得人坐在屋里,心缩得豆粒一般。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二正来到北房屋外,破门而入。天空中豁啦啦的雷声和着风雨模糊了一切。
街上人知道二正娶嫂,做了大正两个孩子的爸爸。大正去世后,大正的老婆头上永远包着头巾,那是蓝色或者绿色头巾。她一边走,一边用手在头上扶扶,尽管她知道围巾并不会从头上掉落。
第3章罗掌柜(一)
马头镇是有名的旱码头。旱码头由卖炭而来。旧日里,马头镇骡马喧天,镇上从南到北大大小小一街的炭园。镇上的人,家家靠从山上把炭驮下来过日子。有钱的人家,是高骡大马。小家小户,靠驴驮人背。
马头镇离北山步行八九个时辰。骡马队上山取炭,沿着梯子崖一步一步上去。梯子崖也称天梯,石板台阶,传说是明清时期一个叫四蛤蟆的人建造。四蛤蟆家住船窝。
船窝临河,煤炭之地,是早年的古镇,传说中的水码头。船窝镇南北走向,石板地,长街五里。
船窝人靠河居住,祖辈与汹涌的黄河为伴。他们摸准了黄河脾气。在他们眼里,黄河暴躁,却也温婉。岸上商铺林立,车水马龙,每天有几百船只在船窝河湾落脚。一直到现在,随处一挖,就有煤出来。传说中的四蛤蟆,真有其人。他修造梯子崖,修建桥梁,都源于他在船窝开发煤矿。煤从船窝顺水而下到全国各地。四蛤蟆一家有二百多只船。船来去不空,运煤出去,带回各地的地方特产,凭这二百多只大船,可以想象四蛤蟆家族当年的兴盛。
船窝镇的街道,每天人流如索。上游下来的船只来了,带来三三两两的人。下游上来的船只来了,带来三三两两的人。几百船只,上千客商在街道转悠。
船窝古镇有一条河滩街,地面全是青光石头。那是来来往往的客商脚板磨出来的。他们走在古镇的街道,街两边有饭馆,羊汤馆、牛肉馆,有面东或者面西的客栈,有理发店、杂货铺、布匹店,有金炉、银炉、铁匠炉,有骡马大店,有钱庄……各样店铺门口都挂招牌,招牌是老字号,门顶一块刻有字号的木板,或者两边各一只飘摇的灯笼。不管是木板还是灯笼,它们上面写的字多由祖上传下来。
船窝古镇的女儿们,不学蒸馍做饭,吃饭就到街上提回来。女儿相亲,只要船窝人家当婆家。她们想一生享受船窝镇的荣耀和繁华。船窝每年农历七月七唱戏,镇上有戏班,女角都由男人扮演。七月七这天,船窝拉二胡,吹喇叭,打小鼓,样样齐全。船窝镇的客商带着他们的家眷,大人小孩挤挤嚷嚷走在人声嘈杂的繁华古镇,他们吃饭,或者扯布,或者在金银首饰店里跟小老板磨嘴皮,各自怀了心情,或笑或恼,滋味细而绵长。当年的船窝古镇,是小地方大景象。
四蛤蟆当年,日进斗金,开山修天梯。那天梯如一面陡墙,上面几百个梯台,直立延绵。天梯深一尺,宽一米多,一律青石铺就,被来往行人磨得乌黑溜光。天梯一面靠山一面临河,其陡自不必说,险在临河。站在梯子崖上,见黄河声势浩大,如一头猛兽,稍有闪失便是进了黄河的嘴巴了。四蛤蟆修成的梯子崖,连通了山上山下,为上山百姓做了好事,被世代传颂。这梯子崖上,人与人挨,马与马连,走过祖祖辈辈多少代人。
车从铺了油路的船窝一闪而过。那里,只剩一片草木葱郁。落寞的船窝,据说被河水一点一点淹没,一同淹没的还有商号和繁华。那各地的商人,长袍马褂,纷纭而来,如今成过眼烟云。只留下天梯,传名后世。铺天梯时每天叮叮当当,据说寸石寸金,成了传说中的佳话。
罗掌柜是马头镇的大户。他们家的炭园占多半条街。上山取炭,凌晨三四点钟就出发,镇子的上空响起清脆的铃铛声,灯笼火把照耀得满街一片红亮。罗掌柜一家取炭声势浩大,全是高骡大马,皮色红润,头挂红缨,项戴铃铛。那骡马走起路来,马蹄子夸夸的,马铃铛哗哗响,从街心走过,那是要气势有气势,要阵势有阵势。上山取炭的头骡是领头骡。这个不能乱了次序,像家里的孩子,老大老二老三,依次往下排。有头骡就有尾骡,尾骡不能当头骡,头骡并不见得能当尾骡。头骡尾骡有各自不同的品性。罗掌柜跟别个取炭的也不同。他穿得齐头整脸,里头一件洋布衬衫,外套棉布大褂,腰系红腰带,腰带头长长的流苏挂下来,摇摆出中年男子的气韵。
罗少掌柜一样洋布衬衫,清瘦的脸,还是一个嫩娃娃模样儿。但他双眼炯炯有神,看谁,只?那么一眼,你就觉着那眼亮刷刷地从你眼前闪了一下。你能看到他眼里的黑眼珠子。那黑眼珠儿照着你,你整个人全在他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