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别
作者: 侯建臣向西五百米
我站在我家的大门口,背着双手,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看,然后收起腰,朝前走。我嘴里不念,只在心里念:一步、两步、三步……
我是跟村支书许三东学的,许三东给人们量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许三东站在一块地的地头,背了手,看看广阔无垠的大地或者一望无际的天空,然后收起腰,径直朝前走。地头站着一大群人,瞪大眼睛看着;还有一大群人跟在他的身边,随着他的步子也往前走。那一刻我感觉许三东是个好大好大的官儿。
许三东不说话,他背在身后的手指头一下一下地动着,像是在跳舞。
我突然想起自己背在身后的手指一直没有动,便扭了头,再返回我家大门口,在刚才出发的地方,重新摆好姿势,又背起手,收起腰,抬起头看看,再次迈开双腿。这一次我背后的手指开始动起来,并努力让它们动得跟许三东的手指一样。
一步、两步、三步……我嘴里不念,只在心里念。
间或,我会停下步子,朝四周看看,我把我家大门口的那株狗尾巴草和一群芨芨草当成了等在地头的人们,我又把周围的那些碎布条烂鞋帮子当成跟着我一起往前走的人们。我知道他们很认真地看着我,我当然不看他们,我只看天,或者我哪里也不看。那一刻,我把自己当成许三东,也把自己当成好大的一个官儿。
十一步……二十一步……三十一步……我嘴里不念,只在心里念。
一条狗在追一只鸡。
狗伸着舌头,嘴抽着,像在笑,或许它真的是在笑。
鸡篬着毛,嘴大张着,“咕咕咕咕”,像在骂,或许它真的是在骂。
笑的在笑,骂的在骂。但笑的还是紧紧地追着,骂的也只好跌跟跄头地跑着。
我突然笑出了声。
我这一笑,笑的不笑了,也不追了;骂的不骂了,也不跑了。它们都停下来,看我。
我有什么好看的,真是!
我说:“滚。”
笑的瞅了我一眼,骂的也瞅了我一眼。
“汪———汪———汪”,笑的骂了我几声,也没心思追那骂着的了,一扭头寡寡地走了。
“咕———咕———咕”,骂的好像变成了笑,朝着刚才笑的扬了扬头,看看走远了的狗,再看看我,也寡寡地走了。临走,扭头瞪了我一眼,似乎是我打扰了它们玩得正好的游戏。
“滚!”我更大声地说,它就扭着身子,摇耧一样跑了,带起一股不大不小的旋风儿。
我忘记我走了多少步了。
我回过头来看看,仿佛这样能找见丢失的东西,但地上没印着我走了多少步,我只看到那些碎布条烂鞋帮子在风中招摇。或者更远一点,我只看到那些狗尾巴草和芨芨草,它们的身子一晃一晃,像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忍不住,我又朝那条癞狗和那只笨鸡跑走的方向吐了一口痰。我努力让那痰射得远远的,仿佛这样才能解恨。
没有办法,还得重新开始。
从我家的大门口向西五百米或者比五百米多一点也许少一点的地方,是另一个院子。从我家的大门口一直量到那个院子,正好是八百步。
其实我早就知道是八百步了,而且还专门用尺子量了这八百步的长度,五百米左右的样子。但我还是想量,还是一次一次地从我家的大门口一步一步地量到向西的另一个院子。
我想看看那个院子里的一大片朝阳花。
朝阳花的味道
没什么说的,我喜欢朝阳花。
不是它的籽儿,是它的脸盘儿。我把朝阳花的脸盘想成了好多女人的脸盘,当然不是刘天四他奶奶的,也不是赵有根他那个脸上长着疤的姐姐的。我把朝阳花的脸盘想成村子里好看的女人们的脸盘。
盯着朝阳花看的时候,我会想到好多个女人。比如刘天四的妹妹,刘天四是个愣子,整天拉着一个快掉光了轱辘的烂车在村子里乱走。刘天四走过的地方,总会把烂车难听的声音扔下一大堆。他喜欢从村子前边的那条河边走,河边是一条烂路,烂路边总卧着一些狗,也总会站着一些鸡,刘天四一拉着烂车从河边走过,卧着的狗和站着的鸡就会一齐朝着他破开嗓子骂,就像比赛一样,它们恨不得把肚子里所有的脏话都骂出来。
听到狗和鸡的骂声,刘天四就笑。刘天四一笑,就更疯了,拉着他的烂车在那里一遍一遍地跑,他可能是把狗和鸡的骂声当成对他的表扬。刘天四没有上过学,估计他根本就不知道啥是表扬啥是骂。
我想不通整天拉着破车的刘天四怎么会有一个像朝阳花一样的妹妹!
我还会想到东院的二成嫂子。二成嫂子脸白生生的,一笑就会露出白牙,二成嫂子的白牙跟朝阳花花盘上长着的绒毛一个样儿。有一次我盯着二成嫂子看,一直看一直看,二成嫂子就朝我笑笑:“这孩子,这孩子……”
我说:“我都十二岁了。”
“噢,都十二岁了?我十二岁的时候……”二成哥朝我坏笑,顺手在我的裤裆里摸了一下。我吓了一跳,那一刻我怕别人看见那个地方,二成哥却要摸……幸好我一机灵,躲开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莫名其妙地……
“这孩子脸红了,这孩子脸红了。”二成嫂子朝我笑着说。我一扭头就跑,脑子里一晃一晃全是二成嫂子的笑。
“谁说我脸红了嘛?谁说我脸红了?”
我的脸只是有点儿憋得慌,感觉有好多东西想从脸皮底下钻出来。我摸了摸脸,见刘天四拉着烂车过来了,就莫名地朝着刘天四喊了一句:“刘天四,烂车车儿,一爬爬上西坡坡儿……”
眼看量到向西五百米的那个院子的大门口了,我的心跳得快了起来。
我的心一跳得快起来,就变得很响,而且“咚咚咚咚”一直响着,盖过了那一刻我听到的所有声音。这时候我就想撒开脚丫子跑到墙头的后边,差点忘了刚才我还把自己当成许三东了,也差点忘了刚才我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很大的官儿了。我没有见过许三东因为害怕什么而逃跑过,一个大官儿也不应该有说跑就跑的道理。好像我做了啥坏事,或者准备要做啥坏事似的。可我管不住我的心跳,用手按都按不住。
我朝周围看了看,没有人。
就再往前走。
快要跨进院子里了,我停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全身上下看一看。
我看见自己的脚趾头快从鞋里钻出来,黑黑的趾甲已经露在外边。一株猪舌头叶子草在路边忽闪忽闪,我就拔了一片叶子,塞在鞋的烂口子上。
那片叶子绿绿的,我一走路,就会一上一下地动。
不管烂草叶子了,我得赶紧往前走,要不,我可能会像旋风一样逃跑掉。
院子里有一片朝阳花,长得很高很高。朝阳花的头都抬着,朝着一个方向,我也抬起头来看它们正看着的方向,我看到了热辣辣的日头。热辣辣的日头那么刺眼,看一眼,眼睛都要瞎了,它们为什么要那么一直地看呢?
我打了个喷嚏。
我朝着日头打了个喷嚏,一大片闪着光的鼻涕从我的鼻子里射出来,一直朝着日头射去。
一不小心,我又打了一个喷嚏。
我闻到了朝阳花的味道,头开始有点儿晕。
许婀娜正站在朝阳花的边上。许婀娜闪着光,也像是一株朝阳花。我心里知道,许婀娜要么在朝阳花里边坐着,要么站在朝阳花的边儿上。我分不清朝阳花是好多个许婀娜,还是许婀娜是一株朝阳花。我的眼睛有点恍惚。
“我大哥叫你呢。”我的嘴里突然发出这样的声音。
许婀娜扭过头看着我,像是正发着呆。许婀娜发呆的样子真好看,她发呆的时候倦倦的,眼皮很像是朝阳花的花瓣,卷着边儿,不全部舒展开,又像是随时要舒展开的样子。
许婀娜呆呆地看着我,像是没听清我的话,又像是在想着我说的内容。
我的胆子膨胀开了,就像一个嘟着嘴儿的朝阳花骨朵儿,见了热热的日头,或者是憋得太久了,“嘭”一声就膨胀开了。我合上两只手,放在嘴边,朝着天,朝着天上的日头,又朝着一大片朝阳花,大声地喊:“我大哥叫你呢。”
喊完,我扭头就跑,像疯了一样。
正在外边拉着烂车的刘天四看见了,也拉着他的烂车跟在我后边跑。我说:“滚。”我还在跑,刘天四也在跑。我又说:“你滚你滚。”刘天四不滚,还跟着我跑,像一条长尾巴。我不管刘天四了,自己使出全身的力气一直朝前跑。我烂鞋里塞进去的那片绿草叶子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了。
我的鼻子里一直是朝阳花的味道。
我的鼻子里一直是许婀娜的味道。
我当了俘虏
我藏在社房子后边的一个草堆旮旯里。
草堆挤在社房子和一堵墙之间,三边都是墙,只有前边一个小口儿能进去。这里其实离许婀娜家不远,我绕来绕去绕了好大一个圈才进来,我想她肯定想不到我就藏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有好多次,我躲我妈的时候,就会藏到这里,我妈一次也没找到我。
一只灰蜘蛛在我的眼前趴着,头那么小,肚子那么大。一个很大很大的蜘蛛网让我撞破了,那只灰蜘蛛还牢牢地粘在残破的网上,嘴里紧紧地咬着一只绿头苍蝇。
我不是直接跑到这里的,从那个院子里跑出来朝南跑到河边,再从河边绕到东街的粪堆旁,在粪堆旁绕个弯,穿过村东一棵大榆树,才又折回来藏到这里的。
我加快速度奔跑,把刘天四甩在东街的粪堆旁。看不到我,刘天四就无聊地看河里的水和水里被洗得又光又滑的石头。我才不管他呢,我要赶紧藏起来。
我一定要藏起来。
我的肚子一鼓一鼓,嘴里的气憋也憋不住,争着朝外冒,把跟前的草都吹了起来。
我得意地想,刘天四找不到我了,许婀娜也找不到我了。
那只灰蜘蛛紧紧地含着绿头苍蝇,样子很可怕。我有点害怕那只灰蜘蛛,不知道它会不会像逮绿头苍蝇一样把我也逮住,像拔苍蝇翅膀一样先把我的胳膊和腿拔掉,再一下一下把我的身子吃下去。灰蜘蛛看上去不算太大,但我想象着它会变得好大好大,张着大嘴把我一点一点地吞掉。
那只蜘蛛应该不会变大,但它却真的变大了。它真的就朝着我过来了,脸盘就晃在我的头顶上,又移到我的脸前。
许……我差点叫出声来。
我当然是先闻到朝阳花的味道。
两只眼睛在我的上方悬着,眼珠儿黑黑的,眼珠边儿上白白的。一股热热的气弄得我脸蛋都痒痒的。
我差点晕过去。
出来吧。
我……你……我好像已经晕了过去。
出来吧,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她知道我会在这里?她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我可是绕了好大一个弯儿的。
我有特异功能,我鼻子一抽就知道你在这里。还不出来?再不出来我要把蜘蛛挑到你身上。
她真的捡起地上的一根棍子向上扬了扬,准备挑那个还含着绿头苍蝇的灰蜘蛛。她的脸上带着笑,也可能她的脸就是一个大大的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的目光先落在地上,慢慢从她身边挤过,看到她身后的日头。我才发现原来从那个进来的地方是能看到外边的日头的。
我乖乖地爬出来。
许婀娜把手里的棍子扔掉,在我手托着草堆往起站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她的手托着我的胳膊,我都快要挨到她的身子了。她弯下身子拍着我身上的草,拍完了上身,又拍下身。
我的头上还有一根杂草,她直起身子,右手搭在我的肩上,伸出左手的两个指头,把我头上的杂草取下去。我感觉我的头上应该还有许多杂草,可是在许婀娜取下那一根杂草以后就再也没有了。记得我藏到这里的时候,把头往草堆里钻了钻,现在怎么只有一根草呢?如果让我重钻的话,我会使劲把头钻进去,让许多杂草都粘到我的头上。
我的身子开始膨胀。
我感觉全身的毛毛虫都朝着一个地方爬,它们爬过身体的时候发出沙沙沙声,这声音让我心慌。爬着的虫子们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只顾爬,它们朝着一个有食物的地方去争抢食物?还是排着队去一个地方集合,要做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毛毛虫在我的身体里爬着,我的神情有点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