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 楼
作者: 文涛炮楼千疮百孔,却仍旧姿势威武,动也不动地耸立在小镇边上。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黄昏时分,三个士兵穿过集市时,街头传来一个男人极尽温柔的歌声。据说,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歌。
远离喧嚣,这个镇边的竹园略显安静,他们倚着竹园的青砖墙,远远地凝望着那炮楼。服役时间不长的他们,难得走出军营,似乎都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炮楼,显得神情振奋。
“很多人都想打它的主意。听说省城几家知名企业曾开出天价,想买那块地搞开发,建电影院和商场。”第一个士兵像召开发布会似的,将所有的听闻和盘托出。
“那干吗不推倒它呢?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镇上还真是连家像样的电影院和商场都没有哇。”第二个士兵附和道。
第三个士兵目光朝向远方,沉默间有些漫不经心。
“推倒炮楼,招商引资,建个像样一点的大商场,等到节假日还有个地方逛一逛,看场电影。”第一个士兵说,“这乡下就是不如城里,连个休闲场所都没有,天天训练,闷死啦。”
“这炮楼待在那儿,不是挺好的吗?”一直沉默着的士兵说,“我情愿它永远就是这个样子。”
“这只是你个人一厢情愿罢了。”第一个士兵奚落道,“据我所知,早有人想推倒它呢。”
“既然存在多年,自然有它的道理,反正我不主张推倒它。”他固执地反击。
“部队露天电影看多了,你就永远体验不到室内电影的精彩之处;训练的口令听多了,你也无法想象时下流行歌曲的美妙。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啊!”
他们围绕到底该不该推倒那炮楼争论起来。三个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让步,都想压过对方,火气也越来越大。
渐渐地,一件根本没影儿的事变得影影绰绰,演绎成一种可能,最后竟像是铁一般的事实了。
“要有了商场,我第一时间要买副苹果耳机,一个爱国者MP3。实话告诉你们吧,我从第一个月便开始攒津贴了,我爸说了,不够的他来掏,哈哈。”第一个士兵美滋滋地说,表情颇为自豪,好像那两个物件此刻就在眼前晃动,目光都有些发直了。
“瞧你臭美的。”第二个士兵毫不留情地讥讽。
沉默的士兵继续沉默,似乎对那讨论毫无兴致。
“你们别以为我在吹牛,我对时下的电子产品有研究,知道什么品牌的耳机音质好,什么品牌的MP3最时尚。我有个同学在市里的电脑城当经理,我们经常书信电话交流这些。”
“当经理的同学?”第二个士兵问。
“对。到时候,我应该是连队第一个拥有MP3的人,你们想听找我借就是了。”
“嘻嘻,”第二个士兵面朝沉默的同伴,“他啥也不懂。他在忽悠咱们吧?”
“谁忽悠你们啦?两个井底之蛙!”他反击着。
嘲笑在继续,当然,主要是第二个士兵。不过第一个士兵不再还嘴了。紧接着,第二个士兵也停止了对同伴的嘲讽。
对抗的声调突然消失了,像是突然领悟了连长指导员平日的那种沉稳,突然明白沉默的舌头代表着最高智慧。
他们倚着竹园的青砖墙,朝炮楼方向凝望。凝望时间最长的,当数第三个士兵。很多时刻,他都选择了沉默,目光虔诚,表情变得有些深沉。
虽然都朝向炮楼方向,他们却心态迥异。
不再还嘴的士兵,目光显得飘忽。时光仿佛穿梭到未来,现代化的立体声电影院以及吃喝玩乐一体化的商场拔地而起,一幕幕灯光璀璨的场景出现在他眼前。
停止嘲讽的士兵没有放弃驳倒同伴的执念。沉默间,像是在思考某种对策,好将那两件高档的电子产品从他脑中驱除,即使不能根除,至少也不要让它们成为大脑“头条”。几次全副武装的拉练下来,印象自然就模糊了,意愿也必将淡化了。他这么笃定地寻思着。
“即使炮楼推倒,建不建电影院和商场也还是个谜吧?”他说,“我高中同学的爸爸是县建设局局长,听说这规划的事可没那么简单,你的美梦说不定实现不了。”
“几十年它就挺立在那里,自然有它的道理吧?”第三个士兵语气明显有些激动,“它虽然丑,但够威风的啊。”显然,他的关注点与第二个士兵不太一样。
不出所料,这无心的“合唱”很快激怒了同伴。
“扯淡!”第一个士兵咆哮了一句。不过,仅此而已。
夕阳里,那个庞然大物有些恍惚,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场景甚为壮观。
他们一动也不动地倚在竹园青砖墙上,再次凝望着炮楼,姿势一模一样,凝望的角度也一模一样。阳光下,三个帽徽闪出一模一样的辉光。
“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招,来建这电影院和商场吗?”第二个士兵低声嘀咕。
“是的,没招啦,炮楼在那儿,碍眼!”第一个士兵接过话茬,“哪个老板也不愿到这么个破地方投资,所以呀,这‘古镇’恐怕永远也摘不了帽,翻不了身!”
“不,炮楼不是障碍!”第三个士兵语气强硬地驳斥,“一座炮楼,影响投资,影响口碑,这个说法恐怕言过其实吧?”
“听说炮楼旁边原来还有个工厂?”第二个士兵问。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第一个士兵说,眼神中带着一丝戏谑,“不是在为退伍后找就业目标吧?”
“炮楼旁边原来有个小型铁厂。”第三个士兵帮同伴证实。
“对,听说是一家兵工厂。”第二个士兵语气有些激动。
“倒是听人讲过,是由铁厂临时改建的。不过,听说非常简陋,根本就不能算一家正儿八经的工厂!”第一个士兵虽然在回应,可态度有些漫不经心。
第三个士兵拉回一直凝望的视线,侧身瞅了同伴一眼,目光耐人寻味。
第二个士兵回头刚好瞥到这一幕。
竹园里,几只麻雀在竹枝上跃动,身影轻盈,唧唧声悠长,宛若军号,持续不断,令人震撼。
聆听着这别致的军号,三个士兵神情为之一振。三顶帽徽熠熠生辉,三个魁梧的身影就像三个小炮楼。三个小炮楼映衬着远方巍然挺立的大炮楼,大炮楼一动也不动,他们也一动不动,姿势一模一样,凝望的角度也一模一样。
“炮楼几十年没被推倒,真要推倒还怪可惜的。”第二个士兵像是喃喃自语,又像在解释什么,“虽然算不上景点,关键是它一直在那儿,老地标啊。”
“炮楼,兵工厂旧址。”第三个士兵像是帮腔,又像是感叹,“哪个老板会看中这么个贫瘠之地呢?”
“好啦,好啦,”第一个士兵嗓音突然高了八度,“看来什么环绕立体声电影院、购物商场都对你们没吸引力。嗨,就一‘钉子户’,看来我爸说得一点没错。”
“我看这镇子不建电影院商场也挺好。”第三个士兵说,“原生态的环境,清新的空气,纯朴的人们,是个宜居之地。”
“如果推倒它,这个镇子会发展起来吗?”第二个士兵问。
“‘钉子户’拆了肯定行。”第一个士兵口气兴奋,“说不定碰到个财大气粗的老板一掷千金呢,那样的话,建个电影院和商场还不是小菜一碟呀。”
“你是不是觉得没有电影院和商场,就没法生活啦?”第三个士兵道。
“说实在的,真要建了电影院和商场,这节假日还有个去处。”接过话茬的第二个士兵,目光有些发直,像在憧憬什么,“连长知道我去年高考的情况,使劲动员我考军校呢。”
“也不是非有它们,才代表文明进步吧?”第三个士兵语气笃定,没半点让步的意味。
“啊,快看啦,”第二个士兵说,“还真美。”
炮楼在夕阳中光彩夺目,如同身披盔甲的勇士,守护着这方土地。
三个士兵一起眺望,似乎都被斜阳中炮楼的雄姿所震慑。
镇上向外延伸的小路弯弯曲曲,从竹园逐渐升高,翻过炮楼伫立的那座小山坡,又逶迤而下,把人的视线与思绪带进无限遥远的隧道。
青砖墙边草深及踝,淹没了他们的解放鞋。
“你们听说过那场战事吗?就是最近的那场。”第三个士兵突然问。
“听说过,但知道得不多。”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底气不足,却甚是坦诚。
暮色悄无声息地弥漫,霞光正一丝一丝抽身离去。炮楼仿佛也一点一点变矮了,但威武之势似乎一点也不减。
“嘿,伙伴们,来张合影吧。”第一个士兵发出倡议,“说不定下次再来镇上,这炮楼就没了。”
两个同伴一愣,一个犹豫,一个漠然。
“炮楼?不挑个景致好点的地方吗?”瞟着身旁的同伴,第二个士兵小心翼翼地说。
第三个士兵已经收回倚在墙边的身体,脸上心事重重,稀薄的残阳洒在他过于笔挺的身上,宛如霞光里的电线杆。
第一个士兵兴致勃勃地朝炮楼看了看,又朝四周看了看,挑选着最合适的角度。
“还是再等等吧,”第二个士兵低声说,动手拉了一把激动的同伴。
这时,他一眼瞅见身旁同伴那因为悲恸而有些扭曲的脸庞。可第一个士兵好像太兴奋了,以致同伴都没能拉住他。一双洗得有些泛白的解放鞋,踩在层层干枯的竹叶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他已然摆好合影的姿势。
西边天际的霞光越发稀疏了,麻雀在竹林里跃动,一片霞光洒在它们身上,唧唧声渐趋短促,回荡在傍晚的竹园里。
“来日方长。再说,镇上景致不错的地方也不少嘛。”第二个士兵在做最后努力,同时斜眼瞟着悲戚依旧的同伴。星星点点的霞光滑过抽搐的肩膀,又洒在苍白的脸庞上,似乎把他定格在那里。
“我说还是再等等吧。”第二个士兵圆着场,“等咱们立它个功,挂着军功章再来,那才叫气派呢。”
“那个铁厂是组装五四手枪的,我父亲和他战友曾在那儿试过枪……”第三个士兵突然说道,仿佛在酝酿什么,神情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两个士兵不约而同地朝他看去,紧接着便看见满脸已涨得通红的同伴决绝地离开竹园,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而去,脸上写满愤怒与委屈。
“你上哪儿?”朝着同伴的背影,第二个士兵喊道。
第一个士兵伫立在一旁,一脸茫然。
霞光里,那孤傲的背影渐行渐远。
“瞧他,”第一个士兵嘀咕,“不就是座废弃的炮楼,至于嘛?”
“别这么说!咱们几个新兵蛋子还真没什么资格和那炮楼合影。对了,忘了告诉你了,”第二个士兵看向那背影,眼神凝重起来,“那炮楼是他父亲最后战斗的地方。”
怔了一下,第一个士兵沉默了,他看向远方的山坡。不知何时,最后那抹霞光已将炮楼装点成一个身披黄金甲的庞然大物。
“不早了,该回连队点名了。”瞟一眼腕上时尚的电子表,他随即跺了跺解放鞋上的草屑,和第二个士兵肩并肩拐上小径,奋力追赶着前方的同伴。
离开前,两人齐刷刷地面朝炮楼方向,立正,抬臂,行军礼。
听不到集市的歌声了,他们身后的竹林里传来短促尖利的唧唧声,一阵比一阵嘹亮。
责任编辑:柏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