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 口
作者: 孟繁信第三部分
22
仁义古镇的地势东高西低,呈盘延的游龙状:南门到北门这段中心商贸区,是龙腹;街铺挤挤挨挨,依次排列,是鳞片斑斑的龙身;东圪塔是昂首扬鬃的龙头,龙须飞飘到山畔河沿的文昌阁;后头街是横生出来的龙掌龙爪;西圪塔直至大石洼是龙尾。
也许这就是造物主的一种天意,外人评价仁义古镇是“东阳西阴,后刚前柔”。从东圪塔出来的男人们脸色红黑,阳气盛,肝火旺,说出话来声音高,底气足,舌根硬直,说理也要说出个你长我短。他们身手敏捷,干活儿讲究雷厉风行。东圪塔的孩子们也学大人,说话高门大嗓,嘴不饶人,和谁也要讲道理,没理也要占三分。东圪塔的女人们喜欢穿艳丽花哨的服装,内衣脏破一点也没关系,外装必须惹眼。在中心街的布店银坊,喜欢扯在身前比画和试戴。她们相互攀比,相互指点,有时为找一件喜欢的衣裤要翻箱倒柜半天,不到自视满意,不出门。她们发型蓬松,步子轻快,在北门口一亮相,精气神方面就要抢住那些长嘴妇的嘴。她们一动嘴,话语铃铛似的脆亮细密,一出门,身影花卉似的留红遗绿。熟人见面,一声尖叫,话稠意浓。遇到怪事,举袖掩面,悄声绕过。
后头街的人说话少,做出来的事却凶狠蛮横,三句话不对,就伸拳头。后头街紧挨大山深沟,石板坡陡立,沙沟水雄浑,窑房院落外就是荆丛草坡。因常与狼对峙,家家都喂着恶狗。不光是野猫野獾,就是见着生人从街面路过,那些狗也敢下口撕咬,镇上流传着一句话“东圪塔的小孩,后头街的狗”,都生性蛮野。后头街虽然离街中心的三官楼底只有一门之隔,但做买卖开商铺的却很少,赶马车的多,耍鞭子的多,撩狗斗仗的人多,耍蛮力较劲的人多。男人强势,女人勤劳。不管男女,穿着打扮都不太讲究。有点钱,买肉吃,买酒喝。邻居朋友聚在一起,豪气冲天,醉话升温,不喝到夜半天明不离桌。一年四季,男人赤肚子穿个马甲就上街,专往人多事杂的地方跑,爱参与闹事,一旦有歪理烂事占上风,就暴起三角眼,神情里他就是敢铡美的包大人在世。街头巷尾,老有后头街的男人在主持正义。后头街的女人们上街也不换衣鞋,到铺面或摊位,买上自家需要的布料针线和盐油酱醋,就回家了。上一趟街和去一趟茅房或到邻居家坐一会儿差不多。
前头街与西圪塔却是另一番景象。前头街基本与中心街连成一体,周围的土地面积也不多,山地不肥沃,种出的庄稼不够半年吃,水地倒是有些。仁义河多年淤出的一大片滩田,轮到每家名下也只有几分地,大都种着与商业有关的蔬菜瓜果。前头街的人话绵性柔,有理也是绕着讲,一件事要来龙去脉地说半天,死的说成活的,方的说成圆的,守着商铺边聊天边走货,把太阳聊到西山边了,晚上还与家人继续聊,聊家务、孩子、商号,也聊街头白天发生的事,总之,用后头街的话叫“碎道”。
西圪塔这地方,差不多有半天时间,各家的院落都照不到阳光,被镇中垂耸的碉堡挡着,又有一片一片的古树新叶遮掩,所以光照不是很充沛。但这地方韵味不浅,好几处深宅大院的挑檐飞瓦流露出曾有的不凡气度,门头木刻砖雕,窑前挂落雀替,都是有讲究的。庭院、照壁、门联等有精细考究的刻画,都是些孝亲、忠烈、勤读、尚俭的古典国学内容。西圪塔出文人墨客,在外面做官的人不少。往古里说,财主商贾能写到史书里的绝不止三五个。巨商也好,老财也好,迎娶的女人都是有姿色有修为的。他们的后代也与众不同,男子帅气文静,女子清秀聪慧,话说引经据典,就是受苦干零活儿的,也都会捉毛笔打算盘。孩子们一起玩耍,从不高言高语,游戏也是那种带着智商机巧的,夸晒显摆的少,联谊探趣的多。建国后,从西圪塔走出来到学校念书的女孩子,都是细皮嫩肉的,柔态十足,一动手一扬眉都带有情致,往细里看,连鞋边的花纹都有出处。学校里学习好的,大都是西圪塔的孩子。
要是哪一天拿钥匙的学生来迟了,打不开教室门。东圪塔的孩子最先凭空生出一股火气,并大声说理训骂,西圪塔的孩子总是躲在一边不言少语,最终敢用镢头斧子砸开门锁的肯定是后头街的孩子。那些从周边小村来住校上学的孩子既要巴结爱摆理行恶的,又要讨好学习成绩优异的,从家里带来的馒头片和瓜果梨桃自己吃不了几个,都变着法儿分了出去。
有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中心街,把镇上的人都惊呆了。
东圪塔的姑娘媳妇们说:“那身姿那走势,咱是死活比不上。”
西圪塔的女人们说:“那气质那韵味,咱是甘拜下风。”
后头街的主妇丫头们说:“那素雅那利落,咱是比折脊骨了。”
街上那些长嘴妇们说得更玄乎:“这女人唱戏不用画眉,做妓不用调情,生孩不用接生婆,天生一副狐媚相,骨子里带着吸血虫。她脸俊胸阔腰细屁股大,不说男人,就是女人见了也从眼里拔不出来。
23
这个女人叫郝美仙,她是赵德豹从河南引回来的。
赵德豹自从那次被赵全武捆在自家院里的槐树上,用鞋盖鞭抽后,出走了几个月。赵全武的老婆为此一病不起,被赵全武一顿臭骂,结果彻底瘫在炕上。她终日眼泪汪汪的,赵全武不在家的时候,就一个人捶胸顿足,把自己折磨得半死不活。
这赵德豹生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几个月不见面,一见面,就见他带着这么一个惹是生非的尤物,这让声名远播的赵全武肺都气炸了。这儿子是他生的,不认也不行,谁也知道,就算打死了也是你儿子。像一只臭虫掉进碗里,看着恶心,老了老了还落个坏名声,赵全武躲在家里,连甩鞭的力气都没了。
赵德豹没有把郝美仙领到父母家,他知道父母肯定不接纳,而是来到距离北门不远的一个院子里。院子是里外院,里院大,住着几家大户,外院狭小,可能以前是长工们住的地方。赵德豹打开外院一处小屋的门,简单收拾一下,两人就住了进去。
这小屋,是赵全武年轻时练武买下放器械放鞭具的地方。
郝美仙生来就是那种招男人喜欢的女人,骨子里俏,尤其是那双能灼痛男人内火的眼,一举目,必有一个思柳想月的猎物被击中。
赵德豹长着男人们少见的娃娃脸。双棱眼长在他浓浓的眉毛下,厚厚的嘴唇藏着一股文秀之气。话一出口,磁性十足,话语像裹着一层音符,清脆伶俐中夹着醇厚柔和。这与人高马大一身豪侠之气的赵全武相比,迥然不同。
赵德豹与郝美仙相跟着从镇街走过,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郝美仙与赵德豹住进那个小屋后,镇上有人说这是雁落雀窝了,但很快,里外院的人都感到这间小屋散发出来的生气。笙的细腻清脆,箫的绵厚悠长,琵琶的婉转优雅,纷纷从小屋飘出来。
进进出出的邻居都受到音乐气氛的感染,路过外院时,总要站在那儿欣赏一会儿。有好事的人把这事传给镇上一些悠闲的人,这些人就饶有兴致地来到外院。喜欢猜度的人觉得这缠缠绵绵的音乐中肯定有故事,于是夜里贴在门外听房。这一听,听出了意思。第二天,院子里家家户户就有一个约定:不许自家的孩子多靠近小屋半步,晦气。
赵全武知道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从小练武老是耍奸弄滑,但见到拉弦吹笛倒是眼迷神痴,一站就是半天。
赵德龙与韩如民磨刀擦枪的时候,赵德豹却吹起了柳笛竹箫。赵全武把这些屁事不顶的乐器掰折摔断,想让他彻底断了这念头。对那些吹拉弹唱抹粉搽脸的行当,赵全武连看都不看一眼,觉得这腻腻歪歪连连挂挂的音乐戏谱简直就是伤风败俗的源头。
谁也没想到,赵德豹几个月不见,竟成了音乐高手。那小屋时而传出二胡的悠扬婉转,时而传出琵琶的连绵激越,差不多半条街的人都能听到。
这两个小男女,除过抚弄音乐,还能干出什么事?
正在人们胡乱猜测的时候,一件更蹊跷的事发生了。
郝美仙的男人找来了。原来,郝美仙刚结婚不久。
郝美仙的男人找见小屋时,身后跟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但他们想象的事并没有发生,这多多少少有点遗憾。没有争吵,也没有殴斗。这二男一女,居然相安无事地挤住在一起。
不久,人们发现古镇的街道上多了一位钉鞋匠,他就是郝美仙的男人,人称王师。
赵德豹被古镇的南武馆请去,当了小拳师。
镇上爱关注闲事的长嘴妇们,一见面,睫毛一眨,白皮脸一皱,寡话就冒出来。这一女二男的夜生活成了话题,可能只是凭着各自想象的胡乱猜测,说到机密处,还相互抱在一起打闹一番。
郝美仙偶尔在镇街上露面,总惹来不少怪异的目光。
蹊跷事儿,总有人想方设法地打问。终于,有了一种说法:郝美仙与她男人是河南开封人,婚姻是包办的。郝美仙在街头上遇到拉琴的赵德豹,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厮混在一起,不久,私奔了。郝美仙男人嗅着女人留有的气息一路追撵过来。
24
好事不出门,烂事传千里。赵德豹的事把他爹赵全武气得不轻,过一百岁的人了,一辈子被人高看厚爱,临梢末尾突然冒出这有损家风的事,心里堵着,见到熟人,对方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也开不了口,索性不再出门。不出门待在家里,这事更是不分昼夜地折磨他,没几天,一病不起,眼看着气亏体弱了。
临终,儿孙甥侄围了几圈,来对这位赵氏老寿星做最后道别。
赵德虎预感大事不妙,这天一直守在父亲身边。几年不归家的赵德豹也被人叫回家,若即若离地守在父亲旁,始终低头不语。
赵全武凭着一股内力,坐起来,向围在跟前的亲人摆了摆手,让他们全出去,只留下赵德龙和韩如民。
赵德龙以为父亲要交代什么,就凑过去拥住父亲,垂耳倾听。
赵全武没说什么,他把赵德龙的手和韩如民的手摁在一起,在空中掂了几下,然后就咽气了。
多年瘫在炕上神志不清的赵全武老婆突然睁开眼,她让赵德龙和韩如民把赵全武的身体挪到她跟前,探过手把赵全武的眼皮拨拉下来,双眼被封闭了。她又在赵全武的脸上轻轻拍了两下,才转过身。
外面院坝上响起一阵甩鞭声。赵德虎站在院坝上猛甩父亲的鞭子。
后来,亲人们才发现这鞭声刚开始响在崖谷里,冷硬冷硬的,随后响在院坝上。再一细看,赵德虎竟然将鞭子对着自己猛抽起来,遍体鳞伤。不是被人拦下,很可能就血肉模糊了。
赵德虎的老婆脆脆因他整日不恋家,跑回娘家住了。镇上的人很少见她回来。婚姻基本是名存实亡状态。镇上一个刚结婚就死了男人的媳妇特想嫁给他,可过不了他爹赵全武这关,两人只能像牛郎织女,偶尔见见面。现在爹死了,他不知是该悲还是该恨。他像一只失群的孤雁,绝望无助。
赵德豹趁人不注意,溜出大门。赵全武安葬那天,赵德豹也没踏进院门。
25
郝美仙的男人王师留着长胡子,有事没事捋一把,遇到街上的人,把藏在胡子里边的嘴露出来,再说话。王师长得不算高大,背有点佝偻,脑袋前额后额凸出,脸显得又窄又小,长胡子对脸型还算是弥补修饰。用手往下一捋,有点人为拉长面颊的意思。开始,人们不知道他的底细,有人试着让他钉鞋,做出的活儿还真不含糊,不仅精细周密,还好穿耐磨。他从来不与人讨价还价,给几个算几个,不给也没意见。这样,找他钉鞋的人越来越多。
他接过客人的鞋,左右上下先翻看,找好合适的补皮,尽可能从里补,然后取穿牛皮绳的针头扎眼引线,每一针都勒得严严实实。自始至终,王师不看客人一眼,只顾干活儿。一只鞋补完,常常冒出一身热汗。客人把钉好的鞋拿在手上问,多少钱?王师回答,料又用不了多少,就是出点力气,你看着给点就行。也有的客人开玩笑,不给行不行?王师说,行,就当给自己干了点活儿。客人从兜里掏出钱递到他面前,给的少了他直接取过,满脸笑意地说,只要你穿得舒服,我就高兴。给的多了,他还必须退余款,绝不多取一分一厘。
时间一长,镇上的人对他产生了好印象,生意也挺多。
赚多赚少,回去悉数交给郝美仙。然后按郝美仙的安排,再拿点零花钱。
一家三口的花销,全凭王师的这点劳酬,日子过得不算宽裕。
两年后,王师不给人们钉鞋了,而改为给牲口钉掌。不过,他家门前长年摆着钉鞋的物什,有人找上门来时,他从不拒绝,并且一分钱不收。
26
古镇的后头街有一家铁匠铺,主人叫赵嗯嗯,与赵全武也算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赵嗯嗯本名叫什么,很少有人知道。他为人处事向来不过硬,不管大人小孩还是恶魔弱者,一说话顺着对方来,最爱用的词就是“嗯”,而且是一连串的“嗯嗯嗯,是是是,好好好”,这个名字是镇上的人根据他的说话习惯叫出来的。赵嗯嗯起家从祖上的打捻银器做起,盘火炉时,往大做了做。做完后,连自己都偷喜了好一阵子。银匠也顺带给人补锅粘壶,生意再不够时,就做些小铁件,镰刀锹锄斧头漏勺之类的,琢磨着都能弄成。周边的人看见哪个实用就选挑一件,拿回去用。谁也知道,这是赵嗯嗯的心血,即使不给钱,也不白拿,家里的小豆红薯软米什么的送过来,嘴上说着是让赵嗯嗯尝尝,实际算是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