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胡墼
作者: 侯敏先一
我的老家在晋南农村。
大约四十年前,家家户户住的都还是胡墼房。屋墙起初用泥巴糊了,平平整整,看上去倒也舒坦。但是架不住风剥雨蚀,泥巴很快便一片一片地掉落下去,露出里面裹着的胡墼来,就好像鞋子破了,露出脏兮兮的脚趾头,又好像衣服破了,露出乌黑的皮包骨,慌得人们赶紧搭了梯子再用泥巴去补。却不想今天补了这里,明天又掉了那里,终究是补丁摞补丁,连同自己的鞋子和衣服,破破烂烂,怎么也遮不住心底里藏着的那些怯。
屋顶上长着的瓦楞草倒是精神。雨水多的时候,一簇一簇,或青或黑,都光亮丰满,像极了今天花盆里流行养着的多肉。只是多肉得精心培育,要常挪到太阳底下晒晒,天冷了又怕它冻着,必须搬回有暖气的屋子里来。瓦楞草则不同,但凡有点岁数的房屋顶上都可以见到,且任由风吹雨淋日晒,自葳蕤如故。那些年,村里的小孩经常得一种病,叫作“炸腮”,脖子和脸肿得像个鼓似的,很是痛苦。大人们便摘一些瓦楞草捣糊,和些泥巴敷在患处,泥干自落,再敷,如此重复,不几日便好。
有一年冬天,我也炸腮了,疼得直哼哼,睡不着觉,也吃不下饭。母亲说,找你拽叔去。拽叔住在马号边上的耳房里。我掀了门帘走进去时,拽叔正脱了棉袄棉裤?蹴在炕头的煤油灯跟前捉虱子。耳房很小,也很暗,煤油灯微弱的光映照得拽叔那张古铜色的脸孔越发油亮。拽叔捉虱子很专注,眼睛恨不得钻到衣服的缝线里去找,每捉到一只,都要扔灶膛里去,似乎听见“啪”的一声响拽叔便很受用,咬了牙狠狠道,狗日的,叫你吃我的血!
我小声说,拽叔,灶膛里的柴禾烧没了。拽叔头也不抬道,我晓得的,正在用灶灰煨红薯哩,这么香,你可是没闻见?我说闻见了,进屋前打老远就闻见了。拽叔抄一根柴禾往灶灰里拨拉拨拉,几疙瘩煨得黑乎乎的红薯从里面滚出来。拽叔说,剥一个,趁热吃了。我说,不想吃。拽叔“咦”一声说,今天怎么还端起来了?我说炸腮了,咽不下。拽叔这才抬起头,看我呲牙咧嘴的样子便笑开了,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眸子里居然闪出晶亮来。笑半天却骂一句,看你个样!这点痛都扛不住,平日里不挺犟嘛!我嘴里告饶道,再也不犟了。拽叔说,跟你说笑呢,等着吧,我这就摘几棵瓦楞草去。
拽叔都三十几了还没结婚,是村里的老光棍。母亲对我悄悄讲过,你拽叔呀,心气高!早些年,城里分来了几个知青,和拽叔他们一起在生产队劳动,其中有个女的,能跳会唱,有说有笑,就是啥活都干不动,拽叔便跟在人家屁股后面顺手帮衬一把。反过来,那女的也把从城里带来的香皂白糖什么的匀点给拽叔,后来还听说给拽叔织了件毛衣,一来二去,人们便传说两个人好上了,似乎只剩下扯结婚证了。但是没过多久,政策下来了,知青返城,那女的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再无音讯。这下瞎了,单相思,拽叔立马失魂落魄。人们又撇撇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拽叔不说话,回家把那件毛衣脱掉,重新穿上旧棉袄,转脸又默默地去田里干他的活去了。再后来,也有人给拽叔说过几次媒,但不是人家嫌拽叔穷,就是拽叔不乐意,反正弄不成,慢慢地,周围的人也没了心劲,一晃拽叔就闪到三十几岁,十村八里年龄相当的女子早都一个个嫁给别人了。
那时候在生产队里,拽叔算是我父亲的徒弟。父亲锄地,他也锄地,父亲赶大车,他也赶大车,父亲碾麦子,他也碾麦子,几乎形影不离,却是既不落后,也不表现,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直到有一次,队长家准备盖房,父亲带了几个年轻人去帮忙打胡墼时,这才发现拽叔这个闷葫芦原来是块当领导的材料。队长家盖房需要的胡墼多,至少得两万块,而且还要赶在土地上冻之前打好晒干,时间紧,任务重,大伙都很发愁。拽叔却说,发什么愁,咱分工,培土的培土,打胡墼的打胡墼,转胡墼的转胡墼,啥快干啥。大家一试,效果还真是好。完工那天,队长一拍后脑勺说,我想起来了,你们家祖上打胡墼就打得好哩!拽叔嘿嘿嘿光笑不说话。父亲拽了拽他的袖口说,好好干,以后这队长说不准就是你的了!
拽叔早早就没了爹,许多年和老娘住着几间老胡墼房,听说还是他爷爷手里留下来的,又破又矮,一下雨就漏得管不住。拽叔没力量修葺,更谈不上拆了另建,就这样一直熬到两年前,老娘死了,那房子也塌了,拽叔没地方住,便索性卷了铺盖搬到马号里来。队长说,这下好,马号里正发愁没人守夜呢。
父亲却替拽叔着急。拽叔说,这不挺好嘛!干活睡觉吃饭都在马号里,不花钱,还省事。父亲说,你迟早总得成个家吧,没有个房子哪成?再说了,公社里最近老吵吵,这生产队就要解散了,到时候你上哪里住?还是想办法盖个胡墼房吧!拽叔不说话,自己卷了根旱烟,猛抽几口,半天才下了决心,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盖!
这时候正好是麦口。男人们白天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晚上便一头倒在炕上呼呼大睡。拽叔却没闲着,跑场院里钻女人堆里搓麦秸秆来了。高高的房檐角下,挂一盏明亮的电石灯,“嗤嗤嗤”地响个没完没了。母亲、队长老婆还有一众娘娘婶婶们围了麦娃娃堆席地而坐,一边有说有笑,一边手里头忙个不停歇。大家看见拽叔肩上扛着个笼圈,手里拎着个箅子,都是蒸馍用的铁家伙,便纷纷打趣,男人家也要编草帽卖钱喽!拽叔不吭气,自顾在地上支好笼圈箅子,再从麦娃娃堆里挑一捆个长的出来,便坐下来麻溜地搓开了。队长老婆见拽叔干得有模有样,便凑过来问,这是要攒钱娶媳妇?拽叔摇摇头。队长老婆奇怪了,那咋地也要编草帽?拽叔有些急,哪个说要编草帽?我这是准备编草席哩!队长老婆追着问,编草席干啥?拽叔说,苫胡墼用哩。队长老婆说,打算盖房了?拽叔点点头。队长老婆又问,有口了?拽叔的脸唰地就红了,倔倔地回一句,影还没有呢!
第二天一大早,队长老婆跑到我家对母亲说,我这里有个口,想给他拽叔撮合撮合。母亲说,哪里的?什么情况?队长老婆说,我表妹,原先嫁到镇子上的,现在离婚了,与他拽叔这条件刚刚合适着哩!母亲说,常来你家走亲戚那个?队长老婆说,就是的。母亲说,模样倒是精干,只是记得她还拉着个男娃,跟我家儿子大小差不多。队长老婆说,我外甥都十二岁了,上小学四年级,很懂事一个娃,好管着呢!母亲说,我试着提一句。队长老婆不高兴,试什么试,这个媒人你当定了,回头我就通知我表妹去,她还年轻,身子骨好,过来再给他拽叔生几个男娃都没问题。母亲还是说,我试试。
那边在地里,队长把父亲和拽叔吆喝到一棵柿子树底下。父亲问,什么事?队长指指拽叔说,听说他要盖房了。拽叔说,胡墼还没打好呢。队长说,收完麦子允你半个月的假,能够打完吧?拽叔说,没问题,只是买木料的钱没有。队长说,这个现成,我家老房子拆下来的木料还在那堆着呢,你先使了。拽叔说,到了还是要给钱。队长就火了,哪个朝你要钱了?父亲赶紧打圆场说,先使着,先使着,等以后有钱了再给也不迟。拽叔说,那好吧。队长长长地舒一口气,狠狠地剜拽叔一眼窝,嘴里再嘟囔一句榆木疙瘩,便转脸背手抄往别的地方走去。
一个月后,麦子收完了,颗粒归仓,大人们终于松了口气。太阳却更毒,毒得能把人脸上的汗油给渗出来。小孩们又得去学校上课了。有天大清早,五六点,我背了书包无精打采地走在巷子里时,老远就看见了拽叔。拽叔哼着小曲,拉着小平车轻飘飘地走过来。小平车里面放着杵子、模子、筛子,还有一把铁锨和一卷草席。我叫句拽叔说,你打胡墼去。拽叔说,你小子咋知道?我说我娘告我的,还叫我每天中午给你送饭哩。拽叔嘿嘿道,终于使唤上你小子了,没白疼。我不情愿道,天这么热!拽叔没理会,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疙瘩棉籽饼塞我手心里说,咱爷俩,一辈子的交情哩!
二
中午放学回家,母亲已经把拽叔的饭菜准备齐整,一个提篮里面装着几块包了白面皮的玉米馍馍和一小碗咸菜,一把表皮擦得锃亮的铜壶里面盛着绿豆汤。父亲从门后拿过一根扁担递给我说,赶紧挑了送地里去,你拽叔等着吃晌午饭呢。母亲有点生气,一把夺过扁担嗔怪道,哪有你这样使唤娃的哩!咱先吃饭,吃饱了再去地里送饭也不迟。
吃完饭,母亲给我头上戴了顶草帽说,这会儿日头爷正毒,别给晒晕了。我没吭气。母亲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件长袖衬衫往我的背心外面套,父亲穿过的,又宽又长,穿在我身上像个袍子一样。我说太捂了,热得不行。母亲说,小娃家还嫩,别给晒得起了皮,回家来又疼得直叫唤。父亲笑笑说,穿上吧,你娘把你当女娃家养着哩!
拽叔已经等在地头了。老远就看见他一只手搭了凉棚朝我走来的方向张望,一只手拼命地摇晃。我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走近了,拽叔埋怨道,磨叽啥,都快把人饿死了!我说这么远的路,两三里地呢,还不走半天?拽叔咧嘴笑了笑,又露出他那两排雪白的牙齿来。我嘟囔道,肩膀都压肿了。拽叔赶紧把担子接过去,朝路边的一棵柿子树呶了呶嘴说,那下面凉快,咱坐那下面去。
提篮上面盖着一块白色的手巾,父亲平时裹头用的,母亲将它洗得干干净净。拽叔揭了手巾说,咦!这玉米馍馍还裹了层白面皮哩!我撇撇嘴说,我爹平时都舍不得吃哩!拽叔不好意思了,你爹你娘对我好,把我当自家兄弟哩。说完就从柿子树上折下两根细枝条。我说折这个干啥。拽叔说,当筷子使。我说提篮里不放着双筷子嘛。拽叔说,那个你使。我说我在家已经吃过了。拽叔说,怪不得来得这么迟。明天中午放学了先送饭,咱爷俩都在地里吃。我点点头,心说明天也可以吃上包了白面皮的玉米馍馍了,一下子就欢喜得不得了。
终于等到第二天中午放学。一回家我就挑起扁担往出走。母亲说,吃了再走。我说拽叔在地头等着哩,我送饭回来再吃。母亲说那你走快点。等到回来了我却不吃。母亲问咋回事?我说在地里和拽叔一起吃过了。母亲似乎明白了,半天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瞅父亲。父亲叹口气,这小子不懂事,也是他拽叔喜欢他,没办法,明天送饭时拿上两份吧!
于是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我高兴得合不拢嘴,拽叔也高兴得合不拢嘴。拽叔一高兴就唱他的小曲,先是小声哼哼,哼着哼着就放开了喉咙,那声音有点刺耳,把柿子树上的鸟儿都吓得呼啦啦地飞走了。我说拽叔你高兴啥。拽叔说你娘蒸的馍馍稀罕。我说咋个就稀罕了。拽叔说这馍馍平时只有队长家里才能吃得上。我哦一句,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个啥,隐隐约约就明白了点啥。拽叔说,活了这么多年,除了我爹我娘,就数你爹你娘对我好。我还是没说话。拽叔说,等我以后有钱了,盖他两座砖包胡墼的大瓦房,一座我住,一座你爹你娘住,还有你。我说什么是砖包胡墼?拽叔说,砌屋墙里面使的胡墼,外面拿青砖包了,又暖和又洋气,队长家新盖的房子见过吧,就那样的!我说好比我娘蒸的白面皮玉米馍馍。拽叔说,这个比喻好。我说那要等到啥时候。拽叔不说话,抬起头看蓝天上的白云,白云不动,他也不动,那姿势就像个泥塑一样,周围的空气都快要凝固了。
我分明看见拽叔的眸子里溢出了晶亮来,似乎又有泪花挂在了眼角。他在想什么呢?过半天,拽叔喃喃自语说,会有那天的,会有那天的。我忽然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问,拽,拽叔,你,没,没事吧?拽叔马上转过神来,拍拍我的后脑勺说,没事的,咱都是好人,好人哪里会有坏事呢。我的声音还是颤抖,没事我就回家去。拽叔说,先别急,看拽叔打会儿胡墼再回去。
拽叔打胡墼的动作真是麻溜极了。模子支在一块青石板上,里面撒一把用筛子筛过的炭灰,再挥锨填满土,两只穿了解放胶鞋的大脚用力踩踏几下,接着就是杵子上下左右翻舞,夯实了,拽叔喊一声齐活,然后就打开关子,从模子里取出一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胡墼朝我眼前一晃说,怎么样?
我看得出神,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说话的声音便有些兴奋,这么快!拽叔很得意,不到一分钟。我说那一天能打多少块?拽叔说,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八点,你算一算。我扳起指头数了数说,一天十五个小时,一个小时六十块,十五乘以六十,九百块哩!拽叔更得意了,至少九百块,哪一天打得快了,上一千也止不住哩!说完便笑,笑得很开心,那两排雪白的牙齿又露出来了,明晃晃的。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对拽叔说,我想学学打胡墼。拽叔说,学这个干啥?我央他,就让我打一块嘛!拽叔说那好吧,只打一块。说完便站在一边看着我。我其实已经观察了多少遍,心说打个胡墼还不跟玩儿一样嘛!但是真正要亲自操作了,却手忙脚乱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拽叔说,支模,我便支模。拽叔说,撒灰,我便撒灰。拽叔说,填土,我便填土……等到拽叔说打夯时,我已经累得连抡杵子的胳膊都抬不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头上脸上的汗水汹涌而下,笨手笨脚的样子一定难看死了。拽叔说,你小子呀,把黄河看成了一条线,打胡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谁都能打得了的,你呀,还是回学校老老实实念你的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