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保村遗事

作者: 汉家

北去

她叫“美目金刚”,是我的妻子。

这两天她的眼睛一直红红的,因为我就要离开她,离开南方,回我北方老家金谷区龙保村的一个劳动所工作去了。无论到什么时刻,生存的本质都是严肃的,甚至是严厉的。被生活逼迫成熟的男人和女人———匹夫与匹妇———都不得不懂这一点。

我爱她,也爱写作,但为了生存,我必须到劳动所工作。这不是惩罚,它仍然是一个自由选择。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至少在现阶段,这个选择是对的。我颇为自豪的是,从我认识她的那一刻起,我们俩就做对了所有事情。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让她送我。

我们拥抱在一起,我吻了她,然后转身,提着行李下楼。

我试图使自己显得就如同转身去小区对面的菜市场买菜一样随意,可是看起来并不怎么成功。

走出小区东门的时候,阳光直射着我的双眼,我碰到了那个喜欢穿五颜六色衣裙的遛哈巴狗的女邻居。我朝她笑了笑,她也同样笑笑,接着便牵着总是无精打采的哈巴狗走进了落满灰尘的南门。我看到西门有雨,北门则起了风,风很柔和,柔和得使人想写一首亲爱的诗。此刻,这小区的东南西北门,这些风和雨、光和尘,似乎都无因无由地向我而来,包围着我,笼罩着我……我能绝对肯定的是,离开美目金刚后,我会在任何一个门里或门外想着她,就像她也会在任何一个门里或门外想着我一般。

没错,我和她就是那种人。

多出来的时间

龙保村里建有几个劳动所———也许有十几个,或者几十个?我并不清楚确切数目,但不管怎样,总是有数的。然而凡是走进村里的人们都会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以为无数的劳动所都建在了这里,甚至以为全世界的劳动所都建在了龙保村。

我没住进劳动所,而是在龙保村租了一间房,该房标为“四十四号”。

从此,这里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写作是我一生所爱,劳动则是令我生存下去的手段,现在它们两个互为支撑。在劳动所上班后,我便在休息时间写作———就在此刻,我正在写你正在读的这篇小说———

离龙保不远,有一条乌马河,它穿过金谷,向南而去。

乌马河流经四百多个村子,但流过龙保时仿佛显得特别黄,也许河里泥沙的多少只是取决于每一个人,取决于你,取决于你的个人感受与想象。

买蔬菜和水果可以去村里唯一的门市部,我入住当天就用四块钱买了十几个番茄,价格便宜得好像是在开玩笑。身体如果不舒服,村里有一个门可罗雀的药店,我在这儿买过创可贴,依然很便宜,但真的管用。

村口有一家炸鸡店。如果你不是一个刻薄的美食家,那么你会爱上它的。前几天,我吃过这家店炸出的一整只鸡,一整只!老天,那天我除了吃它,什么都没有吃。

村民们大都淳朴憨厚,到处都是晒太阳的老人和一些大概六岁以下的喜欢歪在老人怀里的孩子。时间过得很慢或者很长很宽,大概这里一天至少有49个小时———我不开玩笑。

好吧,我从未腐朽———从未。

在大部分时间里,我的生活与一般龙保村民的生活别无二致。天道沧桑,我的先辈就埋在乌马河畔,这片土地于我有亲,而我对人世亦有大信。如今我来到这里,把自己和盘托出,土地爷定会佑我周全。

劳动所

数过,数过,称过,分掉。

———《但以理书》

劳动所里是一望无际的田地。

这是一个研究如何种植蔬果的地方,每个工作人员都负责一部分研究课题。我负责的是观测在不同温度和湿度下甜瓜的生长情况。

甜瓜分为七十二大类,劳动所里的甜瓜属于其中一类。这一类又分为早熟、早中熟、中熟、中晚熟、晚熟五个中类,每个中类里又分为十几个小类,每个小类中又分了几十个品种。我负责观测晚熟中类里第13小类中的第24号品种。

我如果在这里工作到退休的话,理论上只会与这一种甜瓜打交道。

“24号”———听起来这数字就像是关于我的一个专属代号,所以有的同事渐渐习惯不叫我的名字,而是直接叫我“24号”。一开始,我还有些不情愿,但时间长了,我就无所谓了,因为我也常常叫别的同事“3号”或“67号”。大家都觉得这样称呼同事简单而有效,并非出于不敬。在劳动所待的时间一长,人们便不想多费脑子了。

我和其他同事的不同在于,我强烈地想把24号甜瓜再分下去或者说对每一个24号甜瓜都予以特殊标记,因为它们除了表皮都长着红斑外,其余部分则差别很大:

有的嗓门比较大;有的近乎怪物;有的是动物性的;有的一直纠结于应该解救、解决还是解放;有的具有斯巴达式的硬朗作风;有的是魔术师的学徒;有的沉浸于对自己展开一种自我审判或者发起一种情感的轰击;有的长着一只锐利的斜眼;有的擅走峭壁和悬崖;有的是季节性的或者反季节性的,就像有的是逻辑性的或者反逻辑性的;有的总是表现得十分鲁莽;有的是吹牛家;有的是十足的垃圾;有的喜欢反复进行一种返祖活动;有的深沉而难解;有的是不朽的痞子;有的热心公益,为瓜类这个群体做了很多好事,比所有单个的西瓜、冬瓜、南瓜或哈密瓜所能做到的都要多;有的始终处于界外(无论它站立的位置或立场如何);有的长得像一根竹杆;有的爱好讲黑话———喋喋不休地讲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黑话;有的明明自己是个醇香适口的新鲜甜瓜,却表现得像一个疲乏的老茄子;有的只是痴迷于讲述自己并未达成的那些英雄功业;有的时常会彻夜不眠地误会自己;有的如天使般纯洁;有的在情欲的震荡中终于耗尽了自己的能量;有的是一个爱面子的懦夫;有的则是从开花时就开始混了,结果混到最后,还是混成了板油———混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口感苦涩的烂瓜。

我区分的方法就是给它们取名字,从第一天上班起到现在,我已经给它们取了三千多个名字。我准备至少取十万个名字,但你别想从我嘴里窃走它们任何一个的名字。这些名字既是甜瓜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所以我绝不会说出它们的名字,我保证———我保证我就像死硬的杠头一样,绝不会说出它们的名字。

你别想窃走它们的名字,你死了心吧,你永远都办不到。

取名字的过程是隐秘的,这是一种公开的隐秘,此情此景令我有些像上帝。当然这些名字存在不了多久,可是那泰山上的片麻岩已经存在了二十七亿年,又能怎么样?它还不是只有一个大类的称呼,而每一个石块都从未拥有自己的名字!

没人有兴趣给那些大小不一的古老石块取名字。

昨天快下班时,一个表皮长着黑斑的甜瓜溜进我的试验田里,我一眼就看出它不属于这里。

“不好意思”,瞬间它就涨红了脸,急着说,“我只想拥有一个名字,一个自己的名字,和这些长着红斑的兄弟姐妹一样,也能有个特别的名字……求您了!……”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前几天我还给一个长着红心的黄心猕猴桃和一个不是辣得过分而是酸得过分的辣椒取过名字呢!……看起来只是你长着黑斑而已,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毕竟你还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甜瓜哩!”我实话实说。

复仇乃春秋大义

在四十四号———也许是在世界的中心———我常常想起“谁”。

谁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大概在十八岁的时候就进了班房,蹲了两年多,出来后他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已经完全改造好了,成了一代新人。后来,他以地下庸医的身份谋生,偶尔还会医治一些无法去正规医院治疗枪伤的黑帮分子,也不知道他能否治好这些凶神恶煞,但从他最终毫发无伤的情形来推断,从小就古灵精怪的他自有脱身手段。

我感到奇怪的是,自己总能隔一段时间,就在不同地点碰到谁。比如某一年早春我在云南的鸡足山上遇到一身道服打扮的他,半年后我就在巴黎卢浮宫地铁站口又遇到成为一个街头表演家的他———他吹奏浙江永嘉制造的竹笛,用挣来的钱买古巴高级雪茄。在巴黎十六区的一个露天咖啡馆里,他说自己在上个月正式投身公益事业,已成为一个反流血运动的原教旨主义者———简单地说,就是他把钓鱼这种讨生活或者纯娱乐的行为也视为极其残酷的罪行,认为这种行为与杀人并无本质上的差别。

我和他终究说不通,于是互道祝福后各自离开。

之后,我听到各阶层的朋友们断断续续地说起谁的行踪,内容杂乱,大致如下: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曾领导肉商进行了一次抗议,整个抗议期间没有发生一起流血事件,结果阿根廷首都的人民至少一星期没有吃到新鲜的牛肉,肉商的商铺租金则普遍下调了25%———抗议获得巨大成功;他在南宁面向公众招收弟子,传授军事远征的艺术;在曼谷,他与成为自己妻子仅仅二十六天的女律师离婚,据他这位身材苗条的前妻跟自己的日本闺蜜讲,他是一个可怜的不爱洗澡的却常常嫌她身上有异味的超级怪物;他隐居在终南山六个多月,专心练习倒着飞奔以及通过一面明代铜镜阅读《渤海藏真帖》;有着优美男高音的他边唱着意大利歌剧选段边乘坐一艘快要报废的小艇从奥克兰穿越湖泊,去往一个只有他知晓的祈祷圣地;在布加勒斯特最大广场的西北角,他被选举为罗马尼亚乞丐总会首领,作为新一任决策者,他将在上任后一星期内划定在全国范围内所有地方分会的乞讨地盘;为了向一个金发女海盗深情表白,他差点儿死于鲨鱼之口;有一年,作为脱口秀演员的他一整年只讲了同一个笑话,即诗人但丁的故事———但丁听到一个骑驴的富人正在唱自己创作的一首歌,中间不时地响起驴叫,于是但丁大怒,要动手揍这个富人,只见他大声嚷道:“蠢货啊蠢货,驴叫声不是我写进去的!”……

我来到龙保不久,就在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寒酸的街心公园里碰到了谁。他态度冷静,称自己为长老,低声而骄傲地告诉我最近他身体上出现了一道闪闪发光的圣疤。我问起他是否依然为公益事业而奋斗,反对一切形式的流血行为。他则断然改口,说自己早已弃明投暗,现在只相信复仇乃春秋大义,所以正在追杀一个逃往平遥的曾在他童年时代抢过自己一顶鸭舌帽的歹徒。说完,他便匆匆忙忙地消失在下一个街口。

我一时很难理解谁为何有如此转变,突然一个饥不择食的窥视者向我凑了过来,声称他是一个已经跟踪谁将近三十年的密探,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并且无比羡慕地说一个人不论在什么时候拥有谁这样难以理喻的经历都不算晚,真是不枉此生……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我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也许谁的时代只是呈现在纸面上或者不同人类的空虚脑海里,而无法分辨真伪的我只能继续装作大元帅的模样,顿时怒目圆睁,用厚重的鼻音对这位戴着两副国产墨镜的所谓密探呵斥道:

“废什么话?!———再探再报!”

劳动所

在村口那棵至少已经生存了八百多年的大槐树下,一个面部表情极为生动的长着一双细长眼睛的定价师正在给好奇的人们大讲特讲自己在所里的所见所闻———

“大家都聚过来吧,后面的那几位女士往前走,怕什么,我能吃了你?到我跟前来,对对对,来来来,你们连牛奶都敢喝,连牛肉都敢吃,还怕听我说啊?!来来来,快聚过来……我在所里已经干了四五年啦,负责为各种奶牛产出的鲜奶评级,然后根据级别制定高低不同的出厂价。我这个职位叫定价师,每天的工作并不复杂,难的永远是产出,而不是对产出的评估……你们问我奶牛是如何过完一生的,是吧?好,我就一下子全告诉你们,这四五年里我已经彻底摸清了奶牛一生的情况,我早说过,没有什么能瞒得住我的眼睛……你们问详情啊?别急别急,我慢慢告诉你们……那维系奶牛一生的全是圈套啊,全是他妈的圈套!哈哈哈,都让我给看出来啦……你们安静安静,我给你们细细讲来……奶牛为什么能产出鲜奶呢?这问题似乎很幼稚……当然是因为奶牛怀孕了,不怀孕怎么能有奶呢?这些畜牲和我们人类一个样啊!但我们人类怀孕是为了诞生后代,完成种族延续,奶牛则完全不同,它们怀孕只是为了———产奶!哈哈哈……对头对头,可以这么说,它们不仅是为产奶而怀孕的,甚至就是为产奶而生的,它们一生只为鲜奶而存在啊……为了这个终极目的,我和同事们必须无情地剥夺它们交配的权利———再说了,奶牛哪有什么权利可言?!———对极了,对极了!你们已经猜到了,它们是通过人工授精怀孕的,这法子多科学,多快速,多有效啊!免得它们受到本能干扰,于是它们就像处子似的,就那样洁白无瑕地怀上了小牛。但我一开始就说过,怀孕远远不是重点,也就是说重点不是把小奶牛生下来,而是产奶产奶产奶!而且要连续不断地产奶产奶产奶产奶产奶……那要怎样才能让它们这样连续不断地产奶呢?当然就得让它们接二连三地被人工授精喽!自古华山一条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啊!……不怕你们笑话,我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候,有几次我看到那些奶牛,那些已经因为被强力取奶而累得摇摇晃晃的奶牛,就不由得可怜起它们了,我知道这样不对,它们都是些畜牲,生来就是为我们人类服务的,我的同情心或者说悲悯情怀不仅软弱,还非常廉价……好了,不说我了,继续说奶牛吧!……你问我为什么掉泪?本来我不想说的,既然你执意要问,我就告诉你吧———因为那些奶牛一辈子竟然没有见过公牛,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交配的快乐———对了,它们知道什么是快乐吗?也许不知道,我不清楚,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至少它们有感觉吧,总之它们一生也未交配过———它们只是反复被人工授精,然后生出小牛,只有这样它们才能不断产出我们每天喝的鲜奶,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一点也不复杂!在我们所里,所有的奶牛在一生中不仅见不到公牛,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而所有的小牛也见不到它们的妈妈,因为它们一生下来,我的同事们就会立刻让它们和妈妈分开,各自处理———是的,是“处理”,就像处理一个文件或者一个什么打折商品一样……那要看它产下的是公是母喽!如果产下的是小公牛,它有几个下场,其中最简单而直接的就是迅速送到屠宰车间,制成龙保特产“麻辣牛肉干”,它的销路一直不错,还获过全国性的食品博览会金奖哩……我忘了是获过两次还是三次啦,总之最少获过两次,我保证!你可以上网查一查,对,百度一下……另一个下场是将它们送到饲养车间,锤炼成价格昂贵的柔嫩多汁的粉红色小牛肉,这个过程具有地狱级别的残酷,想想都令人害怕———但是又令人兴奋,刺激啊,真他妈刺激啊!……具体做法是,为了使小牛的肉质柔嫩,就不能让它们长出肌肉来,这是此做法的关键所在,人类多聪明啊……我的同事们会把它们关在一个又一个狭窄的栏中,而且,而且,而且最狠的是绝对不允许它们站起来!同事们要用粗绳绑住它们,使它们只能勉强卧下,并且还得在饲料里面做些手脚,使它们缺铁,只有这样对它们下了狠手,它们的肉才会发出那诱人的粉红色光泽,而你们这些挑剔的消费者兼肉食爱好者才会为它们买单,然后享用它们的美味……这样残酷的锤炼过程并不长,一般在几周后它们就会结束在饲养车间的生活,被送到屠宰车间———不久后你们的餐桌上就会摆上由它们制作的鲜嫩小牛排,这样的生命轮回图景每天都在我们的生活中重复出现……还有一种下场,就是把一些小牛送到生化车间———对对,是我们所的生化车间,我们所是北方规模最大的牛产品制造单位,只要是和牛有关的产品,我们所都有生产和研究———在生化车间里,这部分小牛经过复杂的处理,最终变成了蛋白和血清,进而造福人类,为我们的健康保驾护航!让我们感恩牛吧,感恩科学吧……哦哦,你问我要是产下了小母牛该怎么处理,是吧?那还用说,就是成为它妈妈呗,重复它妈妈的生活历程,成为一头光荣的奶牛!基本上一头奶牛在一岁多的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怀孕,从此全自动的机械取奶装置就会定期吸它的奶,期间它一般会被人工授精两到三次,直到它六岁左右,那时它已被取奶装置搞得精疲力竭,产奶量开始下降,所里就不会再养它了———就是说———它被淘汰了,被打发了!至于打发到哪儿去了?当然是屠宰车间喽……对对,又是屠宰车间!哈哈哈,就属这个车间最忙了,它也是我们所里发奖金最多的一个车间……我亲眼所见,没有一头奶牛真正过过一天牛的生活,没有,一小时也没有,一秒钟也没有———你们记住,它们不是牛,只是食物,只是美味,它们没有灵魂……瞧,我手里拿的这个黑椒牛肉汉堡就是我们所里食堂的午餐,牛肉来自我们养的那些牛,口味棒极了!你尝一口,一尝便知……好吃吧?和市面上卖的不一样吧?这可是优质小牛肉啊!……对对对,粉红色的,而且是免费的———是我们的员工福利!你们很羡慕吧?哈哈哈,我能说什么呢?还是感恩吧,虽然所里的领导对我们管得严了些,但说实话,领导们也不容易,也是为了养家糊口……还是感恩吧,至少我们还有免费的午餐吃……至少这午餐里还有牛肉,还是优质小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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