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火

作者: 舒吾

我印象中的秋日总是模糊的。清晨的浓雾在城市和田间驻扎着,几乎不会流动,直到正午的一丝阳光或微风将它慢慢削弱。到了午后,焚烧秸秆和草灰的烟雾升腾起来,它们不同于雾的停滞,迅速游走,侵占每个缝隙。有时你不一定能直接看见它的存在,但你的鼻腔能感受到,夜晚回到家,擦过鼻子的纸巾会留下黑色。

一年前我就是将这些烟雾作为背景,坐上火车去“追寻”失踪的哥哥。虽戴着口罩,仍被烟雾呛得咳嗽,以至于尝试着和检票员讲普通话的时候,发出怪异的颤音。哥哥总不被看作本地人,他有极高的语言天赋,凭着儿时的残碎记忆,操着北方官话口音,虽说本地方言他也炉火纯青,但除了和家人,他几乎不怎么讲。也许是生在东北的缘故,哥哥的性格不像南方人,天生有东北习气。但在哥哥有记忆前,父母就带他离开逐渐衰落的东北,也许哥哥看到了那里最后的火树银花。

列车员出现在车厢尽头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在头脑中练习“好的”和“谢谢”这两个词的发音。在老家为了避免被嘲笑,我们墨守成规地使用方言,但一离开小城,为了同样的原因要竭力褪去格格不入的口音。

完成这件事后,我松了口气,眼神不由自主地和其他人一起投向车厢里两个穿着洛丽塔服装的姑娘,并立刻为这种行为感到羞愧。我想起十八岁的夏天自己第一次穿吊带出门接受的目光洗礼,回到家后便把它脱下永久地压在衣柜底层。现在我扮演了相反的角色。

母亲一直告诫我不可招摇,这是一种规避风险的行事准则。由于这准则,我少了奇遇和乐趣,但也确实减少了很多麻烦。直到我已习惯在城市生活后,去参加圣诞节聚会也只是穿一件稍显节日气氛的红色毛衣。但他们明显更加偏爱多言善辩的哥哥,另外他们自己也并未遵循这条挂在嘴边的金科玉律,母亲喜爱闲聊,乐于与人激辩,且时常失言。安静是一种魅力,对女性来说尤其如此,他们这样说。但这不得不形成一种悖论,倘若沉默是一种魅力,那它便不可否认地变成了招摇,沉默的魅力是否可以和招摇并存,答案不置可否。

但招摇和多言并未让哥哥丧失魅力。多年后,我在阅读和观察中认识到魅力的多样,倘若魅力是一种固定的行为模式,人人争相模仿,那将是最恐怖最无味之事。但多年以来积淀的东西已经深入我的血液,变得不可更改。

从他们指使我外出寻找哥哥这件事上可以看得出他们的偏爱。乡下有一句俗语,大概意思是如果你失去了大儿子,那么你一定要守好你的二儿子。我不知在这个语境里,儿子是否可以替换成女儿。但无论如何,我没有被守着。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被守着是一件让人喘不过气的事情,就好像一百斤的草垛掉在你身上。

然而哥哥是轻盈的,他突然消失这件事就可以证明。邻居说我的哥哥是绕着雾走的。他总是穿一双系带的旱冰鞋,那其实是我曾穿过的,那个年代的物件都结实耐用。他将这古旧之物用得炉火纯青。他凭借它灵巧地滑行,毫不在意学校或者路上的人对他的指点。有一段时间,他因此有了仇敌。有一次,有人趁他去打球的空当把旱冰鞋藏起来,他寻找一番未果后,也没有变得偏执,而是一溜烟飞奔回家,仍旧轻盈。那双能让人飞起来的旱冰鞋反倒成了那个人的重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终于忍不住将旱冰鞋套在脚上,接着他面朝下扑倒在水泥地上,鼻子流出的鲜血在地上画了一个“V”字。哥哥听闻这件事时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哥哥因此树敌。成为敌人的最重要的因素是对立,但哥哥对这些全然不觉,或者转眼就会忘记,照旧如常和那些人交往。时间久了,那些人心底的恨意也随之消退,毕竟保持仇恨是一种很累的状态。

有段时间血统论盛行,我暗暗怀疑哥哥血液里含有俄人基因,因为除我们有肉眼可见的不同处,我还有着想要把他从家族中驱逐出去的心思。但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基因催生出来的性格,哥哥对我的嫉妒和哀怨一无所知。我拒绝和他一起回家,并在学校里否认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而他只是简单地将原因归于他的学习成绩不好。尽管我展现了我全部的冷漠和拒绝,但他不以为然,总是在回家路上大声喊我的名字,或者径直走进班里给我的桌上放零食,他天生对很多事情不敏感,而这些都加剧了我的沉默。

哥哥属于顽劣的学生,不喜欢学习,热衷于捣蛋。这类学生通常都被流放到远离讲台接近垃圾桶的后排,唯独哥哥被单拎出来,坐在教室的前面,最靠近黑板的地方。可以看得出老师对他的喜爱,虽然知道他在学业上并无造化,但出于个人的偏爱也难以对他疏远。与之相反的我总是埋头读书,但惯性的沉默使得老师对我的态度一直不温不火。当我自己也成为老师后,我才意识到这种死守着的沉默在别人眼里的效果是一种轻视,一种不可沟通和高高在上的蔑视。他们评价我心思很沉,我知道这个“沉”不是指沉稳,这个公认的好品质,而是指掩藏在沉稳之下的,带有邪性的心机。

外部的匮乏促使我不断向内行进,我探索自我的内心和人类的智慧,但与现实中的同胞渐行渐远。我考上大学读了心理学,但因为血脉中难以更改的实用主义精神,研究生我又转学教育学,成了大学老师。

在学校里我被文学专业的老师赠了“啄米鸡”的外号,我知道这不过是他们嘲讽我掉书袋式的讲课方式,是他们对我的莫大侮辱。“啄米鸡”的外号,在学生之间传开了,他们又添加了对我那不标准普通话的戏仿。我长期置之不理的态度似乎激怒了他们。有一天课后,一个学生在门后等着我,用颇带着请教的态度问我,您是否进行过荣格心理学测试,结果如何?我诚实地回答我没有。

那就是说您对课上讲的荣格心理学理论也并不是完全认同?他坚持使用敬语,只是为了讥讽。

荣格心理学理论与荣格心理学测试是两码事,并不大相关,我上课只是在介绍知识和理论,并不掺杂个人判断。我说。

那您的意思是给我们讲课只是把理念摊在我们面前,而保留您的判断。那么理论就在课本上,我们为什么要吃您嚼过一遍的食物,这就是您进行工作和研究的目的吗?那是不是可以看作您是一个工具理性主义者?

我感到自己又回到童年的那座桥上。我总是犹豫不决地站在桥中央,一端是等待我的哥哥,我始终对他保持着背弃的态度,并为他感到羞耻;桥的另一端是人迹罕至的歧路,要么我刚从那里通过,要么就是将要去往那里。

我很少回忆或者谈及父母,我想起他们往往是由于某个特定事件,然后他们慢慢融入人物众多的背景中。哥哥是他们的极限,或者是他们的乘法。

父母都是辛劳之人,这并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性,是因为贫穷。我们的经济稍微好转后,他们出于习惯还在很大程度上保留着那样的个性。哥哥高中还没上完,就在一家桌球厅做了管理员,并去学校要回了刚交的学费。我去桌球厅找过他几次,他摆弄桌球的姿势就像希特勒转动手中的地球仪,他热情地呼喊着,穿梭在烟雾中,把胳膊搭在新客的肩膀上。我禁不住为他对未来毫无规划的样子感到悲哀。哥哥从不存钱,我认为他并不是不在乎钱,仅仅是因为年轻。也许是因为他的大方和挥霍,我们家经常挤满了他的朋友,他们陷在沙发里或者围着炉子喝啤酒大声聊天,就像古希腊祭祀酒神围拢着篝火的狂欢。

但让我更觉悲哀的是哥哥并非愚笨之人,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他唯一一次用功学习是因为迷恋一个女孩,他笃定这样可以讨她的欢心。用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的成绩突飞猛进,因此获得了当季班级最佳进步奖。正值一个房地产商来学校进行慈善宣传,于是赠予这名勇士一本英文原版的《老人与海》,而这个挂着勋章的礼物转而成了装满心意的妆奁,送进女孩的手里。如果境况持续一个月,哥哥兴许能领会到学知识的乐趣,但那份光耀的礼品催化了这段恋情。他不再等我回家,而是牵着女孩,像牵着一只蝴蝶,忽闪着美丽的衣裙,从我们的必经之桥上飘然而过,闪进烟雾缭绕的树林。然而一个雨天,哥哥浑身湿淋淋地走进家,怀里捧着一个布包,打开布包,几条肥壮的鲤鱼掉出来。他脸上全是水痕,神情就好像亚哈船长。母亲立即将鱼搬回厨房,煮成鲜美的鱼汤。当晚,喝完鱼汤后,哥哥向我们宣布,他不再去学校了。

如果不是突然辍学,哥哥会得到房地产商的资助读完大学。我在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对他仅有一面之缘,但对他的性格印象深刻。哥哥并没有感到惋惜,哪有白占的好处?他说。我当时觉得他太过世俗,几年后,我看到类似的报道,资助者指责获得帮助的人毫无回报之意,甚至索性消失不见。

桌球厅的客流量很大,虽然我的家乡相对封闭,但因为靠近码头,过往的人也像流动的江水。在家里和哥哥饮酒取乐的面孔也更换了几拨,我在他们的交谈中隐约听到哥哥与女孩的情感后续,虽然断断续续的,但我判断是个悲伤的故事。这些故事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对他有损伤,反而拉近了他与周围人的情感。我们出门的时候,和他攀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组成一张覆盖在我头顶的密不透风的网。这一切加剧了我离开的决心。我深切地理解到我的处境,于是在无人的小道上用力把散发着浓烟的草垛踩灭,裤腿变成灰黑色。

离开的时候,我错过了哥哥的送别。父亲把行李放在车站进口处,默然认可了我对他坐上火车同行送别的拒绝。在候车厅里,因为打盹,我错过了火车。当我醒来的时候,空荡的候车厅暗下来,远处火车行驶的回声摇晃着几个同样正在打盹的旅人。售票厅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下一班火车将在六个小时后启程。正好这段时间,我离开沉闷的候车厅,走到大道上。夜晚的空气潮润,尘埃、灰屑和雾落在物品上。湿漉漉的叶子在没有风的夜空中静止,几粒桂花在衣服的摩擦下落到地面上,几只绿枇杷摇摇晃晃,桂花的香气浸染了我的外衣。我这才意识到这是回家的方向,身体是有记忆的,并且比头脑的记忆更准确,我顺从地跟着它。穿过柚子树林和小菜田,小房子里的节能灯亮着,像老电影一样的窗户上映出暖黄色的光。从排气窗散发出的菜籽油炒鸡蛋的味道,顷刻间引发我的食欲。我没有再走近,我知道只要自己走进家门,就可以立刻缓解饥饿。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冷气填饱我的肚子。通往家的小路像幽暗的铁轨,几个小时后,我乘上火车开始了真正的个人之旅。

我终于可以坚守精神的阵地,每逢有人试图改变我的立场,我从不激辩,只是沉默。唯有一次我深切地参与到他们中,是一次由学生组织的校内抗议游行,抗议学校将我们的公寓一再缩小。这事关我的利益,没错。我心知肚明这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让我感兴趣的是游行本身,它像一次玩闹,我乐于挥动那面可爱的小旗帜。在公寓里,我的书桌对着窗户,窗外就是江水,我戏称自己不用花钱就住进了豪华江景房。现在公寓里又被塞进一个人,我变得敏感易怒,垂下的帐幔守护着我最后的一丝尊严。江水的声音改变了我不愿承认的、孤独的局面。窗户装得太高,站起身才能望见外面,岸边有人用棒槌捶打衣服,年老者站在衣服上踩踏像在舞蹈,黄色的水草轻飘飘地掠过他们,浮在江心游泳者的头顶。在这些人中,想必会有哥哥的身影。他换了工作,成了一名游泳教练。这个工作远比桌球厅的摆球员庄重得多。也许需要一些上岗证明或者什么证书,我不确定他是否有这些,但他在水里比鱼还要灵活,凭着对动物的模仿练就了一套玩水技巧,他纯粹是为了玩儿。我担心的是那个我们曾经去过的破败的露天游泳池是否还有人光顾。哥哥潜在深水泳池里,像正在勘探水下溶洞的探险家,水洗掉了他脸上洋洋得意的神情。

当然,江水的魅力不仅限于此,如果单凭声音来讲,它和工作中的洗衣机或者毛球修剪器并没有多大不同。它有一种假象的魅力,看似平静却非常危险,暗藏着恐怖的挑逗。因此知道哥哥救人的当即,我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觉,就像是坐在岸边把陷入淤泥的脚拔出来的瞬间。这个消息不是来源于父母,而是我的室友,她看到了登在本地媒体上的新闻。那是个中年男人,他趁着江面低潮时想要横穿而过,江水却在几分钟内捉弄他似的涨潮,在众目睽睽下将他淹没。横穿江面对于本地人来说,本是一件平常事,但临近涨潮前大家都会奔走相告,那人不知为何在那时横穿江面,兴许是没有听到消息。哥哥说他只是顺手而已,好在那人离岸不远,如果在江心,任凭神仙也无可奈何。从来没见过涨潮的人会被哥哥的轻描淡写催眠,忽视那需要巨大的勇气。

哥哥的勇气更加昭示了我们的不同,这并不意味着我缺乏勇气。在我看来促使哥哥去做这件事的,至少有一小部分是现实原因。在这种扭曲的想法中我无疑抬高了自己。幸好脏污的江水没有使他肺部感染。然而肺部疾病还是光顾了我们家,不是哥哥,而是父亲。那是东北工厂里的“遗产”。我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住进病房。记忆中父亲是个人形留声机,他的话语被隆隆的咳嗽声掩盖,掩上房门时就像重回高大的厂房。小火炉摆在屋子中央,火炉上放着砂锅,母亲往里倒入刚摘的金银花、连翘、黑色的川贝、麻黄、桔梗和甘草,屋子里充斥着花香。她用木筷子慢慢搅动,渐渐屋子里的花香变成苦焦的味道。一直以来母亲称父亲是慢性肺炎,她说我厌恶烟的味道是因为在她肚子里就嗅到了工厂的浓烟,听见了父亲的咳嗽。她是在老家才怀上我的,但我认可她的说法,这是一种前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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