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达岭
作者: 辛酉三军河的源头是葱达岭,那里杳无人烟,却不乏各种各样与人有关的传说。
网络信号完全消失,导航彻底停止工作,哲根看到,手机信号最短的那一格也变成灰色。几乎在同时,达利和阿布吉的手机也是这种情况。半个多钟头之前,三人曾打赌,看谁的手机能撑到最后,输的两个人回去后要请赢的人吃烤肉。未分出胜负,吃烤肉的事儿还得找别的由头继续赌。
葱达岭附近是无人区,寸草不生。这是送哲根三人到隆多公路路口的那个黑车司机说的。寸草不生这个词有些夸张,核心意思是强调那里还没联网,什么通信信号都没有,非常闭塞。好在多善老师事先交代过,三人都有思想准备。
按照多善老师的说法,从隆多公路路口出发,沿着三军河一直向东走,到尽头就是葱达岭。眼下,哲根三人心里并不慌,学美术的人对光都敏感,只要天上有太阳,就能分清东南西北。
三个少年背着厚重的行囊,踩着松软的泥土,迎着三军河湍急的河流一路向东。哲根和阿布吉并排走在前面,刺目的阳光裹挟着一股股热浪倾泻到他俩身上,又将他俩的身体压缩成纸片,反射到斜后方的泥地上。达利耷拉着圆脑袋跟在二人后面,身后也有一个纸片状的影子踽踽独行。
达利从不和哲根或阿布吉肩并肩一起走,阿布吉知道这是因为三人中达利最矮,哲根也清楚这一点,班里只要拍集体照,达利必踮脚尖。有一次,哲根开玩笑说:“达利要多和大家合影,合一次就长高一大截。”惹得达利好多天不理他。达利从不透露自己身高的准确数字,哲根和阿布吉只能借助参照物来猜测,多善老师号称身高一米七二,实际顶多一米六八,达利穿厚跟儿的运动鞋,头顶才勉强够到多善老师耳垂的位置。哲根一米八五,阿布吉将近一米九,达利和他俩面对面说话从不抬头仰视,只盯着二人的胸口,嘴巴张张合合,那样子像极了视察工作的领导,牛气得很。
按照多善老师的说法,到了秋天,葱达岭漫山遍野开满金黄色的桂花,置身其中,香醉深醇,到处是蛙叫虫鸣,景色美极了。三军河从山顶涓涓流下,逐渐壮大声势,浩浩荡荡奔向天边……总之,在多善老师口中,葱达岭就是一幅美丽绝伦的人间画卷,是所有美术生写生的最佳地点。他无数次在课堂上,讲述当年到葱达岭创作的难忘经历。
当哲根三人向多善老师提出准备去实地体验一次的想法后,多善老师毫不犹豫就准了假,并且帮忙联系接待。或许是葱达岭留给多善老师的印象太过美好,他告诉哲根三人的都是正面的信息,对于那些不好的信息只字未提,这为哲根三人后来的骇人遭遇埋下伏笔。当然,也有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事。
当三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吴老汉的视线里时,太阳已经偏西,吴老汉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在当院已经等了足足一个小时。两个高个子的在前面,那个矮个子的跟在后面,吴老汉已经能看清他们的脸,三张稚气未脱的脸,不像当年吴老汉在这个年纪时,身体还未长成,脸上却写满风霜。就在三人慢慢向吴老汉走近时,吴老汉忽然看到,三个少年身后一丈远的地方,凭空出现另外三个少年,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衣着却是五十多年前的,还是冬装,个头儿最高的那个走在中间,头戴绿色军棉帽,双手套着厚厚的棉巴掌,脚上穿着解放鞋,已失去原来的绿色,变成灰鞋。三人的行头都差不多,身后背着行李卷,脸上都挂着浅笑,脚步远比哲根三人的铿锵有力。
吴老汉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闭上眼睛,强行清空脑海里的一切杂念。等他再睁开眼时,哲根和阿布吉已进到院子里,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后面的达利坐到地上,胸口像拉风箱似的一起一伏。那三个五十多年前的少年已不见踪影。
阿布吉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两个眼镜片也笼罩了一层雾,不得不摘下眼镜在前身襟上反复擦拭。
“您是吴爷爷吧?”哲根恭敬地问道,两侧脸颊各挂了一行汗渍。
吴老汉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是多善的学生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吴老汉又问:“多善还好吧?头发也白了吧?”
吴老汉腰板笔直,身上是全套的迷彩服,连脚上的靴子也是军用的那种高帮儿大头靴,只不过靴子上沾满黄泥,边缘也都磨秃噜皮了,显得格外旧。他一头薄薄的白发,脸瘦削,高鼻深目,颧骨突出,五官立体感十足,尤其是那对细长的眼睛,被一脸棕黑色的皮肤衬托得更加深邃。哲根望着吴老汉的脸发呆,一时走了神儿。一旁的阿布善见状,自己回答道:“多善老师好着呢,一顿饭能吃一头羊,头发没白,只不过都掉光啦,脑袋现在比灯泡还亮。”
阿布善调侃完就自顾自地笑起来,见吴老汉漠然无语,迅速敛起笑容。
坐在地上的达利一直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院。小院是用一圈木栅栏围起来的,当中是一间尖顶的茅草屋,屋墙是由各种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石头混合红色的土垒成的。没想到现在还有人住这种房子,达利在心里感慨。茅草屋左边有一个石磨盘,看起来很有年代感。右边一连立着六个草棚,除了第一个草棚里堆了一些杂物外,其他五个空空如也。可能以前是用来养马或者养羊的吧,达利猜测。草棚再右边是一个大草垛,草垛的旁边有面石头墙,墙的另一面可能是茅厕。达利似乎已经闻到从那个方向飘来的臊臭气,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别扭,好像少了点什么,至于哪里少了什么,一时也说不上来。
达利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转身眺望来路。刚才三人一直在走上坡路,当下回望远景,一片荒芜,唯有那条静静流淌的三军河有些许生机。
“吴爷爷,这里为什么没人住了?”达利问。
吴老汉好似没听见,抬手指指院子后面的那座小山说:“这就是葱达岭。”
阿布吉有些失望,时下已经入秋,山上并没有多善老师一直强调的那种金黄色,反而是光秃秃的,也不巍峨,倒像是座荒山。达利也有同感。
哲根仍沉浸在吴老汉的脸上无法自拔,目光始终定格着。
吴老汉把三人引到茅草屋后,达利的别扭终于有了答案:尽管是白天,但屋里光线暗得很,这里没有电,刚才在院子里觉得缺少的正是纵横交错的电线。茅草屋里不仅没有一样家用电器,而且简陋得犹如旧社会。哲根真切体会到什么是家徒四壁,眼前的一切就是这个成语具象化的体现。茅草屋的结构十分简单,只有里外两间,外屋有个大灶台,旁边放一个水缸;里屋的一铺大通炕几乎占了一半的面积,有点大车店的感觉。
三人来的路上,所经之处杳无人烟,但也看到一些残垣断壁,似乎以前是有人类居住的。三人在里屋放下行囊后,达利就迫不及待地再次向吴老汉追问这个问题。
吴老汉这次没有回避,喟叹一声道:“这里以前是葱达岭村,是个大村子,有村民两百多户。很多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吴老汉说了半截子话,不再说了。达利不得不再次追问:“人都在地震中丧生了?”
“没有,只死了三个,但大多数房屋都在那次地震中倒塌了。”
“人都去哪儿了?村子没有重建吗?”这次发问的是阿布吉。
“重建了。”
吴老汉再度住口不说,这让达利非常不爽,又脱口问道:“那重建的房子呢?”
“就在你们脚下。”
见三人满脸狐疑,吴老汉接着说道:“不知道是不是那次地震造成的,重建后,这里不断下沉,也就是常说的地陷。久而久之,所有的房子都陷入地下,村民们都搬走了。”
“那您为什么不走呢?”这次问话的是哲根。
“为什么要走?人的最终归宿本来不就是去地下吗?”吴老汉的声音陡然升高,“你们肚子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做饭。”
吴老汉说完转身去了外屋。
晚饭特别简单,一盆烀地瓜,一盘炒土豆丝,一盘炖茄子,主食是馒头。四人坐在炕上,伴着那盏油灯发出的微弱黄光,默默吃着。清一色的素菜,自然不对三个少年的胃口。三人吃得极慢,一口菜能在嘴里嚼半天。达利更是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起身从背包里翻出一包方便面去外屋找开水。哲根和阿布吉也想效仿,却强忍住了,勉强吃了一会儿就推说吃饱了。
这些被吴老汉看在眼里,刚吃过晚饭,他就去山上下套子打野味。哲根三人本想同去,却被他拒绝了。临走前,吴老汉在里屋和外屋分别又点了一盏油灯,屋子里稍稍亮了些。三个少年留在茅草屋里百无聊赖,只得各自找营生打发时间:哲根拿出画板坐在炕头画素描,不一会儿,吴老汉的半张脸就跃然纸上,画里的吴老汉在极目远眺;阿布吉在昏暗的光线下捧着一本书看;达利则躺在炕上举着手机玩游戏,没有网络他只能玩随机自带的小游戏。不一会儿,手机最后一点电量耗尽,又无法充电,无所事事的达利放下手机,凑到哲根跟前,看哲根画素描。
“你这么一画,吴爷爷的脸看着挺像银狐皮。”
“你挡光了。”
哲根有些不耐烦地把达利的圆脑袋推开后,重新将头凑近画板,手中的画笔发出哗哗哗的声音。
“你明年艺考就准备画吴爷爷吗?”达利又问。
“是的,这张脸太真实生动了,是个极好的素材。”
达利又往哲根身前凑了凑,盯着画板上的画嬉笑道:“确实真实生动,不像你妈的脸,厚厚的一层粉,像贴了一张餐巾纸似的。”
“你妈的脸!”
哲根将画板摔在炕上,怒目圆瞪,达利立马了,赶紧转移目标,上前一把夺过阿布吉手中的书,快速爬到炕里兀自翻看起来。阿布吉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也没上去抢回,漫不经心地让目光在屋里自由飘荡,渐渐聚焦到墙上,上面糊满已经泛黄的旧报纸。由于光线较暗,他的两个眼镜片不得不紧贴着墙壁。
一个画画,一个看书,一个看报纸,三个少年各忙各的,到晚上将近九点的时候,才等来吴老汉。
外面起风了,吴老汉带回来一股寒气。见他手里只提着一盏煤油灯,并无野味,达利刚欲开口,吴老汉就抢先说道:“刚下套,明后天才能收获。”
达利的眼神明显黯淡了。
晚上睡觉时,哲根、阿布吉、达利依次睡在大通炕的一头,吴老汉一个人睡在另一头。熄灯后,屋子里黑暗如漆,仿佛要吞噬一切。外面的风愈加猛烈,不断冲击着那扇老旧的木窗户,发出类似鬼哭狼嚎的声音。
黑暗中,响起达利的声音:“哲根,还记得初二那年暑假,咱们几个一起去防空洞探险吗?”
哲根和达利初中就是同学,哲根当然记得那次出糗之旅,他们几个人在一座废弃已久的防空洞里走了很久,最后停在一道虚掩着的大铁门前。然而,面对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谁也不敢进去,好像里面藏着某个大怪兽,隐约还能听到万马奔腾的喧嚣声。正当大伙儿踌躇之时,从洞顶落下一滴冰凉的水珠,不偏不倚地砸进达利的后脖颈里。达利下意识地惊叫一声,引起众人的恐慌,顿时乱作一团,落荒而逃。
听完哲根的讲述,阿布吉忍不住笑出声,引起达利的不满。
“笑什么笑?搞得好像你当时在场敢进似的。”
“别说,我还真敢。”阿布吉的回答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
“年轻人,这话可不敢轻易讲。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三个少年没想到吴老汉会在这时插话,静静地倾听吴老汉的下文。
“很多年前,葱达岭来了一群插队知青,就像你们现在的年纪。其中有三个男知青寄宿在一个单身老汉家里,这三个人我就简称他们为甲乙丙吧。年轻人总是充满好奇,又争强好胜。来葱达岭的第一天晚上,三人比试胆量,看谁敢在深夜里一个人上山。甲是第一个出去的。甲走后没多久,乙和丙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能证明甲确实到过山上呢?那个单身老汉说他自有办法验证。随后,老汉讲了一个与葱达岭村有关的鬼故事,吓得乙和丙都不敢上山了。两个多小时后,甲回来了。老汉问他一些沿途的风景,甲对答如流,但老汉最后却断言甲一定没到过山顶。”
吴老汉讲到这里停顿了,过了片刻才又问道:“阿布吉,你敢不敢现在一个人上山?”
“当然敢。”阿布吉不假思索道。
“你可想好了?”吴老汉说。
“我现在就去,回去后你们俩请我吃烤肉。”
这着实想让哲根和达利捏了把汗,想劝阿布吉别去,又更想看看最后会是什么结果,遂同意了与阿布吉打这个赌。
吴老汉给阿布吉带上那盏煤油灯,告知他大致的路线后,亲自送阿布吉出了小院。随后,吴老汉从第一个草棚里翻出两个年代久远的红色大灯笼点上,分别挂在院子的两根栏杆上。小院顿时亮堂起来,那两个大灯笼随风摇摆,有点像招魂用的幡。这是哲根的直觉,他在窗户前目睹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