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角
作者: 岳占东一
四十年前,我们武州的城墙还像个样子,至少城墙的四面高墙还在,城门洞还在,站在南山上向下望,还不失是一座城堡。武州确实是一座城堡,据《县志》记载,明朝在这里设有镇西卫,堡外有五所兵营,分别是前后左右中五所,武州堡因此得名。清朝初年,武州堡成为县城,城外五所兵营演化成村落。但只有前所、中所、右所三个村名保留下来,后所和左所却不知所踪。
“那两所兵营,不在城东就在城西!”说这话的是武州城内最有学问的葛家大院遗少葛存礼。四十年前,葛存礼三十六,年龄不大,在城内却是老学究。不过武州人称呼有学问的人不叫“老学究”,而叫“百求知”。这话听起来像骂人,有鄙视轻贱之意。可城街上认识葛存礼的人都这样叫他,好像他学问大得连别人最隐私的部位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葛存礼很反感别人这样叫他,可独自一人登上城墙,听到远处村庄传来铿铿锵锵的锣鼓声,他还是禁不住想起武州的历史。是时,天气严寒,冰天雪地,虽然正月初二已经打春,可葛存礼连春天一点悠悠气也没闻到,倒是铿锵有力的锣鼓大镲,仿佛让他听到一丝春天的喧闹。锣鼓声来自城墙外的南关村大队,那里有一拨人正在排练一种叫“八大角”的秧歌,锣鼓声时断时续,他听出排练刚刚开始,鼓点歪歪扭扭,镲声应和迟缓,似乎还未敲打出八大角锣鼓应有的狂傲节奏。可听到那种声音,足以让葛存礼兴奋不已,从一起一落的锣鼓声中,他依然能听出八大角秧歌中所蕴含的那种粗犷而豪放的情调。咚不隆咚———呛!咚不隆咚———呛!那是丑鼓踢飞脚的鼓点,也是丑花拉花的节奏,一个飞脚凌空踢起,一个拉花献媚的舞姿便随后绽放。想着这些,葛存礼不觉有点黯然神伤,站在武州堡的古城墙上,迎着从南山上窜下的寒风,葛存礼已无法按捺自己那颗沉寂已久的心。
细细想来,已十多年没听到那种声音了。十年前和十年后的人生仿佛被别人拦腰斩断,让他隐隐作痛,又让他在斗转星移中多了几分新鲜,再次听到那种狂野的节奏响起,葛存礼感到整个身体里的细胞再次被唤醒。三十年前葛存礼虽说早已被人从葛家大院里扫地出门,曾经油光水滑富足一时的少爷生活已不复存在,可在城内几条街上,提起葛家大院的人,还是有人觉得自己平白无故会矮上一头。那时,葛家大院二道街所有的商铺和作坊都被公私合营,葛存礼虽不是富家少爷,身上却多多少少保留下了少爷的习气。用葛存礼后来的话讲,1950年10月县城里国庆大游行时,城内商户组织八大角秧歌队,当时只有十来岁的葛存礼在秧歌队里充当了一个卖麻糖的小角色。
那年葛存礼的母亲葛老太太还身穿绫罗绸缎,成日嘴上叼个二马车水烟袋,坐在正屋的太师椅上呼噜呼噜吸水烟。见儿子打扮成小丑,一脸不屑地骂道:跑到大街上丢丑,真是给葛家先人丢脸呀!葛存礼却被八大角迷得七荤八素,手执鸡毛掸子对着母亲高喊一声:麻糖!卖麻糖嘞!一声稚嫩的声音响彻正屋,惊得母亲一口气没提住,被吸入的烟呛得咳嗽不止。母亲那时又骂他一句:盗墓贼看到引魂幡子了,贼心不死呀!葛老太太认为八大角秧歌是庄户人丢丑逗乐的下三滥营生,面对葛存礼自甘堕落,自然连水烟袋呼噜呼噜的声音也增加了几分不满的哼哼声。
葛存礼对八大角秧歌情有独钟,在二道街的人看来确实是只有大院少爷才有的习气。二道街的人常对着葛存礼的背影会说一句话:讨吃子种海娜(指甲花),还贪花红呢!葛家大院的产业被公私合营后,葛家在二道街的地位一落千丈,自然葛家的人也沦落为二等公民。人们用种花花草草比拟葛存礼不务正业,可见葛存礼的形象当时在二道街人心目中已落泊到何种地步。可葛存礼真真切切喜欢上了这种只有晋西北才有的独特民间艺术,而且他的职业也成全了他的喜好,自然二道街的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也并不能改变葛存礼的初衷。
十六岁那年,葛存礼从省城的一所中学肄业,回到家中无所事事。如果时光倒退十年,葛家大院的少爷原本就应该无所事事才对,二道街的产业足以让葛家男女老少花天酒地富足一生,只要不沦为赌徒烟鬼,他们家的好日子就会延绵不绝。可问题是,彼时葛家早已被扫地出门,搬到河堰畔一处他家曾经喂马的庄子里居住,用当时时髦的话讲,葛家上下都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自然葛存礼必须有活干才算正常。葛存礼在家闲居时,常常会一个人爬上城墙,四下里看城内城外的景致。也是在寒风凛冽的季节,他在城墙上听到了城下传来铿铿锵锵的锣鼓声。用他娘后来骂他的话说,那天他像盗墓贼看到了引魂幡子,急忙跳下城墙,遁声寻找那处热闹,果然在城下一所大院里看到正在排练他早已耳熟能详的八大角秧歌。那一阵打鼓的人正歇下来抽烟,他看到鼓槌手就痒痒,拿起鼓槌敲起来,拍镲的,打锣的,听出他是行家里手,跟着鼓点应和。锣鼓声引来了更多围观者,有一个戴着高度近视镜的男人,挤到对面端详了他很久,直到他一脸得意而又意犹未尽结束了鼓点,那男人才一把拉住他,旋即把他拽出人群。
“后生,打得不赖呀!”那男人眯着眼看他,仿佛仍旧在掂量他的斤两。葛存礼被那男人拉出人群,原本一脸惊慌,以为贸然敲人家的鼓,招惹了是非,可看到那男人并未恼怒,悬着的心方才落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男人又问:你的鼓打得这么好,愿不愿意来文化馆工作?武州人的性格就是这么率直,心中想甚说甚,全然不会拐弯抹角。葛存礼仍旧沉浸在自己刚才一发而不可收的鼓声中,见那男人说这话,无异于瞌睡给了枕头,脑袋点得像捣蒜锤子,嘴里答应着:能哩,能哩!一老一少全然没问对方底细,就一锤定音了。后来葛存礼才知道他进入的那个大院是县文化馆,那个戴高度近视镜的男人居然是馆长。馆长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葛存礼是葛家大院的人,按当时政策葛家的人要进县里的机关,并不是馆长一个人就能做得了主。可馆长不愿放弃葛存礼这棵好苗子,硬是到县上碰门撞窗找领导,将葛存礼要进文化馆。
葛存礼因打得一手好鼓,在穷途末路进了县文化馆,在当时算是祖坟里长起爬娃娃树才能修来的好事。当时县文化馆是全县唯一的群众文化场所,用官方话讲,不仅承担着普及群众文化的工作,还包含着图书馆、博物馆等相关职能。葛存礼中学肄业,在文化馆里是响当当有文化的年轻人。馆长碰门撞窗不惜纠缠领导把他要进文化馆,要的就是能为自己分忧。于是葛存礼在文化馆便成了多面手,组织文化活动自然不必说,像图书室管理,各种文物勘验都离不开他。用馆里其他人的话说,葛存礼从进馆那一天开始就成了馆长的“捞饭盆盆”。葛存礼后来成为城内大街无人不晓的“百求知”,应该得益于那段年轻时光。
葛存礼博览群书,不仅通读二十四史,还看地方志,钻研文物考古等专业书籍,所以说起武州堡的事,头头是道,似乎真有点像武州人说的“百求知”的味道。不过别人故意贬损葛存礼,是因为葛存礼在七十年代被下放到农村掏大粪,他的学识和他的身份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想想看,一个被驱赶出文化馆,几乎被剥夺了城市身份的人,还成日吱吱哇哇,分晓古今,自然会招来一帮目不识丁的人小觑。可葛存礼却不愿收敛自己的学识,那天在十字路口和一帮晒太阳的闲汉说起武州的历史,别人问他左所和后所何在?他脖子青筋暴起,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在哪儿?不在城东就在城西!”
葛存礼的喊叫,再次招来城街上人对他的侧目,他那句“不在城东就在城西”被人当作笑话传播,甚至有人还将这句话的原意进行篡改,编成一句歇后语:葛存礼找女人———不在城东就在城西。
二
葛存礼和女人的关系,在武州城街上确实算段传奇。要说清葛存礼这段艳史,还得从八大角秧歌说起。正所谓武州人常说的一句话:爱甚得甚利,得甚利遭甚害。
葛存礼从十一二岁与八大角结缘,他不仅鼓打得好,还爱琢磨秧歌里的每个角色,后来随着书越看越多,他对八大角秧歌的理解更有了深度,馆里向各村派出文化辅导员,每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八大角秧歌汇演,拿奖的非葛存礼指导的秧歌队莫属。一来二去,葛存礼的名声不仅在城内大街上为人所知,就是出了城,人们也知道葛家大院有个年轻后生,那秧歌扭的,啧啧……那才叫葛老太爷的胡子———绝了!据说葛存礼的太爷爷是个白面书生,一生不蓄胡子,人们就传下这句话来。说这话的是城东旧堡村郭谝子,郭谝子负责村上的秧歌队,每年都跑到文化馆找老师到村里指导。早几年馆长只是出于对葛存礼的关照,让他到城外最近的旧堡村当辅导员,后来郭谝子见了馆长就好生夸赞葛存礼一番,还引用了葛存礼太爷爷那句经典歇后语。这一说不要紧,人们都知道葛存礼的能耐,争着抢着要葛存礼,后几年,葛存礼当辅导员真成了他后来说的那句:不在城东就在城西。
城东是旧堡,城西是新寨。葛存礼早几年跑旧堡,后来又去新寨,在郭谝子看来,是自己一时“谝”得太多,走漏风声,让葛存礼成为众人争抢的“香饽饽”。可谁都不会想到,在辅导八大角秧歌的那几年,葛存礼跑遍了旧堡村的沟沟岔岔山山峁峁。这一跑不要紧,让他的腿越发野起来,不仅跑城东的村庄,还向城西进发,最后不知不觉成了新寨村的常客。据说,葛存礼每到一处都会端详半天,不是比画山与沟的延绵结构,就是用随手携带的木棍掏挖土塬沟壁,临了口中还念念有词。旧堡村的人最初见葛存礼行为古怪,说葛家大院的人和常人就是不一样。葛太爷当年是白面书生,到老都不长一根胡子,整日摇头晃脑,说一些人们半懂不懂的子云诗曰,家业却一年比一年发达,现在又出了个孙子,虽然时运不济,家业凋零,仍旧是神神叨叨,走东窜西,莫非葛家过去在旧堡藏了宝,这家伙是来寻宝不成?
就在旧堡村的人叽叽歪歪议论葛存礼行为怪异那些年,全村上下只有一个人冷眼旁观,从来不参与别人的议论,此人是郭谝子的侄女郭美芸。郭美芸那年十六岁,还在城内中学上初中。因郭谝子张罗村上的秧歌队,她早早就认识了葛存礼。有一次在回村的路上,郭美芸正好遇到葛存礼独自一人在村口转悠。她看到葛存礼一会儿看村口的烽火台,一会儿又比比画画,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连她走过来也没察觉到。郭美芸便捂着嘴哧哧地笑,葛存礼在笑声中回过神来,愣头愣脑地问她:笑什么?郭美芸原本是笑葛存礼举止怪异,见他仍旧愣头愣脑问自己,不觉羞红了脸,忙说:你看个土墩子还那么专心,那上面有香哩还是有蜜哩?说完笑声更大了。葛存礼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许久才弄明白郭美芸笑他的意思,转而笑着说:你可不要小看这个土墩子哩,要是没这个土墩子,哪有你们旧堡村!郭美芸早知道葛存礼的本事,在旧堡村当文化辅导员那几年,他不仅秧歌教得好,还兼任村上的扫盲教员,得闲空就将村上的人召集在一起识字,有一次还帮她从文化馆借过一本书。所以当葛存礼说出村口土墩子的名堂,郭美芸并没觉得奇怪。那天,葛存礼还给郭美芸讲了烽火台的历史,讲为啥武州有八大角秧歌,那腔调,唬得郭美芸一愣一愣的。从那以后,郭美芸对葛存礼更是另眼相待,和同学们讲起葛存礼来,双目放光,恰似一团经久不熄的小火苗在眼睛里燃烧。当然,在旧堡村也只有郭美芸一人明白葛存礼独自游走在村子周围沟沟岔岔的所作所为,自然对村上人的议论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
村子里最着急的却是郭谝子。郭谝子眼见葛存礼的足迹越走越远,从城东游向了城西,有时还在新寨村住几天。这让他更是心急如焚,好像自己家中的金娃娃突然之间被别人抱了去。郭谝子本不叫郭谝子,因他能说会道,村上的人都这样叫他。郭谝子凭得一副好口才,走到哪里都能踢开一条道,加之葛存礼指导有方,他每年带着秧歌队游街入院拜年,人们一听是旧堡村八大角秧歌队来了,都能黑压压挤下一大片,即便是到了县政府大院,县上的干部也会出面接待,扭完秧歌拜罢年,都要给他这个领头人腰窝里塞两条烟。郭谝子确实是个要强的人,眼见葛存礼的足迹越走越远,心里虽不自在,可嘴上却说:我就不信死了葛屠夫,就吃连毛猪!于是亲自做起指导来。原本村上扭秧歌的都是些老人,即便有新手加入,也是寥寥几人,众人往一起叫个套不成问题,可问题是旧堡村的八大角并不只叫套这么简单,郭谝子想在全县拿奖,想要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更想要县上领导塞入腰间的那两条香烟,所以秧歌队每年必须有新花样,必须踢出八大角应有的威风,能引起黑压压人群的骚动叫好。郭谝子试着指导了几天,可终归是拙媳妇绣花———眼眼巧,手手拙。踢飞脚的丑鼓,拉花的丑女,都翻不出什么花样来。郭谝子的话明显少起来,连正月初五过破五那天,老婆炸的糕都少吃了两片。郭美芸放假后也在秧歌队扮丑花,眼见二爹一个爱红火热闹的人,一下子变得少言寡语,知道都是因为葛存礼的缘故。其实郭美芸也想见葛存礼,自从上次葛存礼给她讲过八大角的历史,葛存礼说话时那张绘声绘色的脸时时出现在她脑海中,比起学校的男老师和村上的男人们,她总感到葛存礼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吸引着她。二爹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葛存礼,咂摸着嘴说:蛖!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干甚事也有模有样!二爹的赞叹让她对葛存礼愈发佩服有加,想一想那个似乎有点愣头愣脑的人,她就脸红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