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你一路向南

作者: 赵越

1

我是个写小说的,说来惭愧,目前已经把王馨写死过好多次了,具体情节不提也罢,总之为了夺人眼球,极尽荒诞离奇之能事。我个人认为,这些小说是不具备文学价值的,一部比一部滥俗,但有个奇怪的现象,每次只要写死王馨,这部作品就不但能出版,还能获点小奖。而那些不写王馨的,或者写了她却让她安然无恙地活到最后一页的小说,明明更加用心,却基本都会被无情退稿,即便有幸发表,也无法激起多大的水花。这样的状况我并不十分喜欢,可为了糊口,只能不断地让王馨在我的小说里死去活来。长期以来,我一直很忐忑,倒不是因为一些评论家指责我“杀人如麻”,而是担心王馨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虽然我每次都给她取了不同的名字,但她只要打眼一瞧,就知道那些所谓的王霄、王笑和王灿,其实都是她。

这一天终于来了,只是事情的走向和我的预料有很大差别。本以为王馨是来兴师问罪的,要知道,她发起脾气来可了不得,当年拿着她奶奶健身用的宝剑,提一口气,把一个企图占她便宜的小混混从纺织厂一路“追杀”到城南的变压器厂,要不是被看门大爷所阻,她势必要以一人之力单挑变压器厂的泱泱子弟。可以想象,当她得知我给她胡编乱造了那么多故事后,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我自刎于她剑下,也许是最体面的结局。没想到,她见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哈哈哈哈,太好玩儿了,你他妈的又把我写死啦!”

事情是这样的,我来龙城参加省作协举办的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这天下午上完课,刚出作协大门,就看到王馨。她正和门口的保安吹牛,扬言自己也是青年作家,作品畅销海内外,最近热播的某网剧就出自她手。保安眼睛都亮了,拿出笔记本,让美女作家签名。我感到大事不妙,试图顺着墙根溜走,王馨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然后哈哈大笑。

我们顺着五一路边走边聊,我发现王馨并没有生我的气,就逐渐放松下来。她说她要出远门了,临行前特意来看一下我。我问她怎么知道我的行踪,她说省作协的公众号报道了作家班的消息,那张大合影里,她一眼就看到我的挫样子,神情呆滞,宛如智障。我为屡次在作品中夺取她的性命而道歉,她无所谓地表示没关系,还饶有兴致地问我下次准备让她怎么死,能不能死得雄浑悲壮一点?

关于我把王馨写死这件事,除了取悦读者外,其实另有原因,只是不好意思讲出来,话一出口,势必显得矫情。一位著名作家曾说过,写小说就是把悲伤留给虚构,把快乐留给现实,这一点我是认同的。我之所以要在虚构的世界中一再让她经受折磨,是想把所有的苦难或厄运都封印在小说里,如此一来,她在现实中就可以平安喜乐,幸福安康。幼稚吧?但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小时候居住的纺织厂职工宿舍拆除后,大家都搬了家。我和王馨十几年没有联系,一直通过其他职工子弟打听她的消息。她没有读大学,在遗山市的一所艺校学习影视表演,后来一直闯荡剧组,做群众演员,最出彩的一次是演新版《笑傲江湖》里的一名恒山派弟子,有一句台词:“是,掌门。”两年前,她与一位年轻编剧结婚。我在别人的朋友圈看到婚礼照片,她妆容精致,但眉眼中略有风霜之气,凌厉泼辣之感稍减,温婉柔和之美顿生,此外,再无岁月的痕迹。她的丈夫形象如何?我早已忘却,当时也没留意,我的目光只聚焦在她身上。听说那位编剧待她甚好,准备为她量身打造一部电影,剑指欧洲三大电影节。电影这种事毕竟有些缥缈,但她的事业确实有了起色,我去年在省城的地铁站,曾看到她的广告牌被挂在墙上。她身穿职业套装,正推销一种理财产品,灯箱的光很足,她光鲜的形象照亮整个地下通道。大家都说她时来运转了,我为此而感到一种隐秘的喜悦,是啊,我默默地把她的磨难都封印起来,她岂有不转运之理?

然而,这次见面后,我才意识到我的想法多么可笑。我们找了一家餐厅,坐下来慢慢谈。

我发现脱离了美颜相机的滤镜,王馨的脸上还是有一些疲态,眼袋明显,鱼尾纹也呼之欲出,想想也能理解,毕竟她和我一样,也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了。

我感到有些局促,小时候在一起时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总在打闹,现在突然正襟危坐,反倒不适应了。

我思索半天,只是说了一句极其俗套的台词:“你……你还跟以前一样啊,没变。”

王馨憋着笑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头发呢?你们作家圈流行这种发型吗?”

“快别取笑我了,”我用手拨了下稀疏的头发,“您这大明星,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居然还记得我们这平头老百姓。”

王馨咬着吸管,嘬了几口饮料,抬起头时,眼睛里闪过一丝忧郁,但马上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样子,学表演的,情绪转换就是快。她说:“我刚离婚,无家可归,这也没什么,江湖儿女,四海为家嘛。”

原来,王馨的日子并不好过,我不知道她在这段金玉其外的婚姻中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她不愿多说,只说不堪回首,过去了,都过去了。她故作轻松的语气、略显浮夸的笑声,以及不经意间的一声轻叹,都让我看到深藏其中的潦倒和艰辛。我瞬间被刺痛,直到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这种痛感的来源是一把剑,我那可笑的封印在命运的利剑前根本不堪一击。我试图安慰王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记忆如波涛一般涌来,十岁那年,我和王馨在她家的煤炉子里烤红薯,两人席地而坐,抓着红薯一人一口,吃得满脸煤灰……初二那年校运会,王馨跳高落地时摔断脚踝,几个月不能骑车,放学后我和她一起步行回家,她撑着拐还要和我赛跑,我不允,她早已一跳一跳地跑远,躲进职工宿舍小花园的拱门后,趁我走近时跳出来吓我……高考过后,纺织厂拆除,王馨在职工宿舍的废墟中翻找,蓦然起身,手里已多了一把长剑,“噌”的一声,拔剑出鞘,剑身反射着犀利的光。

此刻,王馨的眼神却让我感到陌生,既不灼热,也不凛冽,只是像秋天的湖面平静淡然,偶有落叶漂于其上,水波不惊。我问她接下来何去何从,她说明星梦算是破灭了,打算去南方找找别的机会。沉默半晌,她一拍桌子说:“你可了不得啊,已经是青年作家啦!你知道余华和莫言那个潦草小狗的照片吧?再过几年两只小狗变三只小狗,第三只就是你,到时候我就满世界吹牛去,说那第三只小狗是我哥们儿,哈哈。”我无奈地摇摇头,我写那些不入流的垃圾小说,能有什么前途?写作的收入勉强维持温饱,其他谋生手段又一概不会,虽已娶妻,却不敢生子,多年来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再这么晃荡下去,估计我也得离婚。

王馨要坐晚上十点的火车去南方。我说南方好啊,南方的冬天就像春天。我说还有一点时间,应该够我讲一个故事。

2

我怕来不及,所以先讲故事的结尾,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王霄在剧组跑了十年龙套,终于得遇良人。结婚后,她发现丈夫并非他自己吹嘘的那般才华横溢,说是编剧,但只是在某影视公司旗下的一个工作室干点边角料的营生,日复一日,碌碌无为。夫妻俩虽收入低微,但只要勤俭持家,也能安心度日,偏巧王霄的丈夫总觉自己怀才不遇,终日在外饮酒应酬,花钱如流水,企盼能遇伯乐,届时宏图大展,一飞冲天。久而久之,债台高筑,王霄苦不堪言,丈夫非但不听劝阻,反而借着酒劲对她拳脚相加,还逼她把家传的宝剑当掉换钱,她自是不允。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丈夫利欲熏心,竟然逼王霄委身侍权贵,以获取资源,她不允,丈夫又心生奸计,于饮食中下迷药,陷害于她。此处省略一百余字。王霄清醒后,愤而离婚。光阴流转,世事难料,那前夫人品下流,却生得貌比潘安,一日竟被某影视大佬之千金相中,遂入赘豪门,大展拳脚,自编自导自演一部穿越武侠惊悚悬疑爱情大戏。他演一大侠,因误会和心爱之人结怨,终死于爱人剑下,不可谓不悲壮。拍摄中剑身亡的戏时,所用道具剑大有玄机,一触及人身,剑身当即缩进剑柄,可保演员无碍。正式开拍,秋风萧瑟,黄叶飞舞,那前夫俨然一位少年英侠,面前十步开外,一位黑衣女侠缓缓摘掉面纱,却非女主,而是王霄。原来王霄早已将女主囚于化妆间,自己身着戏服,前来复仇。她手中所持自是家传宝剑,原是北宋剑术名家王老英雄的贴身佩剑,可断石分金,剑一出鞘,寒光耀眼,人人都暗吸一口凉气。那前夫欲逃,怎奈被剑气所迫,动弹不得。只见王霄提步上前,矫若游龙,手腕只一送,长剑穿胸而过。众人惊愕间,王霄已遁入密林深处,不知所踪。

我的故事讲完了,王馨听得目瞪口呆,眨巴着眼睛说:“这是你写的小说吧?好啊,又在编排我,只不过这次我没死,死的是我前夫。”

我看着她说:“刚才构思的故事,水平有限,很俗,那些瞎编的情节你不要在意,你也大可放心,我不会拿去发表的,只说给你听,有句话说来矫情,但我希望你永远都像小时候那样,潇洒飘逸,仗剑走天涯。”

王馨迎着我的目光,认真地点点头,说声谢谢,然后看着窗外,隔了很久才说:“北宋年间的王老英雄,可真有你的,我小时候玩儿的那把剑是我奶奶花十块钱在交流会上买的,用来晨练,没开刃,切豆腐都费劲。”

“你奶奶身体还好吧?她做的小笼包真地道。”

“前年去世了,走之前一直打嗝,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遭了不少罪。”

“对不起,我不知道。”

“嗨,人嘛,不都是这样。我奶奶临终前特想回天津看看,你知道吧?咱们金鼎纺织厂的前身是天津纺织五厂,她那会儿支援三线建设,背井离乡,一辈子不容易。我打听过了,她年轻时在天津住过的房子还在呢,就是现在网上很火的西北角那一带,但她还是没去成,身体弱,坐不了车。”

“嗯,以前常听她老人家念叨,天津,大城市,有很多洋气房子。”

“你说这人也真有意思,活着活着,就找不着家了,就说我吧,到底算哪里人呢?不是天津人,不是金鼎人,婚一离,也就不是龙城人了。”

“你是地球人。”

“哈哈,也对。话说回来,咱俩以前玩得挺好的,你怎么突然就不理我了?我当时伤心很久,一怒之下把你送我的东西全扔了,前两年听说水浒英雄卡还挺值钱,早知道就留着了。”

“这就说来话长,刚才说了,我讲的那部分是故事的结尾,你听了前面的,就明白了。”

“快讲,快讲!”

“真要讲?”

“别磨叽,你不讲我跟你急。”

“好吧,我尽量快一点,你还得去火车站,再晚了就赶不上二路公交了。”

3

这个俗套的故事应该怎么讲呢?干脆就从她失踪那天讲起吧,在这个部分里,她叫王笑。

2005年夏末的一个深夜,15岁的赵正阳神情庄严肃穆,以最虔诚的态度在书柜深处仔细翻找,不一会儿,就双手捧出几个物件,那是父亲私藏的成人电影碟片。他捧着碟片走向影碟机,安装碟片前,甚至戴了一副白手套,以防指甲在碟片上留下哪怕丝毫的划痕。机器读碟时,他早已端坐于电视机前,拿出纸和笔,准备在观摩电影的同时,做好笔记,哪些是重点,哪些是难点,需要一一标记,正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期待中的画面出现了,他的注意力比上任何一节课都集中,以至于过了很久,才听到外面急促的敲门声。

赵正阳连忙关掉电视,冲向水管,用手掬起凉水,拍在灼热的脸上。他打开门,看到王笑的奶奶手捂胸口,几乎要晕倒,赶忙把她搀进家。

王奶奶一进门就说:“正阳啊,我迟早要被气死,我怎么还不死?”

赵正阳大惊,忙说:“奶奶对不起,我刚才光顾着温习功课,没听到您敲门。”

王奶奶一摆手说:“说的不是你,是王笑,她一天都不见人影,现在还在外面野,这可咋办,你说咋办?”

赵正阳明白了,王笑又出了幺蛾子。金鼎纺织厂这群职工子女中,就数王笑不省心,偏偏她父母双双下岗,去外地打工,家里只剩奶奶,怎么能镇得住她?他让王奶奶别着急,自己套件衬衫,就出去找王笑。他来到黑黢黢的平房区过道,他家住第一排,王笑住第二排,一连穿过七排平房,顺着砖铺小道向左转,再向右转,就来到锅炉房,大烟囱在黑夜里像个沉默的巨人,继续向前,是个有自动冲水功能的公厕,然后就来到亮着路灯的大路,靠左是一个小花园。他想起几年前王笑在池塘边捞鱼,不小心掉进水里,起身时头上顶着一片荷叶,手里抓着几只蝌蚪,嚷嚷着快找瓶子,蝌蚪太滑,抓不住啦!他去花园找了一圈,树叶在微风里簌簌作响,蟋蟀在草丛中叫得正欢,不见王笑。他出了花园往前走,经过三排楼房,就出了职工宿舍大门。王笑喜欢玩极品飞车,难道她这么晚了还在网吧?他一路往南,来到他们常去的史努比网吧,绕着座位找了一圈,还是不见王笑,临出门时,突然被一个高大的家伙搂住脖子。那家伙看上去已经高三了,胡须茂密,嗓音粗重,他冲赵正阳脸上吐了一口烟,说借一步说话。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