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 烂

作者: 顾固

1

夏晓炎将衣角绑成个鬏,唾了两口在手掌,弯腰,撑地,双脚向后一蹬,两条肉腿在半空垂死般挣扎数下,停滞片刻,落回原处。

她骂骂咧咧说:“顾固,快来帮忙啊。”

我坐在客厅的破沙发上说:“没看见我在换弦吗?没得空。你练哪门子倒立啊?”

“我就不信这个邪。”夏晓炎再次发力,足跟好不容易搭在了墙上,双肘怪异地扭曲,吃力不住,歪着脖子,在地板上。

我随意扫了几个和弦,音调忧郁,然后把吉他撇在一旁,点了一支烟,慢悠悠上前。

“相个亲,有这么复杂吗?来,我给你正腿。”我说。

夏晓炎已脸红脖子粗,说:“我决定了,给今年的相亲对象加一条标准,不会倒立的,免谈!”

说完,她整了整衣服,向后退几步,小碎步加速,拿出了撞南墙的势头,我借势把她的肉腿往上一翻,成了。

我随手弹了弹烟灰,夏晓炎嚷嚷说:“死顾固,讲点卫生好不好,这是我家诶,烟灰进我眼睛啦。”

我说:“瞎讲究。我保证今儿下午那家伙不懂倒立,能入你法眼的相亲对象,快要绝迹了,我看再过几年,你只能找到他们的化石。”

夏晓炎开始说话断续,喘息费劲,说:“老,娘,愿意。”

我一松手,她像一滩泥软下来。我深吸一口烟,捏灭了烟头,将烟蒂往窗外弹,说:“晓炎,我给你打个样。”

我紧了紧皮带,双脚轻松上墙,我故意松开一只手,然后更加卖弄地以手当足,朝着夏晓炎逼近。

夏晓炎往我腿上使劲儿一拍,说:“我看你走火入魔了,一边去。”

我踉跄了几下后,稳住身形,说:“不公平啊,我会倒立,怎么我们就不能处?”

“那我多加一条,弹吉他卖唱的,免谈。”她找了一支烟,在我裤兜里搜打火机。

倒立使人脑部充血,我眼前的空气如炙烤般变形,似高悬的瀑布坠入谷底,带起阵阵涟漪,水雾升腾,实则是夏晓炎吹出的阵阵蓝烟,我说:“晓炎,做我女朋友呗。”

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说:“不行!”

这时客厅的大门被推开,“这年头的人真没公德心,什么都往窗外乱扔。”说话的是晓炎她爸。

我从颠倒的世界里出来,点头说:“叔,您说得对,人心不古。”

夏晓炎用食指指了指我说:“烟头就这家伙扔的,爸,你去报警,把他抓起来。”

我忙着赔笑说:“叔,我看你今天能走大运,待会儿我掏钱给你买彩票去。”

她爸说:“去,谁稀罕你两块钱呢。今儿又陪晓炎去相亲?”

我给她爸散烟,说:“当个保镖,世上坏人忒多了,欺负谁,不能欺负晓炎。”

她爸歪着脖子接烟,说:“固子,叔看着你长大的,和我家晓炎算是青梅竹马,如果没有你离婚这出,我就把晓炎托付给你了。”

我点头:“叔,语重心长了,我的错。”

夏晓炎高扯嗓子说:“你们俩说啥呢?老头子想把我派给谁,我就跟谁?我的婚姻我做主。”

晓炎爸哼了一声,说:“你先把男朋友搞到手再说。喏,你妈新买的空调被,还了老半天价,双方嘴皮都磨干了,最后定的价格,只能说打个平手,这其实让你妈很不服气,她赢惯了,打平即是输,这不你昨天说开着空调睡觉,盖着被子嫌热,掀开被子嫌冷嘛,你妈转念一想就服了软。”

夏晓炎摆摆手说:“我都三十岁的人了,用不着大老远送过来,妈也真是,你们自个儿用就行啦。”

眼看夏晓炎不愿接被子,我抢过来说:“得了,你不用给我,我吃点亏。”

夏晓炎给了我一个白眼,把空调被夺了过去,说:“哪里都有你。”然后抿嘴一笑。

这是夏晓炎的第二十次相亲,以往的十九个,个个奇形怪状,我曾扬言要为她所有的相亲男立传,写作纪传体,每个章节万把字,凑满二十个,足以著书立说,成为相亲界的司马迁。

夏晓炎说:“行啊,那你什么时候接受宫刑啊?”

我心想,你这家伙够狠的,于是这个想法只是嘴上说说,不敢付诸行动。

最开始,夏晓炎对相亲这回事儿相当排斥。她父母和大部分父母一样,千叮咛万嘱咐,念书期间,杜绝一切美色,再帅的男同学将来不会念书赚钱,就是纸上的画,只能看看。再多的豪言壮语,嘴上没毛,就压不住话里的内涵,轻飘浮躁。夏晓炎从小很乖,那些对她动心的男同学,对她来说,就如眼里的沙子,揉两下,沙子就顺着眼角滚出来啦。

直到技校毕业,夏晓炎都没谈过恋爱,一出社会,她的父母着了急,夏晓炎说:“我还不信了,我会缺爱?”

说这话的当天晚上,她剪去了她的齐腰长发,立誓重新做人,寻回自己,我对她说:“你这想法,俗。”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爱她的长发,后来我找到理发小哥,试图买下她的断发,理发小哥很实诚地告诉我,已转卖他人,这使我异常郁闷。

夏晓炎毕业后,在家具城做销售。她读的是技校,在本地一县城的三岔路口,正对加油站的一条巷子里,往巷子深处走,网吧、发廊、KTV遍布。学了三年,学校里有人打胎,有人辍学,大部分人学的是采矿工程专业,一出校门,发现本地的煤矿早就被挖得底朝天,所学之物,毫无用武之地。总之所有的不幸之事,一一有人中招应验,夏晓炎的这三年,可以说出淤泥不染,光溜溜一荷花,转眼间又插进社会的泥淖中。

剪成短发的夏晓炎变得热情、健谈,在家具城介绍家具时非常打眼,惹人怜爱,更遭人嫉妒。一次,一个中年大老板看上了她,特意寻她,花费数万元,买一堆欧式风格家具,别的无所求,唯一要求夏晓炎跟车送货。

夏晓炎单纯,送货到新装修豪宅,中年老板引她入室,房屋装潢豪华,地板上沿着墙壁摆满各式盆栽,用来除空气中的甲醛。中年老板拉上窗帘,打开五彩斑斓的顶灯,从酒橱里取出九二年罗曼尼康帝,对夏晓炎说:“我想包养你,一个月两万,这房子给你住。”

夏晓炎一听,脸红了,她一次恋爱没谈过,头一次有关男女纠葛的事来得过于生猛,她接受不了,转身给我电话。

中年老板讲道义,不强人所难,说:“酒已经开了,我们好聚好散。”他用两只高脚杯盛酒,看着夏晓炎纹丝不动,就自顾自嗅了嗅酒杯,一饮而尽。

我接到夏晓炎的时候,她显得很落魄,在小区的花园小径间慢行。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才说:“你们男人怎么这样啊!”

此后,家具城对她的闲言碎语就多了,没发生的事,在谣言中发生了,常有卖家具的老板旁敲侧击地询问,更有共事的销售姑娘冷嘲热讽,夏晓炎热情的心态凉了一半。

我叫上李胖子,在家具城门口,避开监控,逮住撩拨夏晓炎最厉害的销售经理,二话不说,胖子肘击膝顶,力道刚好,打断了销售经理六根肋骨,属于轻微伤。而欺负夏晓炎最凶的姑娘,我们放下几句威胁的话就走了,我们不伤姑娘。

第二天,谣言就终止了,这年头,“谣言止于智者”这句话是放狗屁。

夏晓炎找到我说:“你们男人怎么这样啊!”说完,就哭了。

晓炎她妈偷偷在城南的婚介所填了表,报了名,说:“婚介所规矩,女孩子免费,一切为爱情。”

经过那件事后,夏晓炎对相亲欣然接受,她说:“相亲来的,总该规矩些。”

她对我说:“顾固,你陪我去相亲吧。我有点害怕。”

当时我刚离婚不久,一般不去弹唱的时候,无所事事。我故意说:“那得算误工费,一小时一百块。”

夏晓炎轻声一笑说:“别说梦话了。叫你去,你就得去。”

她相亲的第一个对象是一个卖猪肉的,在四季花城门口摆一个案台,大清早,天还没亮,便骑个三轮摩托,载半扇猪肉,行云流水地把猪肉解剖得泾渭分明。太阳出来后,大地刚刚回温的间隙,猪肉被邻舍瓜分得一干二净,他拧动油门,绝尘而去。

卖肉三年,一家独大,他大赚一笔,有了钱,就开始想女人了。

他们相亲的地方在玉湖路漫言咖啡馆,透过窗户,玉湖安静流淌。他们很少来咖啡馆,猪肉男很拘谨,两只手并拢着夹在双膝之间。

夏晓炎说:“工作很辛苦吧。”

猪肉男回答:“习惯了就好,你呢?”

夏晓炎:“已经习惯了。”

半晌无话。猪肉男洒了点咖啡汁在裤腿上,后来还是夏晓炎开口说:“你讲点你熟悉的吧。”

猪肉男想了想说:“我最熟悉的就是猪了,相比人,我宁愿跟猪待在一起,我第一次杀猪……”

后面的话已经夏晓炎听不进去了,猪肉男对夏晓炎很中意,他说他的偶像是周星驰,有个电影叫做《国产零零发》,女主也是短发,于是他从包里掏出一对猪的心肝赠送给夏晓炎。

在他走后,我忍不住笑出眼泪,对夏晓炎说:“我觉得这哥们儿挺不错,很实诚。”

夏晓炎显然情绪低落,她四处望了望,寻找垃圾桶,被我眼疾手快截住,我说:“这对心肝,正好炒来下酒。”

夏晓炎决定在相亲条件里加一条“懂浪漫”。

第二个相亲的是个房产中介,对红酒和咖啡颇有研究。穿一身西装,脚踩圆头牛皮鞋,喷了香水,头发抹了发胶,三七分。喝咖啡前,他先去柜台讨要咖啡豆,低头翕动鼻翼,然后说:“这豆子有些潮了,希望换用更新鲜的豆子,不然我会拉肚子。”折回座位后,他说:“我一朋友,在哥伦比亚,我托他拣一片土地,请人专为我种上咖啡豆,一年寄两回,刚够喝。你爱喝咖啡吗?有机会到我家尝尝。”

夏晓炎有点懵,摇了头又点头。

房产中介男说:“你知道的,我是搞房产的,如果我们结了婚,我准备先买一套鼎御华城的房子,首先那里离你上班近,其次,我有熟人,买一套房,至少比外人买优惠十来万,全小区采光最好的,都给我预留着,我不说话,别人不能动,都是铁哥们儿,你正好是卖家具的,卖家具最宰人,哦,我不是有意这么说,你别介意,总之,到时候买家具也能省不少事儿,你说对吧?”

夏晓炎跟不上房产中介男的节奏,她还在思考来自哥伦比亚的咖啡豆。

趁着房产中介男起身要求服务员换一些古典音乐,我牵着夏晓炎走出了咖啡馆。

每相亲一次,夏晓炎就成长一点,和打怪升级一模一样,她后来又提了许多条件,诸如“不在咖啡馆相亲”“拒绝狐臭”“汗毛不能长过五公分”“不要不男不女中性人”……

夏晓炎肉眼可见地应对自如,事到如今,即便相亲对象是一头大猩猩,我相信她也能够泰然处之。

在我确定没有谁能对她有所威胁时,我说:“晓炎,我就不陪你相亲了吧?相亲界没人敢动你的。”

她说:“不,我要你亲眼看着我走进幸福。”

我说:“你明白我的心意,我希望你幸福,但这让我会陷入痛苦,我们认识二十几年啦?”

“二十三,”夏晓炎说,“五年前,你让我痛苦了一回,这回轮到你,苍天饶过谁,你得认。”

我重重地点头,瞪大双眼说:“夏晓炎,你他妈不幸福的话,我弄死你。”

夏晓炎坏笑说:“少废话!”

2

我老家与夏晓炎家是上下层,我家的天花板就是夏晓炎家的地板。

在我有记忆的那年,被邻里告知我爸被埋在矿井里。那时候不懂事,不知被埋了是死了,过了两年,知道死亡是何意义,于是我哭了一场,从此感觉和我爸两清。

夏晓炎他爸最初和我爸是同事,我爸死后,她爸再不敢到矿上谋生活,就在村口张罗一个小店,卖点米油。

大概是心存歉意,夏晓炎她爸对我十分照顾,我妈能在她爸的米店里拿到最便宜的大米,时间一长,夏晓炎她妈就当着我妈的面说刻薄话。话是指桑骂槐地说,她对夏晓炎爸说:“就你这鱼木脑壳,怎么能赚到钱?就你这条件,你有能力接济谁?”

夏晓炎她爸不说话,我妈就知道了他的态度,从此原价拿油拿米。

一天,夏晓炎她爸叫我去吃饭,他倒了一碗散装白酒,喝红了脸后,对我说:“固子,以后哥我拿你当儿子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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