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医生凯丽

作者: 顾艳

凯丽在家看了一会儿书,惶惶不安地去医院。她知道主任值夜班,计划无论如何要与主任研究一下手术方案,但又不能露出自己太多的不安,必须让主任感觉她胸有成竹。然而到了医院,她见主任正忙,就不想与他讨论了。她又想大卫是她的病人,与主任讨论只会被他发现自己的不踏实。她来到大卫的病床前,大卫一见到她就说:“别怕,你一定会成功的。”

大卫毕竟是医大的解剖老师,他详细地与凯丽讨论了手术方案,包括从什么地方切入等细节。仿佛明天他不是需要做手术的患者,而是一位协助医生。凯丽感激大卫,突然觉得也许大卫还是真爱她的,从前抛弃她一定另有原因。她又一想,如果是真正爱她,那么他应该抛弃另外的女人而不负她;如果他不病成这样,也许路上见了她也如陌路人一样。凯丽仿佛看穿了这个男人的嘴脸,忽然情绪低落起来。

与大卫道别后,凯丽满脑子都是初恋的场景。她时而激动,时而愤恨,心老是静不下来。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吃了两粒安定,才迷迷糊糊睡去。她一直做噩梦,醒来后如大难降临,感到恐惧、慌张。

一早,凯丽来到医院做手术前的准备。一切做完后,主任让她到医生休息厅休息,以便开刀时精力充沛。这时麦琪在休息厅找到她,笑嘻嘻地说:“你们真是一对冤家,怎么就轮到你给他做手术?”

凯丽说:“他是我的病人,我不做谁做?”麦琪说:“祝你成功!”凯丽说:“很有压力。”麦琪说:“潜力压一压,就压出来了,你比我强。护士长看不起我这留学生,老是在主任那里说我的不是,看来我是没有出头之日了。”凯丽安慰道:“你已经医学院毕业,与我一样是实习医生了,日后的机会肯定很多。”

麦琪本来想和凯丽聊聊盯上自己的大老板周强,但一想到凯丽马上要做手术,便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知趣地离开医生休息厅。凯丽见麦琪离去,又默默地在心里预演手术程序。她觉得自己操练得滚瓜烂熟了,对手术成功也很有信心。九点差十分,凯丽换上手术服,手术小组成员也都换上手术服。凯丽走进第二手术室时,病人已躺在手术台上了。她要让自己尽量做到冷静沉着、全神贯注。

第二手术室是一间比较大的手术室,现代化设备齐全。凯丽多次协助主刀医生在这里做过手术,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是她主刀,而且又是她的特殊病人。这会儿,麻醉师正在给病人打麻醉,鞍状阻滞麻醉药。凯丽做好了一切准备,深深地吸口气,然后点点头,手术开始了。凯丽心跳加快,但第一刀切下去后已不再紧张。她熟练地操作着,只是大卫的肺癌已扩散。

“海绵……”

“夹钳……”

手术终于完了,谈不上失败,但也不能说很成功。大卫睁开眼睛朝凯丽笑笑,然后被推回病房。

凯丽回医生办公室时,路过病房看见那个患胰腺癌的西红柿老太因为吃了一点梨,呕吐得一塌糊涂。那“唉唉”声,就像一只受伤的猫在哀叫,凯丽听得腮上的汗毛竖了起来。西红柿老太却吐不出东西,护士让她靠在枕头上。她继续干呕和呻吟,眼睛却灵活地寻找着什么,手摸到床垫上的补液管,捏了捏又放开。凯丽在医院这些年,还没见过一个垂危病人有这么灵活的眼睛。

凯丽刚转身,西红柿老太就昏迷了。护士长推来一辆急救小车,给西红柿老太做心电图。屏幕上的绿点上上下下滴滴地叫。凯丽冷不丁看见歪在枕上的西红柿老太嘴唇灰白,焦黄的脸上泛着一大片咖啡色的老人斑,那双睁着的眼睛像剑一样寒气逼人。凯丽哆嗦了一下,发现西红柿老太是睁着眼睛昏迷的。她从前是凯丽的邻居,现在躺在一大堆机器中间,像头受伤的野兽。

回到医生办公室,凯丽喝了一口水,又来到大卫的病室。她的心咚咚地跳,想到手术快结束时,自己莫名涌起的紧张,仿佛自己在手术中做了坏事,自责像大风里的碎纸飘舞着掠过脑海。凯丽想着大卫有一天也会像西红柿老太那样,不免黯然神伤。

大卫床边的痰盂里有些血,床边柜上的棉球沾着黄药水和脓血。大卫靠在枕头上,脸上冒着汗,闭着眼睛不说话。凯丽好似感到了他的绝望和怨恨,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他这样的癌症晚期病人,除了眼睁睁看他被疾病折磨,别无他法。她在床前待了一会儿,转身出去,又听见西红柿老太的呻吟。

中午时分,凯丽到医院食堂吃饭,食堂里没有她喜欢吃的。她索性到医院外面的那家越南米线店吃牛肉米线,这家店的牛肉米线比唐人街的越南米线店便宜一美元。凯丽一吃米线情绪就好了起来,但是米线吃完后,她又想起西红柿老太那双剑一样寒气逼人的眼睛。走出米线店,突然刮起大风,狂风在她头顶号啕,不住地撕扯她的头发。她朝医院走去,路过太平间门口,一股阴森的死亡气息向她袭来。

回到病房,凯丽看见西红柿老太的病室里有护士正在忙碌。一会儿,护士长出来冲凯丽说:“西红柿老太死了。”凯丽打了个寒战,走进西红柿老太的病室。病室里弥漫着阴森森的气味,她的牙齿直哆嗦。接着,一辆吱嘎吱嘎的接尸车来了,西红柿老太被裹在白布包里,伴着吱嘎吱嘎的声音远去。

风呼呼地吹着,凯丽慢慢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近在咫尺的家,仿佛汪洋中的一只孤舟,黑暗里的一座古庵,沙漠上的一片废墟,盛筵席上的纸花和雕刻。她觉得守着母亲的生活实在太乏味了,而自己也遇不上一个好男人。大卫是这样,史蒂夫也是这样,她所追求的那种纯洁的爱,在他们身上压根儿没有。母亲也许说得对,他们不过是玩弄女性罢了。

凯丽跨进家门,看见母亲穿着睡衣,一脸憔悴地站在水池旁洗菜。母亲这两年老得特别快,头发差不多花白了。凯丽突然心疼母亲,想着应该对母亲好一些,但在母亲面前又很难改变从小到大的习性。凯丽发现母亲这段时间不大和陈姨在一起,有时也会和她说一些陈姨小气以及借了东西不还之类的话。凯丽觉得母亲若与陈姨闹僵,那她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一个退休的老女人整天待在家里,如果没有朋友,那会多么寂寞,心理也会越来越变态。于是凯丽对母亲说:“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计较?”母亲说:“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凯丽说:“本来就是小事,你气量大一点不就没事了?”母亲没有再吭声,低头洗菜。

隔壁李伯伯的妻子张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从屋里出来。凯丽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知道张岚又去舞厅跳舞了。凯丽想不明白,五十多岁的女人居然比她还充满活力,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李伯伯与张岚,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李伯伯拿张岚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做家庭妇男。凯丽觉得李伯伯管不住妻子,却老是窥探她和母亲的隐私,真是一个让人讨厌的男人。

冬天又来了。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虽然寒冷,但公寓楼里24小时有暖气,室内基本上是温暖如春,当然为了节省电费就另当别论了。那天,她和麦琪正好休息,约好一起去教堂。凯丽知道,麦琪正为如何摆脱华裔大老板周强的纠缠绞尽脑汁,她已被纠缠很久了。虽然他们也有过美好的时光,但周强满身酒肉气,麦琪非常厌烦。她每次提出分手,周强都会派保镖加强对她的保护。麦琪仿佛落入魔掌,有一种插翅难飞的感觉。此时,凯丽和麦琪怀着各自的心思来到教堂祈祷。

从教堂里出来,凯丽和麦琪在威斯康星逛街。威斯康星新大道上的一些商铺一派浪漫而典雅的欧洲风格,希腊式的墙雕、廊柱式的门庭,无疑,这里是女人的天地。那些做工考究、设计精湛的名牌服装,更让她们爱不释手。凯丽在一家商店里寻觅到了一件铁血红羊绒大衣。老板口才非常好,把大衣说得头头是道。凯丽觉得有些贵,讨价还价了一番。

凯丽说:“可是这个价我们消费不起,便宜些怎么样?”老板说:“打五折。”凯丽说:“也太贵。”老板说:“给你最低价,四折吧!”凯丽想了想说:“好吧!”老板道:“我对老顾客从没有这样优惠,看你气质好,才给这个价。”老板显出一副亏大了的样子,逗得凯丽和麦琪都笑了。

两个人满载而归,心情都不错。回到爱华公寓楼,凯丽先到麦琪租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那个与麦琪合租的女孩赵红,在门上贴着一张她在美院做裸体模特时拍的大幅照片。凯丽觉得赵红很前卫也很新潮。

在聊天时,两个女医生都感到彼此的心走得又近又远。她们从服装一直聊到各自的隐私。麦琪说:“我恨不得把周强杀了。”凯丽说:“他威胁你,你可以报警。”麦琪说:“性骚扰不好取证。”

凯丽一时语塞。

麦琪很困惑。

凯丽回到家已是黄昏,母亲围着围裙正在烧糖醋排骨,而隔壁老李又在炸稣鱼。尽管她越来越讨厌老李,但只要闻到炸稣鱼的香气,就会迷恋这样的人间烟火气。母亲和老李时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争论不休。这时候母亲会骂:“老头子,要死啊!”老李就回嘴:“老太婆,你太唆了。”

母亲被老李骂成老太婆,心有不甘。那天她去理发室烫了头发,还把头发染黑。母亲见凯丽买了大衣回来说:“你看我的头发烫得怎么样?白发没有了,年轻一些了吧?”凯丽笑笑说:“你本来就不老,现在人家八十多岁还不服老,你才六十出头老什么?”

母亲“噢”了一声,冲隔壁说:“你看你,我叫你一声‘老头子’是看得起你。你倒好,骂我‘老太婆’。”

凯丽无心理睬母亲的斗嘴,捧着新买的大衣进了自己的屋子。她对着大衣橱又试穿了一下,觉得确实不错。到底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半个月的工资呢!试穿完大衣,她小心翼翼地挂到大衣橱里,平日里她可舍不得穿这漂亮的大衣。

刚走进办公室,凯丽听见接尸车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心头一紧,该不会是大卫吧?凯丽穿上医生工作服,先去大卫的病室。大卫的眼神出乎凯丽的预料,清澈明亮,恍若万里无云的蓝天,就像她恋爱时看见的一样。凯丽被这目光一瞥,浑身有点麻乎乎的,从前的爱和恨又在她血液里流淌。

大卫的危险期仿佛已经过去。查房后,凯丽让护士给大卫擦身子、洗脚,换衣服床单。凯丽看见大卫的身体,想起小时候玩的又破又皱的布娃娃。大卫的衣服胡乱裹着,身体上有些紫血斑。凯丽望着他的前胸和后背,那是她曾经非常熟悉的,她的耳边又响起大卫说的“你是我的小天使”。然而一种美好的东西,瞬间就不见了。为了那瞬间的美好,人却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凯丽看见大卫两腿蜷着,护士毫无表情地把他的膝盖压下去,让他转过身,擦他的臀部。他的臀部尖尖的,已经皮包骨头,凯丽有些怜悯大卫。一切调理停当后,大卫盖好新换的被子,露出一丝笑容。

回到医生办公室,凯丽去水池洗手。在冰凉的自来水里,她的手又焕发出晶莹美丽的颜色。她举起双手,不免想起母亲的手。午后凯丽又来到大卫的病室。她发现大卫的精神好了起来,胡子和鬓角都刮得干干净净。窗外的天空,万里无云。大卫久久地望着蓝天,仿佛蓝天就是一双巨大无比的眼睛。凯丽不知道与大卫说什么好,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接连三四天都是好天气,到了周末阳光越发灿烂。空气里充满被阳光和严寒滤清的锐利与透明。走廊也被阳光照得明亮如镜。凯丽走进病房,就看见那辆白色的急救小推车。病房里几乎每天都有需要急救的病人,哪一床又要急救了?

凯丽到更衣室换上工作服,急匆匆去看大卫。大卫躺在床上,阳光洒落在白色被子上。一根醒目的病危红布条系在床架子上,氧气瓶的管子插进大卫的鼻孔,吊在补液架上的输血瓶正一滴一滴地给大卫输血。

这情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凯丽站在门口,交接班医生拿着交接班记录簿说:“大卫凌晨两点突然昏迷,颅内出血,怕是不行了。”凯丽惊慌地走近大卫,只觉得噩梦真的到来了。

大卫的脸泛着死人一样的白,他的眼睛很平静地睁着,头发蓬乱。心电图仪器上,那个代表大卫心脏的小绿点不断地掠过。大卫还活着,只是他一动不动,也许他要向她倾诉临终遗言。凯丽脑子乱哄哄的,有点神思恍惚。然而大卫还是一动不动,强心针用下去依然没有反应,如死一样的沉寂。阳光照着他脸颊上的汗毛,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凯丽十分悲伤地把大卫的眼皮翻开,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这时大卫的目光越过床架,落在凯丽脸颊上。凯丽吓了一跳,她知道此刻的他已经没有视力,许是他的灵魂想与她说话。她悲泣地说:“大卫,你会好起来的。”大卫想说话,但根本发不出声。凯丽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他的意思:“我曾经把你抛弃,现在再一次把你抛弃。我走了,出远门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嫁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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