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孩

作者: 安小花

生二胎的事,再次提上日程。

大聪明拉着行李箱走到校门口,又突然折回,趴在我耳边说,妈,这事你得上点心。我说,妈知道,你放心。

这事儿子已经提了三次。每次听别人说我弟怎样,我妹如何,他心里就难受。就连兄妹打架都令他羡慕不已。自从他的青梅竹马刘玉莹有了妹妹后,他的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有几次刘玉莹妈妈抱着老二去接她,刘玉莹大老远就朝她妈飞奔过来,嘴里喊着姐姐想死你了。说完一把从她妈怀里夺过老二,举起来转了好几圈,然后开始在小家伙的左右脸蛋上轮流亲。那个一岁半的小家伙,用胳膊紧紧搂着她脖子,咯咯咯地笑。那一刻儿子眼中的羡慕一览无余。他轻轻拽了拽我的胳膊说,妈,咱先走吧。我说,不等刘玉莹了?他说,不等了。

与老王的博弈,着实是件令人头疼的事,他是那种十头牛都拉不动的杠精。这倒不是说他是坏人,实际上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常常为了帮助别人,搞得自己囊中羞涩,也会因为行侠仗义,被别人两肋插刀。

我说,老王,儿子真的是太想要个弟弟妹妹了。

老王说,你们俩不把我累死,誓不罢休。

我说,如果生的是女儿呢?不就万事大吉了。

老王说,女儿不吃饭?不念书?养儿子卖肾,养姑娘卖血。反正在老王看来,不卖点什么,根本养不起孩子。

我说,老王,你太自私了。

自私的老王没再搭理我,拿着安全帽出了门。

实际上几年前我曾动过这个念头,那时二胎政策刚放开。身边朋友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大了起来,这令我无比羡慕,尤其在看到那些打扮洋气的小女孩依偎在妈妈怀里撒娇时,我恨不得扑上去,朝她们粉嫩的脸上咬一口。

我说,老王,你看刘丽家姑娘长得跟个洋娃娃似的,多可爱。趁我还能生,咱也要一个吧。

老王喝了口酒,咂巴着嘴说,她忙得鸡飞狗跳,恨不得把她孩子塞回肚里时,你没看见?

你看见了?我把他手里的酒杯夺走。

老王又不慌不忙地把酒杯抢回去说,她老公说的,自从有了老二,就没睡过个安稳觉。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大点,本想着能消停一下,可又得为每年一万五的托儿费发愁。要不是因为老二,他根本用不着下了班跑滴滴。你看看,刚过四十岁,他脑门全秃了。

我说,你倒是没有老二,脑门秃得比他还早。我坐回饭桌前。

老王说,我这是基因遗传没办法。你看达尔文、拿破仑、苏格拉底,这些名人都是秃顶。秃顶是智慧的象征,是聪明的标志。

我说,那行,你就再生一个智慧出来,那不更有成就感。

他说,你别一天到晚给我洗脑,我不会上你的当。

尽管我家大聪明时常安慰他爸,可秃顶这件事却成了他的心病,他时刻都在为现在那头茂密的黑发担忧,担心它们突然有一天弃他而去。

我说,你不用担心,现在有了植发技术。

他说,那为什么不让我爸去植发?

我说,一个毛囊三四十,就你爸那寸草不生的脑门,没个十万八万拿下不来。我们得攒钱供你念书。

自从大聪明出生后,老王就变得特别抠。每次一提给他买衣服,就跟我急眼。他说,上班有工装,下班不出门,要新衣服擦地呀?我说,那要是有个应酬,你还能穿着工装去?他说,应酬不得花钱,干吗要去?

人靠衣裳马靠鞍,你堂堂一个国企工人,也不怕别人笑话?我说。

他冷笑道,我又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我知道要是再跟他交流下去非得气吐血,我扔下筷子,回了卧室。留下他一个人与镜子对饮。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他也挺可怜,自从贷款买房后,他把能戒的都戒了,没必要的应酬、不相干的饭局,白酒也从红盖汾换成高粱白。随着儿子学费的上涨,高粱白又缩成散装酒。

不过老王除了对自己抠,在我、儿子、双方家人以及朋友亲戚面前,都很大方。

其实博弈归博弈,在儿子提出要弟弟妹妹前,我的意志也不够坚定。没人怂恿时,安分守己,一旦有人说“能生的时候不生,不能生了,肠子也悔青了”之类的话,我回家一准儿要给老王洗脑,列举生二胎的种种好处。

我说,老王,你有没有想过,等儿子上初中住了校,咱们的生活会多空虚寂寞。成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大眼瞪小眼。

老王说,这有什么不好,清闲自在。说这话时他正喝着散装酒,眉飞色舞地刷抖音。

我一把夺走他的手机,一脸鄙夷地说,你的人生乐趣除了喝酒玩手机,还有什么?

他放下酒杯问我,我就纳闷了,年轻时别人一说让你生二胎,你恨不得冲上去给人家两嘴巴子。怎么这会儿就跟中了邪似的?就想生二胎。

那时候只要一回老家,婆婆就会怂恿我生二胎,她说还是多生几个好,不然老了肯定后悔。我当时想,多生几个,你们是给我养,还是帮我带?既然什么都帮不了,那就别总想着让我传宗接代。

那时候看到朋友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儿,我就替他们发愁。这么个除了吃喝拉撒,什么都干不了的小东西,就将一个大人的全部时间和精力占用,让你放弃事业,断绝社交,摒弃爱好,一天二十四小时围着他团团转。刚拉扯大老大,又来个老二,短暂的一生都葬送在生儿育女上。我觉得她们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才会给自己找麻烦。为了堵住公婆的嘴,我把不想生二胎的责任推到老王身上。老王说,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要。实际上老王刚开始连大聪明都不想要,他觉得二人世界悠闲自在,多一个人出来,必定会搅乱原有的生活秩序,于是就打定主意做丁克。只是后来我顶不住双方父母压力,中途反悔了。

经过漫长的十月怀胎以及十二级剧痛,那个瘦得像猴子似的小东西降生了。阵痛来袭的时候,我曾掐着老王胳膊,声嘶力竭地吼道,这辈子别想再让我生孩子了。那时候,我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生第二胎了,谁要是逼我生,我一定会跟他拼命。

我妈把大聪明抱到我身边说,你看看。我带着疲惫扭头瞥了他一眼,他正闭着眼,皱着眉,堆在一起的抬头纹让他看上去像个小老头。我说,妈,他好丑。我妈说,你小时候也一样。

他不分昼夜地啼哭,像个永远吃不饱的大胃王。我刚迷糊,他就要吃。吃了没几分钟就又撒尿,我的生活被屎尿啼哭填满。那时候,除了觉得他打乱了我的所有生活节奏,根本没意识到当妈妈是件幸福的事。

曾经有段时间,我跟朋友出去逛街,常会忘记家里还有个孩子。可在他牙牙学语,喊我妈妈的时候,我激动得不敢置信。天呐,我居然是一个孩子的妈妈。

我从不知如何抱他,怎样喂他,到半夜独自背他去医院,凌晨带病给他换尿布,成功晋级为一个刀枪不入的母亲。如所有第一次当妈的人,从起先他掉到地上的紧张惶恐到后来摔倒在地的一脸淡定,我的耐心随着他的成长消耗殆尽,脾气却与日俱增。棍棒之下出孝子的理论,让我对他的歇斯底里变得理所当然。他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时,我为自己的教育有方沾沾自喜。他的言听计从,逆来顺受,成为我向别人炫耀的资本。

这段日子我时常在想,如果早些年他跟我提出想要弟弟妹妹的要求,我一定会不由分说地斥责他,你一个没把我折腾死,还想找个合伙人一起来折腾。幸亏那时候他没这个想法,还时常表现出对二胎的排斥。他怕我因为生孩子会肚子疼,更怕我因为生孩子丢了性命。当然这些道理都是我灌输给他的。我想让他记住,我生他有多么不容易。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只要用生二胎来试探他,他都会泪眼汪汪地训斥我,你要不怕疼,不怕死,就生吧。在他眼里,好像一生二胎,我就会立马嗝屁。

那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将二胎视若仇敌,并为那些生了二胎,失去人身自由的人感到惋惜。尤其是在他们表现出生二胎后悔时,我总会为自己的明智选择沾沾自喜。

那段时间,我经常梦见怀孕,梦里看着自己大得快要撑破的肚皮,恐惧到极点。那种打又打不掉,生又不想生的感觉,让我痛不欲生。我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一摸肚子扁扁的,激动得差点哭出声。

为了不出意外,每次房事我都会再三确认,安全套有没有漏气,动作过猛会不会出现漏网之鱼。再后来为了保险,我干脆上了节育环。

我对自己说,要是孝顺一个就够了,要是不孝,十个八个也没用。只会在照顾二老的问题上互相推诿扯皮,在家产分配的问题上争得你死我活。反倒不如一个来得省心。

而且那时候我坚信凭借自己的能力,足可以将大聪明教育得很成功。当别人炫耀他们的小棉袄有多贴心时,我准会得意扬扬地告诉他们,我们的军大衣要比小棉袄暖和得多。

往往这时候,大聪明不是在家卖力打扫卫生,就是在厨房捡菜洗碗。这些技能他上二年级时就学会了,包括烧水煮面、端水递药。

等我在大聪明这块试验田中学会如何做一个合格母亲时,他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再不会向我撒娇耍赖,寻求抱抱,也不会因为我的吓唬欺骗,讨好求饶。他不屑一顾地对我说,妈,不洗澡身上根本不会长虫子,小孩子说谎鼻子压根儿不会变长。还有,我绝对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的那些阴谋诡计渐渐在他身上失了效。

他正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成长,以顺理成章的方式离开,而我只能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连一个挽留的借口都找不出。从起初的一周见一次,到如今的两周见一次,再到高中的每月见一次,大学的寒暑假见一见,若干年后等他娶妻生子,可能一年都未必能见一次。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无比恐慌,只能竭尽所能珍惜与他在一起的点滴时光,将所有爱和所有耐心倾注在他身上。

在他面前,我像个温顺的小绵羊,像个黏人的小女孩。我时常摸着高我一头的他问,走了两周想妈没?他故意逗我说,没想。我假装生气不理他,他一把搂着我的肩膀,学着小时候的样子说,想了。我又问他,想成啥了?他说,想成屁了。我俩就那样傻呵呵地边走边笑。

我的这些转变不仅让周边的人感到惊讶,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但我心里清楚,这都是为了弥补他的童年以及对他错误教育的亏欠。所以,当他向我提出想要个弟弟妹妹时,我毫不犹豫地欣然答应。什么高龄产妇,什么负担累赘,我都统统不管,我只知道,我儿子想要一个伴儿,那么迫切。

这事成了我的一大心病,同样也是他的一大心病,每周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妈,你有了没?

我说,怀孕不是孵小鸡,哪有那么快?

他说,是不是我爸还不同意?

我说,你放心,他斗不过咱们。

最初他表示想要一个妹妹,后来我给他分析了概率,他说弟弟也可以。

没提生老二前,每次见面他都要先与我一比高低,然后将我拦腰抱起,显示他的力气。如今他再也不敢那样肆无忌惮了,好像生怕一不小心会伤到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东西。

和老王的博弈异常艰难,起初我们还可以正常交流,后来只要一提“孩子”二字,他立马沉下脸转移话题。再后来只要我指着街上某个小孩说,这孩子真可爱,他就会一脸鄙夷,冷哼一声走开。这让我没一点办法。

三个月后,见我肚子依旧悄无声息,儿子着急地问,妈,都这么长时间了,你到底是生还是不生?他眼里噙满泪花,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弟弟妹妹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他夸张的表情,让我有些意外。

他一脸委屈地说,你不知道,我们班一大半同学家里都是两个孩子,没事他们就在一起聊弟弟妹妹,我都插不上话。每次跟刘玉莹出去玩儿,她都会向我炫耀,她妹最近又学会了什么本事。她还把压岁钱攒起来,专门给她妹买了辆电动汽车。她妹经常坐在里面,威风凛凛地满小区跑。为什么他们都有,就我没?说着说着他的泪就下来了。

那段时间我无意中发现,儿子抖音里收藏的都是有关兄妹或姐弟的视频,还经常看着这些视频傻笑。

我突然觉得儿子好可怜,不说现在的他有多孤单,就说以后我们老了,或者不在了,他要是有什么难事或伤心事,跟谁去说?再想想我自己,每次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不是找姐姐求助,就是让弟弟拿主意。尤其是老王让我受了委屈,又不想让爸妈担心时,我总是先想起姐姐弟弟。那儿子的委屈又能找谁说?这都是我跟老王的自私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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