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虚构”或“非虚构”的包公

作者: 任林举

台上,一声花脸唱腔突起:“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瞬间激起我内心的波澜。我认定,那就是一种正义的声音、庄严的声音和容不得任何杂质、透明的声音。那声音如此真实,让我根本无法判断它来自戏里还是戏外,自然也感觉到那个黑脸红心的人依然活着。

八米宽的戏台虚构了千年时光。虽然只是演员站在戏台之上,扮演包公,我却认为那就是真的包公站在公堂之上。对他那些除暴安良、匡扶正义的事情,包括打龙袍,斩驸马,参王侯,收五鼠、陈州放粮,等等,我样样深信不疑,甚至还觉得一切都处于“现在进行时”,正在人们的注视之下继续演绎着。

然而,现实也清楚地告诉我,历史上的开封城先后被黄河水掩埋了7次,从1194年到1938年,黄河在开封境内决口300多次,开封城4次遭受灭顶之灾,现在的开封城地下就埋有6座城下城。以此说来1057年包公坐堂办案的开封府早已被掩埋于尘埃和历史的纵深处。即便我从情感上依然相信,现实中也不再有从前的开封府和那个威名远扬的公堂。

事实上,已不存在的开封府从前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也实实在在成为了包公从政的舞台。但不要以为包公以开封府闻名于世,包公就是开封府的人或河南人。他只是众多开封府尹中的一个,也属于“流水的官”。《宋史》里写得清清楚楚,包公“庐州合肥人也”,具体地说他是安徽合肥肥东县人。只不过他在很短的时间内让自己的名字在开封府扎下了根,直感上将包拯这个名字和开封府紧紧地绑定在一起。

公元1057年(嘉二年)包公赴任开封知府,那时他已经58岁了。按当时人们的平均寿命算,58岁已经属于暮年。况且,他从1057年3月正式上任,到1058年6月离任,仅仅在开封府的任上停留一年有余,就算他再刚正不阿,勤政爱民,又能做成几件事?所以,他在开封府的那些故事,大多是后来人虚构出来的,人们只是希望他那么干。真正的包公没有龙头铡和虎头铡,也没有狗头铡,更没有铡过驸马和自己的亲侄子。

也不要以为包公生下来就长了一张完全不符合常情常理的脸。戏剧家们不仅虚构了一系列开封府的故事,还虚构了包公的脸,让他满脸黢黑,还头顶了一弯月牙。这也是一种愿望,人们需要强调的就是包公的辨识度,这也是文艺学里强调的典型性和独特性或不可取代性。但这样做也有一个负面效应,就是离现实太远了,离平凡人的状态和人性太远了,形成了不可模仿性。后来脸谱化的包公就在某种虚构的叙事中变成了神,只供崇拜,而难以效仿、复制。

真实的包公生一张白净面皮,儒雅清俊,才华横溢。在28岁那年,他参加朝廷科举,高中进士。当时的朝廷授他为建昌县知县,他则以父母皆老需要人照顾为由辞官不做。几年后,父母相继病故,包拯更是在双亲的墓旁筑起草庐,安心在那里守丧读书,即便丧期已满,仍“独徘徊不忍去”。由此可见,包公为人绝非人们想象的黑颜铁面石头心。他不但有着正常人的情感和行为,还有超常的仁义和孝道。他在家守丧一守就是八年,如果不是家乡的父老觉得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学子久不问政有些可惜,屡屡规劝,他大概真就不想出去做官了。也正是恪尽孝道这一点,契合了当时朝廷的理念:“不孝之人无以为国。”于是便有人一再举荐他,给他安排新的官职。

从天长县知县这个岗位起,包拯才真正开始了从政生涯。先后出任监察御史里行、监察御史、三司户部判官,京东、陕西、河北路转运使、三司户部副使、工部员外郎、直集贤院、知谏院、知端、瀛、扬诸州,天章阁待制、御史大夫、龙图阁学士……最后几年才主政开封府、权御史中丞、三司使。算起来,真正升堂断案、执掌生杀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多。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朝廷里做官,参与朝政,上疏奏议,举荐弹劾。

包公早早立下了人生志向,他曾在自己的明志诗写道:“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做钩,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史册有遗训,毋遗来者羞。”为官在任期间,他头上的官衔如走马灯一般,不断轮换,差不多每年轮换一个新岗位。但无论职位高低,工作性质如何,他都能把秉公执法和为国为民的初衷落到实处。以至于朝野无人不晓包公的清名,京师为之语曰:“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意思是说,任你是谁,都休想在包公和阎王那里打通什么“关节”,因为他们从来不为任何理由违反原则。

大宋的官方记载也说包公“立朝刚毅,贵戚宦官为之敛手,闻者皆惮之。”因为心里无私,就敢在任何人包括皇帝面前直言不讳,谁有问题就弹劾谁。据说,包拯曾在一年内,弹劾过180余位贪官污吏,可见一生所弹劾的官员数量何其众多。如此可证,包公的廉洁奉公、铁面无私、英明决断和为民做主,表现在他为官从政的全过程,绝非虚构,也绝不仅限于开封府。

说了真话,做了正直的事,就得到了广大民众的拥戴,为其赢得“包青天”的美名,但是另一方面,肯定就要得罪人,就会被人构陷,因为凡人都有私心,触及到谁的利益谁都会感觉到疼痛,甚至恨之入骨。事实证明,就像欧阳修那样的大文豪和当朝权贵也不能免俗。

张方平任三司使时,由于买土豪的财产,包拯上章将其弹劾免官;宋祁接替了张方平,包拯又弹劾宋祁,因为宋祁是当朝宰相的亲戚,应该按制回避;宋祁被免后,就由包拯以枢密直学士暂代三司使。因为张方平和宋祁,是欧阳修的至交好友。两位好友接连遭到包拯弹劾,从而失去三司使这一肥差,就让欧阳修对包拯的用心产生了怀疑,于是不念以往的交情愤然诟病:“包拯是因为牛踩踏了田而夺了人家的牛,处罚已经很重了,可他又贪图肥缺,自己做起了三司使,不是太过分了吗?”包拯闻听此议,很是伤心,负气居家,以躲避代理三司使的命令,后经仁宗反复劝说,才出来任职。

这还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由于包拯弹劾的人多数是背景很深的当朝权贵,所以他遭受的报复也很多,一生曾数次被别人反弹劾,遭受降职或免职。好在天不灭大义之人,几次都有惊无险。事情过后,不是真相大白,就是有人站出来为其鸣不平,又官复原职或再次升迁。结果,他创下了为官26年,升迁25次的为官传奇,成为屹立大宋朝野,歪风邪气吹不倒的一棵参天大树。

虽然说包公并非黑脸、铁面,但他确实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面沉如水,不苟言笑,从来不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暴露自己的心绪。《宋史》记“人以包拯笑比黄河清”,说的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包拯笑,想看到他笑,等于让黄河的水变清一样难。由此可见,包拯的性情、禀赋和品行也并非完全虚构,确有实实在在的依据。

普通百姓多只关注个人和身边的事情,对那些也可以决定一个国家和每个人生死存亡的国家大事,基本没有太大的兴趣。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这样“青天”大老爷,干嘛让他去管那么多事情啊?直接管老百姓的事情多好啊!权力可以让他大一些,即便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料也无妨,只要肯为属于弱势群体的老百姓做主,昭雪冤屈,主持公道。就让他挥舞三把无敌铡刀,惩遍天下的恶,扬遍天下的善,伸遍天下的冤,济遍天下的苦。上到皇帝老子,下到市井村野,只要有不平和冤屈,都如数地交给包老爷全权处理。该杀的杀,该治的治,该罚的罚,该打的打,那才叫个痛快,那才叫个解恨,解气。于是包公早早就由公堂走向了舞台,由非虚构领域进入虚构领域。

嘉七年(1062年),包拯在枢密副使的任上病逝,享年六十四岁。获赠礼部尚书,谥号“孝肃”,后世称其为“包孝肃”。也许包拯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一旦他百年之后,那些恨他的人必然不会放过他,因此,他对自己的身后之事早有谋划。据说,包拯出殡之日,家人备了21口棺材,以20口空棺设疑,做掩护,从七个城门同时出发。为防止墓葬遭遇盗掘,包公家族还建了包公的疑冢。如此,外人就很难分辨真正的包拯是葬在何处。

所幸的是,历代以来包拯墓一直没有遭到任何人的破坏,也没有盗墓贼光顾过。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包拯的公心公义感动了人们,即便是那些被他弹劾的人,也应该知道,包拯行事完全不是从个人的利益出发,纯然出于公共和国家利益,并非私怨,如果一个人行为端正,包拯绝不会故意刁难。既然弹劾,多是咎在自身。至于盗贼,明知包公一生简朴,自然也不愿去盗一个贫乏之墓,空耗运气。包公不但本人简朴,“虽贵,衣服、器用、饮食如布衣时”,也严格要求家人、子孙恪守节俭,生前曾立家风:“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者,不得放归本家,死不得葬大茔中,不从吾志,非吾子若孙也。”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在墓穴中放置金银财宝或什么贵重器皿呢?

后来,当人们发现了真正的包公墓时,其墓中果然没有一件贵重的金器或玉器,唯一一方砚台还是安徽本地出产的普通歙砚。由此也印证了包公任端州知州时“不持一砚归”的史实。

由于宋朝之后的许多个朝代人们一直不知道包拯真正的墓地在何处,所以河南开封和安徽合肥两地便一直在争夺包公的墓葬地。这是好事,说明两地人民对于包拯都怀有挚诚的尊敬和爱戴。直到1973年,在合肥钢铁二厂扩建的过程中,才发现真正的包拯墓,就在包公的故里肥东县,争夺才告一段落。

贤者既逝,更给后世留下了巨大的虚构空间。时代还未及远去,刚刚到了南宋和金朝,有关包拯的故事、小说和戏曲乃至元剧,就已经大量涌现。至于后来,人们觉得仅仅让包公活在书本里或舞台上还远远不够,应该更加具体、真实、栩栩如生。于是,各地人民开始按照自己的理解、想象,通过各种方式塑造包公。

包公去世后,河南人立即在开封府署旁边建了一座包公祠,并根据包公生前的样子塑造了雕像,由人籍升入神籍。因为战乱和洪水,包公祠屡建屡废,屡废屡建,从未停息,直至当下,现存的开封包公祠建于20世纪80年代,包公祠大殿中央,有3米多高的包公全铜坐像一尊,形象端庄威严,并不是戏剧里的黑脸、月牙额头。

北宋熙宁年间,肇庆便修建了包公祠,四百多年后,当地人又集资在城西重建一座包公祠,该祠后毁于20世纪60年代。2000年3月,肇庆再次斥资重建,并“力求立一尊接近真实的,至少是接近生活而不是戏剧中脸谱化的包公铜像……”古代的陈州就是现在的周口市淮阳区。因为那个包公陈州放粮的故事,淮阳人便建了一座四贤祠,包公为淮阳四贤之一。

近年来,随着各地纷纷兴建法制公园、廉政公园,矗立起越来越多的包公塑像。随着现代传播方式的多样化,通过视频、网络、电视、音频等渠道,包公的形象、故事得到了更加广泛的传播。

要讲对包公最用心用情的真挚,莫过于合肥。故乡情深啊!世代合肥人莫不以包公为楷模,为自豪,心心念念,时刻不忘。宋治平三年(1066年)合肥人就为包公修建了公祠,年年岁岁顶礼膜拜。至清光绪八年(1882年),原来的祠堂已经破败,当朝的李鸿章又以老乡的名义捐银进行了全面修复。及至晚近,肥东人不仅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全面装修、装饰,还注入了更加丰富的文化内涵,将一个简单的祠堂建成了包公文化展示场所。此外,他们又将包公的家族墓打造成包公故里文化园,收集、整理、展出大量与包公有关的历史遗存,还原了一个更加真实、丰富又人间气息的包公,将包公“孝、廉、智、正、忠”的优秀品质以“非虚构”的方式展示给世人。

包公祠东,有一六角龙井亭,内有古井,号“廉泉”。据传,此井神奇,可检验一个人是否廉洁。李鸿章侄孙李国蘅曾撰《香花墩井亭记》,文中记述了昔日一太守游览包公祠,喝此井水,头疼不止,后得知那太守是个赃官,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冥冥中自有论断。出包公祠,门前甬道两侧各有一片池塘,塘里种满莲花,传此塘里的莲藕因受包老爷的精神感召,俱是无丝(无私)的。再向前,便是大宋朝廷赐给包公的那段包河。包河上古木参天,水流舒缓,气息宁静,如某人无欲无求的心境。据说,流水下生有其他河流里都没有的黑背鲫鱼,人称“铁面鱼”或“包公鱼”,因有此鱼的存在,这段包河水便不再浑浊。

几件事,只是传说,我并未亲自验证。也可能确有其事,也可能纯属“虚构”,是人们根据自己的想象和心愿杜撰出来的。无论虚构也好,非虚构也好,这些故事终归都是从后人心里生出来的,出于人们的本心本意,都是希望包公的精魂永远不灭,世世代代看护和警醒着我们这还没有彻底干净的人间,让它变得更清澈、更干净。这是美好的愿望,但愿一切诚愿、切愿、大愿,终有一天都能够实现。

【作者简介】任林举,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个人著作近30余部,代表性作品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瑞雪丰年》《此心此念》《出泥淖记》《虎啸》《江如练》等,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等。

责任编辑:钟小骏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