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爱

作者: 刘小云

婆婆是上天赠予我的第二个亲娘。我十四岁时,我的亲娘暴病身亡。没娘的日子,无论我爸怎样尽心,也不如亲娘贴心的抚摸。

1971年底,我22岁,第一次踏进婆婆的家门。

老两口把我迎进来,他们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我,我呀,完完全全的学生样,两条落肩小辫,一副白框眼镜,不谙世事,傻乎乎样。大概也算可他们的心吧,他们送给我的是自家人的笑脸。

看到婆婆的第一眼,我的心头一震,恍如我的亲娘回来了!

她跟我娘几乎同龄,同样是瘦俏身材,大襟袄,剪发头,解放脚,慈眉善目。不同的是她操着一口地道河北方言,有些字眼接近北京话,还有的字眼仿佛在《红楼梦》的文字里见到过。

落座后,婆婆递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汤,上面静卧着两只白生生的荷包蛋。这么多年了,我在家,在学校,在单位,都吃食堂,到哪里能吃上荷包蛋?

“忙吃,忙吃!”碗到,筷子也到。

“还有饽饽,刚出锅的。”

我含着眼泪吃下了这碗饭,不知道婆婆看到我眼中的泪水没有。

这顿饭和爱人给我手工制作的那只煤油炉,决定了我的婚姻,我将走进一个善良人家。

1972年5月,我结婚了。这年,婆婆即将跨入60岁。婚房是公公的友人帮我们借到的,就在距离婆婆家不远的市政大楼1单元4层。踏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我惊诧到两眼放光。满满的情调,在那个年代,略显小资了点,桌子、椅子和床都是从单位借来的。桌上铺了一条浅色的台布,台布上放一排他常看的书,书的旁边还有一台绿壳电唱机,窗帘和床帏都是淡绿色带碎花的绸布,淡雅温馨。床上红红绿绿的鲜亮铺盖,一定出自于婆婆的巧手,每一件都是蓬松的新棉絮成,松软厚实,针脚均匀;两只大盖箱里,是为我们备的换季被褥和床单,还有为我量身定做的新棉袄。为了这一天,婆婆准备了多久?按票证供应的年代,她该省了多少自己用的,大概所有积蓄都用到我们身上了。

老两口将我当作自己的女儿,他们不叫我“小云”,直接就是“云”。我心里清楚,他们是可怜我这个没娘的孩子,后来我成了孩他娘,他们依然这样叫我。

与他们相处几十年,我在他们眼里心里,一直是被宠爱的“云”。

1974年2月,我的长子出生。这个月子,我跟婆婆住在了一起,我和儿子的吃喝拉撒都归婆婆脋饬。

也就是从那个月子起,婆媳俩结成了她唠嗑我倾听的结构。还别说,这个结构坚持了几十年,直到她生命的最后阶段,我都是她唠嗑的倾听者。

她把她的家乡都搬给我了,尽管,我根本没有机会跨越太行山落脚华北大平原。这个月子,我的胃口大开,婆婆的几种带河北印记的“好吃的”,我不但尝鲜了,还吃得我下奶多多,孩儿吃得胖胖的,而且将其要领学到手,成了我们这个小家的传家特色饭,以至于俩儿子时不时会提请我满足他们的味蕾。

这个月子,大部分时间是我躺着,婆婆坐在一侧讲她的家乡和往事。聊啊聊,聊到该做饭的点了,她就在床上铺一层油布,摆上面板,她边擀面边唠嗑。她和面是真“三光”,面光,盆光,手光,利利索索。圆圆的一团面,不大功夫便擀成了有棱有角的四方形,擀到纸一般薄时,抽出擀面棍,折叠成厚厚的长条形;然后,左手压面右手持刀,只见一叠面,随着手的轻移,而成条;再然后,她握住切好的面条轻轻抖动,面粉落下,把粗细均匀的面条放在一个用高粱杆制作的盖贴上。要知道,这面条从第一根到最后一根,一样的粗细一样的长短。这简直是绝活,整个过程,出神入化。

婆婆做的烙饼忒好吃,这个“忒”字就是《红楼梦》里常出现的词。就在这个月子里,我枕头边上放着全套《红楼梦》,目的就是想找公公婆婆口语里冒出来的“红”词。家里人隔三差五要吃婆婆做的烙饼,还禁不住边吃边感慨“忒好吃,忒好吃”。烙饼一层脆脆的外皮,数层嫩嫩的里囊,还有大油的香味,由不得我总是吃着手里的,还要算计盘子里的,能给我再留点吗?

有一天,我的肚子着凉了,婆婆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饭,她说,你吃一碗“饺子粥”,暖肚!哈,棒子面粥里,煮着几个饺子,还有红薯?这是什么饭?我从来没有听过,更没有吃过呀!饺子和红薯煮在一锅玉米面糊糊里,这该是什么味道?

我一口饺子,一口粥,再咬上一口甜甜的红薯,咸咸甜甜,还烫烫的。一碗“饺子粥”下肚,肚子里的凉气全消。几十年后,“饺子粥”成了我家的传家饭,儿子,儿媳,孙女,在寒冷的冬日里,经常要求我做饺子粥。

显然,面条、烙饼、饺子粥,是他们的家乡饭。

他们的家乡在哪里?我始终没有去过,但从婆婆口中知道,抗日战争时期,他们那里家家有地道,村连村户连户,地道连成片;婆婆还说,他们家无山有水,有芦荡。他们离开家乡时,正值发大水,就摇着船儿到保定。由此,我想起了孙犁的小说《白洋淀纪事》。婆婆还说,在老家时,我公公就加入了共产党,我就构思画面,公公就是白洋淀里的水生,婆婆就是水生嫂子,白洋淀里的故事,有他也有她;我还将公公想象为地道战里的高传宝,在村子里带着大家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前些年,我们还专程到保定,到白洋淀,到冉庄跑了一趟,目的是想将婆婆给我讲的一系列故事形象化。其实,婆婆给我讲的故事,并没有那么惊天动地的,她周围的人物也非常简单,简单到也不过就是一二三。

婆婆说,在老家时,不管在娘家还是婆家,灶台上的活儿都靠她,一大家子,二十几口人,下地回来,坐在炕沿吃的,站在当屋吃的,蹲在门槛上吃的,都会发出不间断的哧溜哧溜的声儿,婆婆心里不知有多满足。

婆婆是在乡下长大的,她的家乡在河北大平原上。娘家在任丘县的西汜水村,因为处在四条小河汇聚处而得名,她嫁到距此处十里左右马家村的杨家,当然是媒妁之言。婚前她对夫家一无所知,幸亏她嫁给一户门风甚好的人家,夫君识文断字还善解人意,她这一辈子,没有受过夫家人的气,心胸展展的。

她是家里的长媳,四世同堂,她用她的行为赢得了大家的认可和尊重。在她的唠嗑中,我掌握了这一大家子的辈分和名字,婆婆有公婆,还有两个小叔子,两个小姑子。不过,在我们的聊天中,她嘴边流出最多的是她的两个妯娌。大小叔子的媳妇叫大珍,二小叔子的媳妇叫秀阁,秀阁那时还没有生孩子。婆婆和大珍的孩子,夜里会躺在各自娘亲的被窝,但白日里,不分谁是谁家的,大点的带小点的,大人们就不用操心了。有一次,大珍的女儿带着婆婆的女儿在门前追逐玩耍,跑啊跑,经过了不远处的芦苇塘,掉进了水塘。婆婆扯出了女儿,大珍的女儿后怕,惴惴不安,生怕大娘训斥她。大娘呢?摸摸她的头,给她擦擦眼泪,安慰她,孩子哪有不碰不摔的?明儿,你还带她玩儿!

三个妯娌嫁到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无话不谈。那是她们的青春岁月。婆婆的社会交往圈不大,尽管她随夫到过东北和北京,最后落脚于山西太原;尽管她经历了战争,见到过日本鬼子扫荡,直视过日本鬼子用步枪对准了她和她的母亲及怀中的孩子;尽管她在夫家三兄弟分家后,面临着男人外出打工,她自己主持并请人盖几间瓦房的大事件,请短工帮着春种秋收打场,甚至踩着那双缠过又放开的小脚带着自己织的小布到张家口集市上去卖……但她始终出色地饰演着屋里人、母亲、大嫂、奶奶(姥姥)、邻家大娘这样的角色,在她心目中,没有形形色色这一说。我特别注意到,在可以数得见的关系中,只要提及大珍和秀阁,她就会绘声绘色。我在她的绘声绘色中,对大珍和秀阁还曾勾勒出一幅带有动感的图画,那是她此生相处最好的姐妹,值得一辈子回味。

我与婆婆心理融汇从这里开始,一位没有摸过书本,没有点滴文化的乡下女人,送给我一本厚重的书,此书荡漾着河北大平原上朴素的民风。

婆婆离开家乡后,自己刚刚主持盖起的这几间瓦房被冷落了。她时不时提起老家的三间瓦房和院子里的那株槐树,那是她的乡愁。她也曾回去过几次,每次离开时,都会自己问自己,那株槐树,怎么才能天天看到?于是,她吩咐她弟弟将这株树砍伐并锯成板材,她听说大儿媳妇的弟弟利生要开大卡车到天津办事,那就委托他顺道到任丘老家一趟,把这些板材拉回太原。

我曾在平房院里见过这些板材,似乎不关我什么事,也就是扫一眼而过。婆婆家搬到楼房里后,这些板材放到何处,我也没有操过心。

可是,有一天,老家舅舅的儿子小国从天而降。

见到小国,我还开玩笑:小国来看大姑啦?

小国说,我还要到嫂子家去一趟呢!

一头雾水,但我还是表示欢迎小国光临寒舍。

我们刚搬家,住进了新建的一套楼房里。那天,小国进得门来,拉开米尺,丈量起我们的卧室。我仍然不知他的目的。

过几天,小国画了一幅草图,说是草图,但很规矩,是一张漂亮的组合柜图,有高有低,中间还有一个桌面,算是我的书案。估计,老人跟他有交代,她这个儿媳妇是个书呆子。

图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标着标准的尺寸,他征求我们的意见,看这样的设计成不成?

原来,婆婆要把这株老槐树送给我们了,我们的新家,正需要这么一套组合柜。

打造组合柜,要拉大锯扯小锯,从板材到成柜,丁零咣啷,就在婆婆家楼前那块空地上进行。

小国将做好的组合柜,精心上漆,风干后,还是请利生帮着拉到我们家。恰好的位置,耀眼夺目,我们家的档次立时提高了。

那次,小国还悄悄地跟我们说,他最亲他大姑了。

这件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套组合柜跟了我们近四十年,睹物思亲,该我给孙辈叨叨老奶了。

婆婆把她的最爱,给了我们这个小家。

她的心偏向于我们,左邻右舍和家里的第三代都有这个说法。说来说去,我知道,婆婆还是怜我没有亲娘,怜我是个捧书本的人。

婆婆有三个子女七个孙辈,早就说好,以她的力量,一家能给帮衬着带一个,可是,轮到我家了,婆婆的老主意松动了。

我的长子两岁多时,次子出生了。既然婆婆只能带一个,那次子就跟着我到单位,上单位的托儿所也可以呀!可是,有一个周日,我们带孩子回家,婆婆抱着孩子来回看,不对呀!这孩子的屁股是不是坐盆盆坐大了,不行,给我送回来。

也不知道婆婆怎么就能摸出孩子屁股被“坐”大了,但我知道,托儿所里孩子多,阿姨忙不过来,就一个孩子一个便盆,坐在盆上吃喝拉尿。那也不至于把屁股坐大呀!

婆婆下令了,我当然高兴,省我多少事呀!正好,长子也该上幼儿园了,那就换个个儿。

1982年的一天,次子感冒了。我接回来,带他到医院。医院的护士边聊天边给孩子注射,一下子,伤了孩子的神经,当下就瘫倒在地上。我没想到那么严重,还是把孩子抱回了家。接下来的事就麻烦了,孩子站立不住,更别说行走了。我们带着孩子到儿童医院,未查出结果,又到华卫所做检查,确诊是坐骨神经受损,只好到北京,先后住在我大姐和爱人的堂姐(大珍的女儿)家,大姐给我找关系,跑了几家医院,都说是神经受损,最好是慢功夫针灸治疗。我们选择了北京儿童医院,一位非常和善慈祥的老大夫,坚持用漫长的三个月的时间给孩子针灸。

这三个月我们付出的辛苦自不必说,我婆婆也是经受了日日煎熬。

有一天,我在北京收到公公的信,我念了一遍又一遍,也给孩子念,可他太小,听不明白。许多年后,我将信找出来,发到我们自己家群里,已入中年的两个儿子都看哭了。

公公的信,抬头就是二民,二民是次子的小名。

信中说,你去北京已有36天了(多准确呀!),我们想念你,尤其是前一个时期,想得厉害,你奶奶都梦到你回来了。我每过你们幼儿园门口,还有每当英英、小波来找你的时候,心里就不平静了。有一天,电视里演北京儿童商品展销会,我和你奶奶瞪着眼看,看是不是你和你妈妈去了,看到有坐飞机、坐汽车的儿童,总想着有你们的镜头才好。后来看中央领导也去了,估计你们去的不是这一天。

我们家俩老人,也有天真的时候,好像我们在北京,就会出现在北京的新闻镜头里,居然每天会眼巴巴地看着电视屏幕找他们的小孙子。

我们在北京时间长了,婆婆不放心,几次欲动身,亲自到北京来陪着孙子,似乎这样她才放心。期间有一天,我大姐到太原出差,专门到我婆婆家看望她,并向她汇报孩子治疗的效果,她才打消了亲赴北京的念头。终于,她度日如年般地将我们等回来,看到了她能活蹦乱跳的孙子。

我的两个儿子就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有一天,他俩不小心做了一件出格的事。

那天,婆婆到后边老王家有点事,这俩孩子居然自作主张,开火煮荷包鸡蛋。坐上锅,装上水,再打开煤气灶,看着水开了,俩人从冰箱里取出一小笸箩鸡蛋,你一个我一个,锅边上轻轻一磕,水水的鸡蛋就脱壳掉进了锅里。俩人玩得高兴着呢,根本不顾及往锅里甩了多少个鸡蛋。一个小笸箩呀,怎么也有十大几个甚至二十个,那是老人安排全家人个把月吃的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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