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同里的清代大案
作者: 陈丹婷号筒声传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是外出回归的蜘蛛,心甘情愿地涌入轿子胡同。转瞬间,10间房子就被填得满满的,贪婪与疯狂的气氛慢慢地溢出来。看门的王三面无表情地看着陷于赌局的人们,盘算着这个月底自己能拿到5500文,捂了捂耳朵,闭上眼睛,佯作不知。不仅轿子胡同,杏花天(即今杏花天胡同)和后鼓楼苑儿胡同(即今后鼓楼苑胡同)也是一样的场景。一个个小小的窝点宛若蚁穴,隐藏着巨大的喧嚣。
嘉庆十六年(1811)五月二十八日,一道奏折扰乱了朝堂,京城的赌博乱象就这样从混沌中被拎了出来。小小的导火索,竟让两位大学士竞相落马。
聚赌乱象生
“皇上,臣听说各直省上至督抚,下至州县,只要是乘坐大轿的官员,家中的轿夫没有不开局聚赌的。京师是首善之地,对待赌博行为应该更严格。今日臣又听说京城的聚赌现象也逐渐成风。如此一来,往后良民变无赖,家产全破败,对民众和朝廷来说绝对都是坏事。臣知道皇上十分爱护旗人,若他们都沾染了赌博的恶习,而对旗人有管教之责的大臣们也不及时对他们加以教导,必然后患无穷。”
云南道监察御史韩鼎晋的秘密奏折传到嘉庆帝的手里。嘉庆帝连忙召见自己的亲信礼部侍郎郎英,大学士、步军统领大臣(即“九门提督”)禄康,命他们查办轿夫聚赌的事情。
郎英和禄康带着皇上的指令,很快就在杏花天的赌坊抓到了一众赌博的人,并把他们交给刑部。在刑部,这场由轿夫牵头的聚众赌博案件,才被慢慢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富察·明亮(1736-1822),谥号『文襄』,清中期外戚、将领,历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立下无数军功,也曾被卷入数起案件,嘉庆十六年(1811)的轿夫聚赌案就是其中之一。嘉庆十九年(1814),明亮再度成为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嘉庆二十二年(1817),成为武英殿大学士,获得太子太保衔。道光二年(1822),明亮去世,道光帝亲往祭奠。

金山是内务府镶黄旗包衣闲散(清代内务府人员主要由镶黄、正黄、正白三旗包衣组成。在八旗及内务府充任杂役的无官职旗人,统称“闲散”),他承认:“祖父临终前给我在杏花天的剃头铺留下3间空房,我一个无业游民,随即就想着拿来当赌场,也好抽一点利润。因此,我就和其他人开设了赌场,引诱民众赌博。除了雨雪天及有事的时候,我每日分别给看街兵刘二和领催(清代八旗中的下级军官,满语称“拨什库”,管理册籍、俸饷)王二两吊钱,希望他们可以庇护一下我家赌坊。”
但这不能让刑部相信,从去年十一月就开始的声势浩大的赌坊,仅两个人就能庇护,而其他的地方官员毫不知情。
果不其然,镶黄旗的下级军官存儿、来喜、额尔和泰等人都在供述中承认自己牵涉其中,为了钱财而对聚赌的事情不管不问。
不仅如此,这不大的赌坊五脏俱全,甚至还请了一个山东厨子专门做饭。而参与赌博之人,也并非都是平民。根据金山的招供,似乎还有声音和面貌都十分像是太监的人赌过两三次,但他不记得对方的姓名。聚赌者还在供述中提到,大学士、兵部尚书明亮的轿夫赵大也参与聚赌,他的赌场开在后鼓楼苑儿胡同。但当官兵赶到时,早已人去屋空。
明亮已经快80岁了。他出身于镶黄旗,姓富察,既是乾隆帝的孝贤纯皇后的亲侄子,又是康熙帝之子允祹的女婿,还曾多次立下战功,在朝廷中地位很高。明亮本人在嘉庆帝询问时,因为不能约束轿夫聚赌而自请处罚。嘉庆帝遂将明亮交给刑部审讯。
审判罗生门
按理说,轿夫聚赌,轿夫的主人最多只有失察和约束不严的过失,但明亮所涉的轿夫聚赌案疑点重重。
首先,明亮对于轿夫聚赌一事到底知不知情。
按照明亮的口供,他仅仅知道自己的轿夫要到别的地方另住,而先前接受审讯的镶黄旗下级军官存儿却说:“明宅的家丁韩大曾经托我转请我们的本管到明宅里去说话。我也就帮他去回禀我们的本管宁德,后来宁德也去了明宅。”
镶黄旗满洲步军校宁德说:“明中堂打发人到厅上请我去宅里说话。我一进去,明中堂就在门里和我说,要找一处房屋来放轿子和安顿轿夫。我跟他说,我必须要禀明堂官,堂官同意了再呈报。”说到这,宁德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又说:“明中堂却骂我好生糊涂,说着还走进屋不理我了,我也就这样回去了。不过,过了几天,明中堂家的管事还是来找房子来了,我按程序呈报了。因为害怕他们聚赌,我经常去查看,偏生那么巧,每次都没查到。”尽管宁德将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但是他的供述和存儿的可以相互印证。
其次,明亮到底从哪儿得知有人参奏轿夫聚赌的事情。
根据明亮的供词,那日他在圆明园等待着向皇上禀报事情,无意间在朝房的窗外听到有人谈起御史参奏轿夫开赌场的事情。
刑部翻出明亮曾经的奏折,在其中明亮提到过自己的一只耳朵被爆竹震聋。而且同事多年,朝臣都知道明亮有时连皇帝所说的话都听错。一般人在议论闲谈时,并不会大声喧哗,何况涉及秘密奏折,更不敢高声惊人。如此一来,倘若真的有人在窗外低语,明亮也不可能听清楚具体的内容才是。明亮知道有官员参奏轿夫赌博的消息来源,肯定和他的供述不一致。
最后,明亮是否给轿夫通风报信。
明亮说:“当日我在圆明园向皇帝禀报事情,听窗外人说有御史参奏轿夫聚赌的事情,我怕我的轿夫也有聚赌的卑劣行为,立刻唤来家丁王福,让他进城去查看。王福回来禀报说轿子房中并没有人在赌博。”
王福在供述中也为自己的主人澄清,声称只有自己知道家里轿夫聚赌的事情。他还说没有将有官兵要来抓赌的消息告诉别人,只是让他们不要赌了,并且回禀明亮说没有轿夫在聚赌。
王福的供词将明亮塑造成了一个被家丁蒙在鼓里的无辜家主。嘉庆帝却不买账,他想起乾隆四十八年(1783)时,明亮担任乌鲁木齐都统,答应协领(副都统以下的武官)富通的求情,私自给富通的外甥、因重罪被判处“永远枷号”的开泰开枷,并将开泰交给富通看守;又想起乾隆五十六年(1791)时,明亮任黑龙江将军,让士兵用低价向百姓索取貂皮。于是斥责明亮道:“从前在军营中,你就习惯了满口谎言,这个陋习到了今天还一点也没改,毫无诚实。先不提你到底有没有派王福进城通风报信,就如你今日所说,你仅派他进城去察看轿夫是不是聚赌,当官这么多年,你难道不知道要悄悄进行,反而大摇大摆地前往。如果不是你这样的行为,轿夫怎么会全部逃走?你这样的办事方式未免也太失职了。”
明亮不甘心就这样遭受贬斥,说:“皇上,您不会认为只有臣一人的轿夫这样做吧?我的手段和禄康比起来,那才是小巫见大巫。禄康是步军统领,如果他的轿夫不开赌场,京城内其他家的轿夫怎么敢开赌场呢?”

嘉庆帝认为明亮是见事态不妙打算拉一个垫背的。禄康不仅是大学士,而且姓爱新觉罗,深得嘉庆帝的信任。但嘉庆帝心里却忐忑,自己的臣子,自己到底认识几分。于是,六月初五这天,嘉庆帝秘密传召户部侍郎英和与吏部侍郎桂芳,让他们悄悄地查禄康的轿夫是否也有聚赌的行为。而这一查的结果,让嘉庆帝更加震怒……
执法者犯法
六月初六,英和与桂芳二人上奏嘉庆皇帝,禀报已经将在轿子胡同开设赌局的轿夫徐四和看门的王三等人抓获,而徐四正是禄康的轿夫。经过审讯,徐四聚赌分钱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但该赌局是谁出的本钱,怎么分红,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六月初七,禄康不知如何知道了密查的事情,连忙上奏嘉庆帝,为自己的轿夫开设赌局,以及自己的失察而请罪。禄康声泪俱下,声称自己奉皇上的命令去杏花天查访轿夫聚赌案,当然应该以身作则,先办本家,早在五月二十九日,就问过家中的家丁们。家丁们都称实在没有这样的事情,自己才放下心来。作为一个执法者,难免有一些疑心病。六月初五这天,自己又问了一遍家丁,得到的答案仍是没有聚赌之事。但英和与桂芳已经将徐四等人开设赌坊的事情查办。直到六月初六,自己才发现此事,并且将轿夫徐四看押。
禄康此人,一向善待家丁,本想通过“毫不知情”这张牌来请求嘉庆帝的宽恕,但他忽略了,上一个这样做的明亮,已经被嘉庆帝所厌弃。
嘉庆帝认为,徐四从嘉庆十四年(1809)十月起就开始开设赌局,已经2年多,禄康却全然不知情,而禄家家丁对于聚赌的事情包庇纵容,禄康亦不知情。单单是这种不知情,已经是无能至极的表现。
“如果你确实无能,自行来我这请罪,或许也不是不可原谅。但你做了些什么!五月二十九日,你就可以对你的轿夫进行讯问,偏生拖了这么久,作为一个执法者,你难道不知道轻飘飘地询问是否聚赌是没有任何的意义吗?等到英和与桂芳查清楚了,你才装腔作势地开始查办徐四,你觉得朕是一个老糊涂,看不清你的把戏吗?”嘉庆帝看着自己曾经信任的臣子,那执法者可以瞬间变成犯法者的丑陋模样。
本来,按照部议,应该将明亮和禄康革去官职,但嘉庆帝看在明亮的年纪和军功的份上,仅将他包括太子少保、内大臣、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等除了伯爵外的职衔革去,降用二品顶戴,赏给单眼花翎,并赏给副都统,仍管理火器营事务。同时,念在禄康供职多年且时常有病,也仅将他的太子少保、内大臣和东阁大学士等职衔革去,加恩降为正黄旗汉军副都统。
正是因为明亮和禄康的行为,嘉庆帝在嘉庆十六年六月十二日颁布了《告诫八旗子弟不可聚赌朱谕》,希望通过训诫让八旗子弟改掉陋习,好好成为国之栋梁。此后的短短一年中,刑部陆续破获13起轿夫聚赌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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