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虫的河流

作者: 董晓可

河流,是大地的灵魂。每一条河流不仅淌过时间,也穿越空间。世界上有多少条河流,就有多少种美丽与忧伤。河流是村庄,河流是月亮,河流是女子,河流也是硬汉……

那么,人呢?请原谅,我无意从古老的《诗经》起兴传统出发,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尤其是,在这个讯息惊涛骇浪的时代,我们生命的河流不再无风自动,不再自然流淌,甚至会变为断裂的、干涸的、枯槁的玫瑰。于是,在昼夜不舍中,我们惟有在生命不断的流转倚徙之间,方能得以完成对于一条河流的叙述。没错,在接下来的纸笺中,我要完成的是对一条诗人之河的叙述。他原名吴小龙,笔名吴小虫,而私下里,朋友们也常常亲切地叫他小虫。一条“小虫”,从晋北大地出发,辗转腾挪于太原、西安、重庆、成都之间,用凹凸不平的足迹,爬过了岁月的河流。

一、春水、流徙与远方

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起点,诗人小虫的河流,是从这里开始的:

2004年,时任《新作文》(高中版)编辑兼诗人的麦坚与执行主编续小强一起倡导诗教中国,在刊物上专门开设诗歌栏目,并配有点评。在一堆自由来稿中,他发现了一封“诗质尚可”的诗歌稿件,并在当年的第11期将这名来自山西省应县四中40班的学生的“处女作”予以发表:

我认识一个抒情诗人

他已写了十几年诗

昨天他出于义愤打了人

电话中他说

这是他这么多年

唯一的杰作

没错,诗人署名吴小龙,也就是后来的吴小虫。这首名为《杰作》的诗歌,应该是目前可查的小虫最早的诗作(当然,另据诗人宋憩园的访谈,小虫的诗歌创作应该可以推至更早的1997年)。从这首“诗质尚可”的处女作中,我们或许可以触摸到小虫诗歌源流的一些原初秉性:敏感,激愤,真性情。而这背后,也许或多或少地隐藏着他心灵深处的一些记忆。比如,在后来《忆我早年的一件耻辱》一诗中,诗人便写道:“就在中午,我突然忆起了早年/成长过程中的一件耻辱/一个人打了我,无缘无故/我尚还不明白他为什么问我的家庭/问我父亲的职业和权力/然后就开始暴风骤雨的痛击/我的肉体,无缘无故……”。身体的瘦弱,性情的温和,造就了他童年时代被人欺侮的伤痛。但如同早年间见惯了兵士杀人场面的沈从文,在后来的作品中并没有展现出暴力恣睢,而是选择更多地发掘人性之美一样,这件事之于小虫的生活抑或诗作,也并未生成爆裂反击效应。而换一个角度来看,托马斯·曼之于卡夫卡“表情捕捉”的征引,或许能从另一维度说明一条“诗人之河”抑或“作家之河”的共通秉性。据说,作家托马斯·曼善于捕捉人的神情,有一次当他看到卡夫卡生前最后的那张相片,顿觉四十多岁的卡夫卡看起来俨然一个大孩子:“一张稚气、羞涩而肃然的脸庞。”应该说,这种稚气与羞涩,在诗人小虫脸上也存在着。事实上,据小虫太原的师友回忆,早年间每每在其他人“诗人时刻”的狂欢中,他总是低调的、谦和的,这个“一喝便醉”的人,在饭局上却总能照顾他人的感受,也能在大家众声喧哗之后不会忘记买单。

无论如何,《杰作》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作小虫诗歌河流的巴颜喀拉之春水,是他诗歌发表的开端。在此之后,小虫开始慢慢踏上在诗之途。大概在2009年至2013年,小虫居住在太原河西一个名叫前北屯的城中村,混迹于一些由打工人、扒窃者、风尘女子,以及不明来历的芸芸众生构筑的“城市暂住者”中间,书写着畸形繁华现代城市病症的“前北屯系列”诗歌。及至后来,他一次次背起行囊,倚徙于天边流云与城市霓虹之间,在华岩寺里抄碑,在宽窄巷子游走……直到2018年,他那凝结了多年心血的诗稿入选了“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并以《一生此刻》为名出版,至此这位不事声张的80后实力诗人日益得到诗坛和读者的广泛认可。在诗集开首的《序曲》中,小虫写下了如是诗行:

总要在一个地方

感受冷暖四序

看草木枯荣三两回

你的心里才有甘露半滴

总要在一个地方

交一些朋友

醉上许多回

你才能再去另一个地方

是的,他于数个城市间美丽远行的旅程,其实也是情感日渐丰盈、语言之河日益丰美的过程。而这条河自然蕴含着属于小虫的春生、夏长、秋收与冬藏,既有着他温婉的叮咚,也有着他激流的风暴,既有他对自身宿命的观照,也有他对他者命运的悲悯。及至后来出版的风华正茂的《花期》与待出版的富有烟火气息的《云的第一课》中,他逐渐将对生活与生命、词与物、诗与思的感悟融合,呈现出潜沉的诗歌格调、美学风范与精神维度。而这,也使其奔腾不息的情感河流,终于流淌为巴蜀山水间曲折而缓慢的心灵成长史。

二、木塔、母亲与土地

故乡,是诗人根脉性的存在。依此出发,小虫的河流,不是萧红那饱含童年记忆的呼兰河,也不是黄永玉笔下灵动着浪荡汉子的无愁河,而是那条源自晋北应县老家的河。然而,从另一向度来看,这条“老家的河”又和呼兰河、无愁河一样,是一条不断回望、不停构筑的故乡情感之河。而在这条虚实交织的河流上,木塔、母亲与土地是三个最重要的有机生命体。

小虫故乡的应县木塔,是享誉世界的奇迹之塔。甚至就在前阵子,木塔上那些神出鬼没的“猫看护”也因被人“发现”,瞬间升格成为“网络红猫”。倘若从普通百姓的视角来看,这该是平原大地上多么奇特的一种存在。在此,我甚至忍不住想要引用成向阳散文《天使在人间》中由太原北出雁门观望木塔的一段神来之笔:

广大而寂寞的平原上空无一物,除了那一针安静而浓黑的远远矗立在地平线之上的辽金木塔。车在冬天的原野上会走很久,你如果一直贴着车窗看,那著名的木塔就一直在你眼前。当终于看不见木塔的时候,车就出了应县。看看表,竟然走了一个半小时。所以,我在第一次遇到应县人吴小虫的时候,想都没想就说:“你们应县真大啊,坐车看木塔能看一个半小时。”

是的,这便是作为神迹的木塔的存在。而小虫,作为木塔下长大的孩子,幼年时于佛声萦绕之中,于北方寺庙的青砖上打闹奔跑之间,或许一定蒙受过佛塔之光的恩泽。因而,在作为其诗人之河缔造缘由的长诗《一个诗人怎样成为诗人的》中,便有诸多此类禅悟式的表达,比如诗作中“因缘和佛塔的钟声/他在阎王面前承诺了什么……他看见永恒的前世/发出在这一世最初的啼哭”“青山绿水,道路缓慢,千里外的山上狐狸修行/佛日渐无声,弃塔而去”“有幸与一只山羊一面之缘,后来她成了盘里的晚餐,而我成了祭坛上的香烛与灯盏”等随处可见的语句;再比如《回乡记》中“半路上,隐隐又望见木塔/却听塔下游乐场溅起的喧闹/香客日少神像蒙尘/我心中那刚有雏形的半个舍利呀”的独白,以及后来一系列饱经风霜漫漫漂泊的旅行与重庆华岩寺一遍遍的碑刻抄经,他都将其看做冥冥中的宿命磨难与修行安排,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承受的“刑具和尖刀”,也是他通往诗歌之河的助益与考验。而这种超越世俗的佛禅感悟,也在很大程度上形塑了小虫今后漫长岁月中的整体风格与精神气质,即一种流浪意识、悲悯情怀、现实妥协与罪感融化合力造就的浮生意念。

与木塔形而上意味的精神佛光对照,母亲与土地则更多地承载了诗人之河的世俗疼痛。无疑地,在母亲过世之前,小虫的河流是充满着欢快的童年之声的。在这片故乡之地上,曾几何时,“羽翼下他爬上大树捉天牛”“白天他和表哥在河里扑腾,夜晚/一条巨龙在水底穿行,震耳的长吟”(《一个诗人怎样成为诗人的》)。甚至,在后来他乡漂泊的岁月里,当诗人一次次折返应县故乡,依然能感受到“天蓝得正好/云随意成形”与“杂草尽望,花大姐水包头”这样心交给手、梦交给路的“人生第一课”的美好。(《云的第一课》)然而,伴随着母亲彗星坠落般的离开,小虫的河流开始山崩地裂洪水滔流,他一次次在死神面前质问能否持续一生,一次次拷问灵魂何时苏醒,一次次于凌晨听着蛐蛐的歌声入睡、在落满岁月灰尘的早来的大雪中体会着“岁月流逝中的罪与罚”(《疼》)。自此以后,“龙卷风卷掉了梦想和爱情”,他感受到了“疾风吹劲草,时代如镰刀”的痛楚。他幻想着“一个大汉推门而入/只在椅子上睡了睡/只叫了声母亲”的美好奢望(《清明近》),然而现实却是“北风吹着我的缺口/发出呜呜的响声”的让人哭泣的“互相伤害的爱”(《回乡记》)。

一个诗人,无论他走多远,总是穿着孩提时的鞋子。这像极了古希腊神话中那个名叫安泰俄斯的大力士,他只要双脚站在大地上,便会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因为那里有他作为“大地之神”(亦称“地母”)的温暖襁褓。这个具有隐喻性的神话传说,似乎可以借用来诠释小虫之河生命力的来源。在诗作《清明近》中,小虫留下了类似于萧红《呼兰河传》结尾处回环往复的故园之思:“我的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都去世了/我妈妈也去世了/有一天,我也将闭上眼睛/黑暗的泥土里/与小虫子在一起/(对于死亡,没有任何思想)/一只红杏探出墙来/另一只也探出来”。而后,他珍藏着故乡的土地根脉,在日渐消逝的流水中漂游向远方。

三、龙泉驿山头———三月桃花

诗人的生命流转,很多时候会淬生其诗风的涅?与超越。在小虫的河流中,如果说早年间温热的青春潮动与严酷的情感寒冬,更多意义上造就了跳动的泥土气息。那么,他2013年底悄然南下重庆,于西南名刹华岩寺中整理古代佛经文献五年之久的“渝漂”之旅,则在根本上开慧了他的灵性,并留下了一系列富有佛禅意味的精短诗作与曼曼长诗。

“心碎于野,我为露水的恩泽活着”(《正午时刻》),小虫如是说。在诗人宋憩园的访谈中,他谈到自己对于何为诗人的理解。在他看来,诗人好比一个容器,“有的装酒,有的装茶,有的装着山川万物,有的装着一丛小雏菊,风一吹,就摇曳了起来。”而对于他,一生,一滴露水已经够了。在此时段,我们能看到小虫河流中一树繁花的诗意。他一方面接续了中国古代,尤其是宋诗中化理趣为诗思的传统,一方面又氤氲着晚唐诗人那份倏忽缥缈、蕴藉幽梦的化境。这些,都使得他的诗歌如同龙泉驿山头的三月桃花,淡然而悠远。

是的,此时小虫的河流中确乎飘荡着林林总总如是风格的小诗。品读这些小诗,你首先会感受到一种“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不断辩难、不停诘问的玄禅意味。但细究你会发现,这绝非单纯的讥诮之语,而是最终通向了对于众生的悲悯之情。在小虫的河流中,这些作为“词与物”结合体的佛禅式美学散步,有些类似于日本俳句大师小林一茶“孤独/四面八方都是/紫罗兰”抑或“四十九年浪荡/荒芜/月与花”的物哀色调,但又有所不同。如同戴望舒在《论诗零札》中的述说那样,这并非单纯的“字句上的nuance(细微的差别)”,而是“诗情上的nuance(细微的差别)”,其中有着中国古典与现代诗味交融的中和、哀伤与爱意。比如,在《正反》中,诗人以庄周与蝶的互换诗辩入题:首先是“许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我是在代替一只猫,或者代替另一个人/活着”与“一个事实是,一只猫或一个人/可能在代替我们死去/死去我们的悲伤、寒冷和灰烬”的互为交互,进而由此生发出自我反驳与自我放空后“死者的心态”:“从墓地返回的幽灵提醒世界/轻点,轻点,别让天平倾斜”;在《适得其反》中,诗人则用波澜跌宕与适时反转的推进方式入手:“男人找寻着女人,女人找寻婚姻/儿子找寻着母亲,母亲找寻父亲/花朵找寻露水,梦找寻现实/呵,一切应该适得其所……”,但在他们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中发出呼喊:“但风找寻什么,她吹来吹去/但月亮找寻什么,她兀自散发清辉/请告诉我,请不要伸出手来安慰”。而在更多的时候,此种小诗也以三月桃花浮于水上的片片诗意,展现了微小事物、瞬间感受中的情感悸动、心灵征战与语言暴动。这些诗意所蕴含着的,或许是历史的罪感(如《曹植:点燃灯,会更看见黑暗的事实》《慈寿寺塔》),或许是性灵的律动(如《书生与女鬼》《凝视———香积寺门前的乞讨婆婆》),或许是灵魂的震颤与普遍的幻灭(如《山间来信》《大象之死》)……而凡此种种,都很好地诠释了小虫的河流中“一生”与“此刻”的关系,一生便是此刻,此刻便是一生,而在此隐秘世界的瞬息诗情捕捉中,基于众生的良善、宽容与爱,显得尤为可贵。

长诗,是诗人华岩寺阶段,同样重要的存在。如果说,小诗是小虫河流中瓣瓣飘落的桃花,那么长诗则是诗人“燕山雪花大如席”式语言风暴呼啸摇曳下漫山遍野的桃花雨。这其中,除却我们前面提及的《一个诗人怎样成为诗人的》,最有分量的便是写于2013年10月至2014年3月间的、有着60节之多的《本心录》。在此,“本心录”化用了《景德传灯录》中唐代瑞峰神禄禅师关于“本来心”的偈语:“萧然独处意沈吟,谁信无弦发妙音。终日法堂唯静坐,更无人问本来心。”而根据诗人所附的《本心录札记》可知,此处的“本心”所“录”,是褪去了自我之蔽与忏悔之心后的最初之心、婴儿之心、不退转之心,而与之相适应,其诗风呈现出褪去机巧之心、放空欢喜之心后以“钝”为特色的粗糙的、笨拙的、浑厚的天然之境。在《本心录》的开端,诗人留下了这样的诗行:

走,下了这坡,一片树林

走,过了马路,十字路口

草帽消失在左手边

沿着墙根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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