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块坚硬的铁
作者: 提云积这个位置以前是村子的东头。
这里的人们在称呼村子位置的时候,习惯在方位名词后面加缀一个“头”字,村子的南头、北头、西头,或者是东南头、西南头、东北头、西北头,等等。这样称呼,村子就比较拟人化了。有了“头”的村庄,可以像人们一样记忆与思考。何况,村子经历了那么多的岁月过往,还有曾经在这个村庄里生活的人们自古至今发生的所有故事。这一切,都需要村庄认真地刻印在每一个时间节点上,留待后人随时翻检。
现在这个位置已经是村子的中心地带,如果在比以前更早的古时,或许这里就没有村庄,只是一片丘陵地带,丘陵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乔木、灌木、荒草,有开花的树,有不开花的草。直到某一天,它带着造物主的使命诞生了。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与众不同,它是有大志向的。它营构的所有的生机,就是为了吸引在人世间奔走的人们到它所在的位置建立一座村庄。
它是树,当它于这世间生根发芽的时候,路过的人们,或者是其他生灵都是这样称呼它的。这个名字具有普遍性,是众多中的一个。直到岁月将它熬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才有了专属自己的名字。现在人们是这样称呼它的:一棵老槐树。在槐树的前面加了一个“老”字,说明它经历的岁月丰厚。它站在这个位置有多少年了?谁也无法说得清楚。村子里的老人说,有一年,从泰山脚下的一个城市来了一帮人,这个城市自古以来便为皇家祭天的地方。这些人想把它挪移到那个城市去,他们事先用一些钢铁仪器测量了它的树径,估测有一千一百余年。村里的老人都不同意,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怕挪不活,人们都关心它的生死,它与人们朝夕相处,共饮一井水,共呼吸一方空气,已经同气连枝,谁也无法割裂这份情感;一个是既然它在此已经一千余年,与村庄的缘分根深蒂固,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村庄的守护神,就更不能挪。听说那个城市的人出价二十万元,村子的老人们说,出再多的钱也不挪,这是村庄的神。
树没有挪走,人们照例在茶余饭后、休闲纳凉的时候到树下来站站、坐坐、说说、听听、看看、想想。后来,因为一些机缘,在我到村子来寻访关于古树与村庄的来历时,老人们给我讲了这个过程。我以自己所了解的经验,感觉那些钢铁仪器测量的它的年纪是有水分的。理由也是两点,一是那个城市的人为了让村里同意把树挪走,故意将树的年纪说小了。毕竟,在那些人的眼里,它是一件商品,与其他明码标价的商品没有任何区别。商人的狡黠,在与商品所持有的主人讨价还价时,是要隐藏一些小心思的。好在,村子里的人们没有把它当做商品,他们尊奉它为神,或者是村子不可或缺的一个“人”,是村子血脉的一部分;另一个理由是,与莱州区域内的一千余年以上的古树横向比较,它的树径明显比其他的树粗大了许多。
有一个生活常识,一棵刚栽种的小树,它的生长可以用肉眼感知到,在小树长成参天大树,树径达到一个围度时,它的外观变化便会缓慢下来,我们用肉眼很难感知到它的细微变化。在其他的村庄听一些老人说到古树的时候,都会有一句说辞,意思差不多:听老辈人说,这棵树没有什么变化,在几百年前就是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看到这棵古槐树的时候,我推测它的年纪至少在一千三百年左右,或是更多一些,但不超出一千五百年。那时候,这个位置没有村庄,这个村庄老人的说辞一致,先有树后有村庄。至于是什么时候有了村庄的,老人们一说七百余年,一说明洪武二年。我倾向第一个说辞,第二个说辞错讹,是受了某一官方部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做的社会调查,那次调查是失败的,以想当然的态度,使调查结果错漏百出。村庄有李、吴二姓,遗憾的是祖传的族谱都早已遗失,无法查询到具体的文字记载。
我在文档里敲下前面的这些文字时,忽然发现,称呼它为“树”好像是有一些欠缺的。它刚站立此处时,或许是一棵树,这是它的外观决定了它的名字。当它于这人世间以千年为计的时候,它已经不是树了。树只是它的外观,现在它的内涵远比它的外观更丰厚,更加吸引世人。如同村里的老人们说的那样,它已经是“神”了。它站立于此,知道村庄里每一户人家日子里的酸甜苦辣,知道每一户人家的人情世故。
村子叫作“铁民村”,在村东进村的路口有一块石碑,记载了村名的来历:一九四五年,为纪念在抗战中牺牲的原胶东五旅十五团政治部主任李铁民同志命名。村子之前叫作“曹村李家”。落款是现在的村民委员会。我第一次到铁民村,是辛丑年的正月初四,北方大地上还是寒冷的气息。立春是在春节前,确切的时间是在庚子年庚寅月壬午日,冷峻寒凉的空气里已有了春天的气息。
从东面转向进村的路口,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棵古槐树。古槐树在村子的东西主路上,偏于北侧,北侧是一户老宅,小门楼,外墙刷了白粉。冬日的阳光照射过来,这个空间便显得格外亮气,阳光将树冠杂乱的枝丫投放在外墙上,勾勒出不同的图案。
老宅没有参与到村庄的统一规划,位置比较靠后。再加之古槐树所处的空间是一个十字路口,古树所在的这段道路的南北宽度就比这条道路的其他位置的空间宽敞了许多。这应该是在规划村庄时刻意为古树留出的生存空间。
古槐树的树冠圆整,遮盖了它所处空间的上空。树冠的主枝上伫立着一根旗杆,悬挂着一面鲜红的国旗,高过树冠有一两米的样子,在清亮的阳光里被清寒的春风吹拂得猎猎作响。树冠中部的树枝上均衡分布悬挂了十几个红色灯笼,底部的树枝上捆扎着许多红布条,想必是人们于此祈福的,想求得这人世间的一些身外之物。
人们为古槐树修建了围栏,围栏的基座是麻色花岗石,花岗石基座上镶嵌了木质围栏,围栏是斜方块形状,刷了清漆,透出木质本初的颜色。阳光穿过方格,照射在围栏里没有凋零的不知名绿叶植物上,它们来自上个年度。在古槐树根部的东侧有一个矮小的供台,台上有一个小香炉,香炉里有一支燃尽的深粉色的线香的残枝,围栏方格被太阳投射过来的阴影把供台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
古槐树的树干太粗了,这是我能想得到最能体现古槐树树体的字眼。早年古树曾被人为锯掉树冠外延的树枝,遗留了硕大的疤痕。疤痕的截面粗粝、毛糙,在树冠的南侧、西侧、东北侧各有一个,疤痕已经中空,应该已经通向树体的内部。在树体的西北方向,是一道上下贯通的水泥皮,有四十余公分的宽度,在水泥皮的上端有脱落的灰皮,露出几节红砖的残角。
我在古槐树下蹲下身来,努力将相机的镜头压低,几乎贴近地面,我想取一个蓝天下古树高耸的影像。镜头里的影像非常有层次感,最上空是蓝天白云,及下是朱红的国旗,再下是古槐树黑??树冠上静默无言的枝杈。树冠与树体衔接的地方,是树体皲裂的豁口。阳光穿过那些细碎的树枝,投射在粗大的树体上,阴影部分黝黑生出的暗,给人一种极有硬度的想象。有阳光的部分,虽有温和,作为阴影的延伸部分,也具有硬的特质。如同人类,有的人是硬中生硬,有的人是绵里藏针。
天空中被寒风从北边吹来的白色云彩,与瓦蓝的天色相互映衬,这世间的样子便显得极为明净。相机镜头里的古树是一幅高古的形态,在我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有一个想法在脑子里很突兀地显现出来。这个想法应该不是凭空虚想,曾经在镜头里呈现的那些影像给我留下的短暂记忆,使我想到,这棵古槐树,以及那些以它为依托生长的枝枝杈杈带有的某种硬质,是只有坚硬的“铁”才具有的特性。
有一刻,我甚至想过,我在瞬时出现的这个想法是不是受了铁民村来历的影响。后来,在我深入的走访过程中,我才恍然,不管是因为古槐树的硬质形成的关于铁的特性的想象,还是因为李铁民为追求民族解放从而形成的骨子里具有铁的特性的想象,都是依托这一方水土的养育使然。
随着太阳的上升,街上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有出村的,他们无暇顾及我的存在,开着车,或者骑着电动车,从我身边瞬时而过。那些不出村的,只有一个人时,远远地站着,看我在古树下的一行一动。再来一位不出村的,他们就二人扎在一起,交头接耳,看着我的方向指指点点,随着寒风刮过来的语音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在我绕到古槐树的东侧位置时,看到从古槐树西侧的一个胡同里转出来一位中年男子,与我年纪相仿,牵着一条宠物狗,径直走到老宅前打开街门走了进去,在进去之前还刻意回头多看了我几眼。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听到院子里有送客的声音,不一会儿男子出来了,这时我已经故意绕到了老宅的门前,想站在这里等他出来。
我只是随意问话,向他请教古槐树的来历。他答不出,但很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里坐坐,他父亲在家,应该知道一些关于古槐树的故事。我稍作谦让,说到疫情。他并不以为然,极力邀请我去。我乐得他的坚持,随他回家。
其父年七十五岁,属猪,吴姓。村子有两个姓,除了李姓,便是吴姓了。向老人请教关于村庄的来历,吴姓一族于此村庄的来历,以及古槐树的来历皆语焉不详。曾有族谱已失落,吴姓来自何处也没有口传的史料。关于古槐树只是听老人们说是“先有树后有村庄”。
老人给我讲了年轻时听闻那时的老人讲的关于古槐树的一个故事。早年,有老人早起务工。其时,古槐树比现在的形状还要庞大,伸向南侧的一根树枝就有三十米的样子,在树枝将尽的位置下方有一口古井,这也是古井与古槐树之间的距离。古井圆口,麻条石砌边。早起务工的老人远远地看到有一截树枝伸在古井里,待至到得近前,才猛然发现,竟然是一条粗大的蛇。蛇把尾巴盘在古槐树的主树干上,身子匍匐在伸向南侧的树枝上,蛇头伸在古井里喝水。老人受了惊吓,愣怔不能说话,清醒过来的时候,惊叫一声,喝水的大蛇受了惊吓,瞬即遁去,不知踪影。
对于民间的一些传说,我只是做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不去考证故事的真伪,这样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虚妄的存在。在整理这个故事的时候,老人末了讲的一句话极有意义:不知来去。在老人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我无意加了追问,老人再次说了“不知来去”。这四个字为故事的本身,以及故事里的蛇的本身都有一种特别鲜明的指向,二者都是虚幻的。
近午时分,主家客至,我不便继续打扰,婉拒主人的热情挽留,告辞出来。从古树下经过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血肉之躯是如何成为一块有硬度的钢铁的,是岁月的淬炼,还是血与火的洗礼……
作为行走的习惯,在每一个村庄,我要走遍整个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搜寻这个村庄于此世间有别于其他村庄的不同细节。何况正是春节期间,我对家家户户张贴的对联比较感兴趣,对联能真实地反映这家主人的处世哲学。从胡同里出来,向西几步远,向北又出现一条胡同,信步拐进去。胡同西侧一户人家,街门向东,落锁已生出干褐色的铁锈,应该也已多年无有开启,我不免对主人的境况多生了一些想法。木门多年未油漆过,早年涂抹过黑色的油漆,早已被风雨剥蚀一尽,只残留了黑灰的底色,露出枯败的木纹,竟有高山浪涛的意象。早年用黄色油漆书写的对联勉强可识,书体行草,右侧的门扇上书写了“天若有情天亦老”,左侧的门扇上书写了“人间正道是沧桑”。其时,我并无多想,随手拍照,也只为留存一些影像资料。
再来已是盛夏,那一日是阳历的七月十日,农历六月初一,本地的习俗是过半年,也叫作过小年。盛夏时节的古槐树枝叶繁密,勃发的生机在每一张细碎的叶片上都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夏日的阳光覆盖其上,泛着油绿的光。春节期间的灯笼已经换过,新挂的灯笼闪耀着红彤彤喜乐的色彩。
这一次来,我是要来寻找的,带着具体目的的寻找。须承认一点,我的寻找是建立在别人的等待基础之上的。
寻找是主动状态,等待是被动状态。
寻找的主动状态建立在我对等待状态的认知上。
寻找是在多年后才开始的,近一个世纪的时间;等待则是在那个故事的主人公还在这人世间为中国人的生命与领土完整东拼西杀的时候就开始了。
其实,她的等待是具有寻找意义的。在寻找之前,我与她从未有过任何的交集,我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因为他,在我的寻找过程中,知道了她,她是他的母亲。由此我还想过,古槐树与村庄也处在等待的状态中,从它们于这世间开始便进入了等待状态,它们的等待状态与它们的存世状态成正比。等待李、吴二姓的始祖到此建立村庄,等待由村庄出走的每一个人的平安回归。不可否认的是,村庄、古槐树,以及藉由它们在此人世间生出的所有的故事也在等待着我的到来。这一世,我不负它们的等待,在辛丑年的春日和夏日,我分两次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