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对不起

作者: 程多宝

1

手机通话中的黄素琴快言快语,有点像是快刀斩乱麻,即使依旧没有漏半点话风,但冯亚男有直觉:妹妹冯亚丽,今年铁定回家过年。

不放心似的,又追回了一句,母亲那边还是没有明说。

俗话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但是兄妹两个春节没有在老家稻堆山团聚了。老村老屋老乡邻,缺不缺他冯亚男这“半个城里人”,看似并不重要。如今的年味大同小异,说是过年,无非闹腾几天,大不了久违的乡邻见个面,聊的侃的保不准都是二手三手的网上碎片。再怎么说,自己的根在那儿,何况家中还有老娘。冯亚丽几年春节不回家,难道她上天了不成?

待字闺中的这个老妹,虽说岁数还能撑几年,甚至还可以谈一两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距离“齐天大剩”至少还有几站路,但做哥哥的可是等不及了,哪次不想着步步紧逼?她连续几个春节漂在外边,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托词:去年春节,说是在广州拍戏;前年呢,说是刚入演艺圈得好好表现,好不容易缠着人家董导,这才讨到一部只有一个眼神的戏……

也只有在与兄长拉话的当口,冯亚丽才偶尔提及拍戏的事。街坊邻居那里,冯家守口如瓶。村人们以为黄素琴女儿在外混得一般般,撑破天也只是浦东一家公司的白领。这也难怪,冯亚丽有两个微信号,一个圈内一个圈外,再加上平时难得发圈,以至于冯亚男都不耐烦了:老妹前些年大学毕业后,一头沉入上海,现在我都快不知道你干什么了,过年都不回家,哪像一家人?

哥哥问得急了,冯亚丽许久才挤出个笑脸表情。他眼巴巴地等着她的私信再蹦出几行字,可是只有失落。不过,亚丽那个艺名为“梦颖”的微信号,在老家这边瞒得风雨不透。身陷卷得不能再卷的艺术圈,人在江湖浪高风大,没资格冒泡的只能静默。要不,母亲怎么也劝冯亚男:“你妹妹,搞艺术的,你别叨扰。我身体杠杠的,十年八年死不了。”一转身对着女儿,黄素琴的眼圈说红就红,好似有些乞求地说:“宝贝,怎么说那也是你的亲哥哥。大过年的,不见一面?”

听到母亲这句劝,冯亚丽拧了拧侧躺的身子,搭在身上的被单波峰突起,原本侧卧蜷缩的身体平躺下也是风情万种。黄素琴对着手机,突然用近似于讨好的口吻说:“这不才大年初一?你们就想着带思琪过来?怎么说也得到初三初四吧?听妈的,初一你们安心在家过,初二带孩子上外公外婆家……”

匆匆挂断,黄素琴心里五味杂陈。孙女思琪上初中那会儿,自打知道小姑去了上海,就认定小姑既然进入演艺圈,早晚会红得发紫。紧接着,思琪心思飘了。各种表演类兴趣班,还有那种报名费死贵死贵的“1+1”补习班,在她这里从不眨眼,票子打水漂似的砸了一沓又一沓,但没看见哪怕一朵浪花闹腾。暗自窃喜的是那些培训班的所谓名师,他们没有一个不夸思琪有表演天赋,劝她用青春赌明天,不走高考这条寻常路,要不去市三中闯闯艺术生这条路。他们的说辞几乎统一:“高手在民间,有实力在,有时不需要碰,运气就找上门了。万一呢?”

得知哥哥一家三口后天(正月初三)过来,冯亚丽没了辙。侄女思琪嘴里一声声的小姑,还有哥哥嫂嫂拜年啥的,挡不住啊。冯亚丽心想,这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听信了老董一回,回家陪陪母亲。就算自己还在横店漂着,在外埠讨日子的哥哥黄亚男一家春节还能不回家?想想也是,不就过年几天吗?这些年在外打工,自己又不是天神下凡,蜗居“横漂”的日子,几个女孩平摊房租时哪次不是花容失色?钱刚能转得开了,三天两头的不是这个走了就是那个来了。要不是老董那些天心软,真不知道自己第二天晚上睡在哪张床上。

拱在怀里的小宝,许是醒了,忽地动了一下。

小宝,别闹,服你了还不成?这些年她与老董在一起,快把“冯亚丽”这个身份证上的名字都忘了。在回稻堆山的路上,老董叮嘱了几段微信留言。“奴家遵命就是!再不起床,要是饿坏了小宝……”想了想,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老董要是不高兴,这部戏说没就没了。

启开窗帘一角,大年初一的乡下,寂静得有些不像过年。当初决定回家时,冯亚丽就有了这方面的心理预期,只是没想到记忆里的年味像是被怀里的小宝一口叼走了。比如昨晚电视上的春晚,满屏的红火快泼到地板上了,搂着小宝的她也只睃了两眼。老董倒是早早地群发了拜年微信,还在朋友圈秀了几条。当然了,没有一条与她有关,更别提私信红包啥的。好在老董前些年就早早预付了这些,算是成交过了。轻声细语的“小宝,听话……”,似乎成了老董的口头禅,一捧捧暖暖的话语,如同放好的洗澡水时不时潜入。有时她突然醒了,向怀里的小宝抛个调皮表情,刚才还搂着自己的老董就笑着说:导演有导演的难处,制片人那里……下次看看,能不能在女三号身上再加点戏,爆款的那种。

“女三号,梦颖怕是演不好。”冯亚丽有些情绪。虽说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自己的精心设计可谓苦心孤诣,没想到轻易被老董察觉了。

“怎么啦?小主就算是个二手,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也不照照镜子,你这头牛,眼皮上的褶子夹得住爆米花,老得还有牙口吗?摊上小主这棵嫩草,一陪就是粉嫩的三年。小主有着大把大把的青春练手,凭什么非要吊住你这老牛脖子?到头来落了个女三号,还不能保证是不是渣剧,什么时候上线都难说。”

这种要死不活的情绪袭上心头,如同进入梅雨季节的稻堆山,天空成天拧不干水似的,动辄一场雨。以至于这种心境下的冯亚丽一入家门就深居简出,没与村民们照过面。

这样也好,各取所需,母亲不会絮叨,哥哥那里也能扯明白,甚至连同老董,一石三鸟都不止。只是没想到半道怎么杀出了二姨?二姨黄素兰不知道从哪儿听到风声,手机通话中,扯着嗓门说要过来,“多少年没见外甥女了。我这次回娘家,怎么说也要住几天。”

“娘家?”冯亚丽不想问了。外公外婆早就没了,年长的母亲这边自然成了二姨的娘家。

“二姨怎么这样?”冯亚丽嘟囔道。两人应该有好多年没见面了,特别是她没考上心仪大学的那年,二姨一口一个“宝贝”,差点让冯亚丽当场吐了。

“再怎么说那是你二姨。让她晚些天来吧,见上一面,你就走人。”母亲与二姨说是亲姐妹,走得并不勤。妹妹黄素兰一家几口乌泱泱地过来,说是拜年,还不是吃大户?两家人在一起没啥聊的,顶多没完没了地掼蛋。近年来的“淮安掼蛋”,在稻堆山这里也掼疯了,“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省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天天直播,一搞两三个钟头不说,翌晨还要重播。

掼起蛋来没准儿就没完没了,冯亚丽总不能一直窝在卧室刷屏吧?这次回家,冯亚丽原先坚决不让黄素琴剧透,说道:“随他们说去,哪怕人家诽谤,大姑娘在外养汉回家保胎,又怎么着?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自己发不了光,影子都不想跟在身后。以后出人头地,什么甜言蜜语听不到?”黄素琴当然晓得女儿的心意,冯亚丽打工这些年,嘴里从未冒出“横店”这两个字,更没有说过“上海”。别看那些村邻,一水的势利眼,人家明面上不大关注,其实暗中观察你回家时的排场,给了哪些人什么随手礼,或者过后给了什么实惠。稻堆山前面的李村有个水灵的女孩,长着狐狸脸,早年上过不少艺术兴趣班,出去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于是就有人猜测会不会让哪个老头包养了?女婿的岁数是不是与岳父岳母的半斤八两?还有人传言,女婿与岳父相互敬酒时划拳猜令,谁也看不出大小。

2

年前那会儿,挨到腊月廿八晚上,暮色围圈似的牵牢了手臂,从网约车上下来的冯亚丽心里明镜似的。尽管老董租的网约车停在村口之前,已经绕路转了好一阵子。

他们早早就计划好了,临行前,老董撇了撇嘴,梦颖不得不带上小宝。“梦颖”这个名字,是老董嘴边的专利。老董租车这一大笔费用当然要从剧组开支,连同小宝这些天的吃喝拉撒,当然也少不了给梦颖预付这样那样的费用。网约车一到年关,价格昂起了头,从横店一骑红尘妃子笑似的直奔皖南稻堆山,费用三位数打不住。一开始,老董计划春节也不回家,泡在工作室怎么说也能剪辑几场戏,试探着邀她“加班加点”。老董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刚一侧脸,看见梦颖眼角处晶莹地闪烁了一下。

那就回一趟家。玛丽,给你留着,放心好了。

梦颖当然知道,玛丽这个角色说是女三号,到最后会不会抢过女一号的风头,还真难说。如同老董这回好运来了,门板也挡不住。有个牛逼制片人,谁知怎么就找上门来,开出天价请他拍部大剧,至少四十集,可能还视情加量。据说当红流量名角谈好片酬签了合同的就有好几个,还有友情站台的N位老戏骨。

剧组初定的女三号玛丽,嫩模青葱范儿,像是给梦颖量体裁衣似的。梦颖自然知道,如此一来,该付出点什么。反正就是一场交换,哪里还没个潜规则?再说了,自己又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怎么给的,记不清了。好像是在大四那年,给了一个长相貌似老董的学长。大四毕业季,在一个各奔东西的夏夜,两人喝高了。学长是校刊诗歌组稿编辑,不仅自己写诗,时常给她读诗,云里雾里的诗她听过几回,热血就在身上乱拱,有点儿像泥石流或者雪崩,要不就算海啸,反正就是收不住脚的那种感觉,总想着要搞出点事。试笔之初,她写过几首诗,后来偶尔也想着在老董面前露一手。

再后来从了老董,是不是对学长的一种怀念?

老董说,别介,在我这里,诗歌就是婆婆妈妈。梦颖倒是感觉到了,老董只会导戏。初次面试冯亚丽时,老董说得直接,你这个名字土得掉渣,再说了,乡村题材不是我的菜。当然了,乡野失守的片子咱偶尔也拍,好多年总要有个一两部,那些是为评奖拍的……你看这样好不好?就叫梦颖,过一阵子看看,要是一时红不了,再换艺名。

那就这个吧。冯亚丽觉得,老董虽说岁数大点,反正自己也不会与他过日子,以后还不知道谁甩谁呢。只是没想到,老董有次喝高了,觉得有点委屈,一连说了几遍:“可惜了,怎么是二手啊?”

冯亚丽心想,二手怎么啦?你倒像是亏了似的?小主还嫩的呢。有次床战之后,老董意犹未尽,看到孔雀绽放模样的梦颖,居然英雄虎胆东山再起。梦颖恼了,恰到好处地收了屏。老董猴急急的,连说加戏,绝对给三号加戏,直接削些女一号的戏。僵持了一会儿,梅开二度的老董翻脸比脱裤子还快,说道:“那也要看你与小宝处得亲热不?记住,小宝不敢说排在二号,至少也是二号半。”

那天的老董是强弩之末,老董刮她这位小主鼻子的时候大气直喘,她顿时生出晚景凄凉的感慨。

她一进家就掩上门,面对黄素琴一句句劈头盖脸似的问候,她吩咐得极有威严,且分贝不高:

“空调,怎么还没开?

“能不能生个火盆?快点!

“电热毯,床上也没铺?

“小宝,还没洗澡呢?”

面对一连串的责问,黄素琴手足无措,“这哪是什么小宝,是小爹小爷小祖宗?”到了嘴边的话,当妈的想了想,还是没有吱声。黄素琴更想听到的是,接下来有可能红透半边天的是部什么样的大剧。

这部大剧能爆火,“董式承诺”涛声依旧。也不知道谁的创意,说是为了迎合某个高级别高规格的重大活动,有过几次得意合作的那个制片人,准备拍一部“流浪+爱”题材的片子。实话实说,不管是人物还是情节,这类片子司空见惯,再好的创意怕是也拍不出什么花。就是过了审查,闹不好极有可能成了仓库里昏睡不醒的资料。没想到制片人眼里有活儿,他找准了GDP指标很是靠前的一个地级市,开机仪式规模宏大,有当地几位电视镜头屡占C位的大腕儿,陪同的县级政要,以及当地的企业家,仪式感满满。酒局上,他海阔天空地畅谈植入风土人情与非遗之类软广的话题。说白了,这部大剧,就是为冲“菖菖大奖”量身定做的。

剧本里那个精心安排的配角,一度让老董很是头痛,好在踏破铁鞋之际,老董总算与小宝对上了眼。有了如此灵性的小宝,剧组专门请了相关动物专家,再加上配置了兽医之类的预防病灾,爆棚在望。为了加深感情,老董一次次带小宝返回别墅,标配是坐副驾驶位置上的梦颖一路抱着。梦颖暗自窃喜的是原定的女配角因片酬没谈拢突然劈腿,老董在一筹莫展之际看到梦颖与小宝亲密无间,没征兆地飙了句:“就你了。龙套跑了那么久,当了好几年的替身,不能再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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