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种在园子地

作者: 张发

小车从县城开出,顺河岸北行不到十公里,拐上糂河大桥,穿过古镇外面新辟的东大街,钻过铁路隧道,开过内长城豁口,沿禅房山北麓向东,驶入九里十八弯,翻过堡子梁,就是家乡了。

秋季开学,嘟嘟上了初中,不再需要他这个当爷爷的每天接送,章秋收从省城回到了此前久居的县城。昨天周末,他打电话给侄儿存望,要他今天陪自己往村里走一趟。村子就要整体搬迁,他要回去看最后一眼,作一次凭吊和告别,缅怀它,感恩它,见证它。同时呢,眼下正是秋收季节,他还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有农户在野外烧土豆,当一回过路的食客,享一次久违的口福。

回乡的路是亮在心头的灯,瞧着眼亲,走着脚顺。崖坡上开着一丛丛金灿灿的山菊花,沙棘果红红黄黄,一嘟噜一嘟噜挂在枝头,酸里透甜,是章秋收小时候百吃不厌的美品。几只喜鹊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起,又在不远处落下,似乎在为叔侄俩伴飞。人与自然彼此依恋,没有了追逐嬉戏的儿童,没有了鸡鸣狗吠、牛哞羊咩,往日里叽喳着没完的它们,是不是也寂寞无趣了许多?

车子驶下南梁后的一段缓坡,又过一道垭口,整个村庄由东向西,渐次呈现于眼底。仝姓是一个小姓,村名叫了仝家沟,就更显得稀缺。逐水而居,仝姓人的祖先最早来到这里的时间可以追溯到明代,因其家族成员各个时代屡有外迁,只剩下十几户散落在西头一道瘦小的土梁上。仝姓,也是章秋收姥娘家的姓,父母当初选择来这里定居,为的是有树可傍,有枝可依。村中央和东头为两大赵姓家族,东头的土梁高而阔,居住了全村大半的人口,最高的第五个台阶上,还有七八户吴姓。

现在还在村子里生活的,不过八九户二十多人。几处傍崖的窑洞,因为没有了门窗,张着黑黝黝的大口。昔日拔着头筹的当中院,高台阶、阔门楼、宽照壁,三进三出,两翼排开,为同一祖父的九兄弟所有,如今却是人去屋空,风光不再。唯一居住在这里的,是为了吃水方便,从东头顶搬下来的吴姓老俩口。南泉子那边没有人挑水,村街上没有人走动,各家门窗紧闭,死气沉沉。一条毛色灰暗,走路蹒跚的老狗,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空旷的羊场上。

叔侄俩沿着杂草遮蔽的小路,上了土梁的第二个台阶,来到了当中院西边自家早先的宅基。右手赵四毛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已经外迁,他家的房屋早成了一片废墟;左手赵宽喜当煤矿工人,举家去了城里;赵存宽弟兄成分高,没有娶妻,没有后人,两间小南房荡然无存;赵四大汉在部队里负了伤,拐了一条腿,母子相依,也都作古多年,三间西屋只剩了几截摇摇欲坠的石墙;大嫂父母赵瑞家,儿子在镇子上做水果生意,三间正屋倒塌了,石砌南窑也风雨飘摇,去日无多。倒是不远处几丛菊葵风姿绰约,粉红色的花在阳光下开得正灿。菊葵蓄根,属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命力顽强,章秋收家茅厕的外墙根早先就生长着这样几丛。现在的它们应该是早前它们的嫡亲子孙。

待最后几户撤离,村里所有的房屋宅院,都将恢复为可耕种的农田,为的是让城市的楼盘或厂矿的建设用地置换。到时,想从此前的某个地标找到曾经属于自己家的宅院,就难了。章秋收掏出手机,走近了,对着左下方满目凄凉的当中院,对着右手赵四毛家的废墟,对着东边残垣断壁的赵宽喜家、赵有宽家、赵四大汉家,赵瑞家,一一拍了照片,留作纪念。作为一段曾经的历史,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一处有过无数梦幻的存在,可以随时查看。最后拍自家的宅基,章秋收站远了,将盛开的菊葵收入镜头,选了几个不同的角度,让照片呈现出来些许色彩和生机,聊作安慰。

村前的流水清清浅浅,如一丝细细的飘带,河床上裸露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望一眼对面高高的陡坡,叔侄俩开始向上攀爬。走过两个“之”字型后,他们站上当年生产队的打谷场,经过当中院赵家的坟地后,再走一个“之”字,下到坡底,就是章秋收家曾经的自留地。父母40多年前离开,自留地虽几易其主,最终仍然没能逃脱撂荒的命运,眼下已经变成了一片树林,一棵杨树上还搭着喜鹊窝。

远女近地家中宝,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房前屋后,谁家没有属于自己家的一块两块?大集体时代分自留地,最后才轮到章家,原本就寄人篱下的孤门小户,哪里还会有满意的可选可挑?人常说,汗水不会白流,有播种就有收获。对章秋收一家来说,脚下的土壤,却是一片恨多爱少的伤心之地。

清明前后,天气渐暖,父亲、大哥加章秋收父子三人,大中小三个背篓,装满了茅厕里掏出来经过沤制打理的粪肥,一趟一趟往这里送,一个来回一小时打不住,别家送三趟,自家送不了一趟。比如早先的房东表舅,他家的自留地和茅厕只隔着一堵墙。南园、北园、上园、下园、对坝坝、南河湾,都是撩腿就进,种啥收啥,一等一的园子地,光听地名,就让人羡慕得掉眼珠子。有一天第二趟送过来,走在最后的章秋收一只脚刚踏进地边,就顺势倒下,喘着气去抹满脸的汗水,背篓里的粪四处洒开来。再走两步就累断你筋了!大哥嚷嚷着过来要教训他,地头小憩的父亲急忙阻止说,别别别———娃身单力薄,这就够不赖了,咱家啊,要是有一块园子地就好了!

这是一块怎样的自留地呢?下面的一溜阴湿,秋天雨水多,长出来的土豆个头虽大,却是会起白斑,一年接一年烂在地里,到口的食物吃不上,该有多憋气!思来想去,他们就在那一溜上改种了蚕豆。一天上午,负责看护的小弟哭着回来,噎着气说,咱家自留地里的蚕豆荚被人偷摘了。初秋时节,蚕豆荚刚刚白背,颗粒还没有饱满,饥肠辘辘的村人哪里会管这个?父亲再次感叹,隔沟夹梁,哪里晓得那个长了三只手的人是谁?咱家啊,要是也有一块园子地就好了。就在眼皮底下,看他哪个好意思来偷?

上面的一溜是坡地,陡到耕牛都站不稳,掌犁的人只能跟在一侧下方,躬着身子,一手扶犁,一手按着中部隆起的构件,不然,犁头就走了墒。坡陡,水和肥不容易保存,土豆最大的个头也不过比鸡蛋大一点。中间的一溜稍好,也只十几犁光景。地的中央,还整整齐齐码了一堆石头,像蒙古族的敖包一样,该是最初的开垦者偷懒所为。好好的衣服上面打了块补丁,怎么着看都刺眼。当小学教师第二年,假日里回来,章秋收用两个整天,硬是一块一块将他们请到了地边。腾出来多大的地方呢,也就不过可以种下十几苗土豆。辛苦归辛苦,可他也觉得值得。

章秋收拍下了地边上那堆自己亲手请出去的石头,拍下了那株搭着喜鹊窝的杨树。神使鬼差,他不由得想去北园,他要看看当年那块被家家视为眼珠子的耕地如今啥样。他突然觉得,这是老天给了机会:你们要走,我老章头偏来!

北园由两条小河相夹而成,一亩三分,土壤不干不湿,有利于作物生长,属章秋收儿时玩伴满满家所有。今非昨日,只见萝萝草的长蔓顶着毛茸茸的白絮,肆无忌惮,覆盖了半条地堰,沙蓬、猪耳朵、狗尾巴、扫帚苗、老莲红,争抢风头,高过没膝;粉色、红色、紫色的打碗碗花攀爬在身躯高大的青蒿灰蒿上,竞相开放;几株野生枸杞,熟透了的果实如玲珑的灯泡,极尽招摇。脚下的一株灰灰菜,体高杆粗,章秋收弯了腰,双手紧握了去拔,庞大的根系脱落地表时,他居然打了一个趔趄。本该只裂了指头宽的缝,被呼之欲出的土豆撑爆了的好好的耕地,怎么会变成这样?章秋收一阵阵缩紧了心。

记忆中,这块地满满家从来都只种土豆,地边见缝插针,有时候会点几窝葫芦南瓜或几排豆角。土豆吃肥,因为离村近,碱性草木灰可以尽情往这里倾撒。一起玩耍的时候,内急了,满满就边跑边解裤带,为的是将自己的一泡屎拉进他家的园子地里。章秋收也有生理反应,可是自家的自留地在哪?这当口,章秋收就大声吆喝他的白白。肥水不流外人田,白白会把他的一泡屎吃得干干净净。若是喊不来白白,他宁肯将自己的排泄物拉进小河,让清清的流水一点一点带走,也不愿意为满满家办好事。

章秋收掏出手机,远景、近景,再加特写,把招摇的枸杞,疯长的青蒿、灰蒿,地堰上遭人厌恶的萝萝蔓一一拍了。他不由得去想,土地不种了,各家靠什么生活?那些已经迁居到城边上移民村的人家,如今日子过得宽裕不宽裕?他知道即便是贫困户,有政府兜底,一吃一喝没有问题,可老家放着这么好的耕地,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增加收入回来耕种?宅基地上即将被复垦的土地又是留给了谁?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表格上按下手印领取补偿金的那一刻,怎么就没有人想起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哪天想回来耕种,至少还有个遮风挡雨,吃饭睡觉的地方。

离开北园就要拐弯,章秋收忍不住回头又看它一眼,想着刚才心里冒出来的那个念头,不由得就有几分亢奋,哪怕只种一年,对自己、对父亲,都是一个寄托的实现、一个心灵的安慰。他期盼着接下来的春天尽快到来,好早一天把汗水洒在那里,把希望种在那里。

出得村来,田野里几乎看不到有人在劳作,章秋收四下里张望,沟壑、坡梁,任怎么看,都没有发现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亲切到不能再亲切的场景,没有发现一丝一缕烟岚。往年这时,必有农家在地头点火烧刚出土的土豆。附近干活的人,甚至路上路下过往的行人,只要看到谁家在地头点燃了柴火,就爬坡翻梁,流着口水赶来。好客的山里人见有人来讨烧土豆吃,自是笑脸相迎,不胜欢喜。一根木棍在火塘里来回扒拉,反复翻动,等土豆的四面烧到结了薄薄的一层壳,一一将它们挑出来,用手捏捏,知道熟了,随手扔给边上的食客。等不及的男男女女纷纷抢了,在一块粗砺的砂石上打磨,直到四面焦黄,试探着小咬一口,满嘴那个香啊,任世上最好的美食都不能相比!开始的时候,食客吸溜着气,顾不得说话,来不及交流,等到一颗下肚,两颗下肚,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印子左一道右一道,黑猪老鸦,彼此彼此,相互指划着开怀哄笑,觉着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按说,不前不后,章秋收回来的正是当口。他一心一意想成为那个不请自到的食客,压着就要探出喉咙口的馋虫。见到这幅景象,他顿时就有一点沮丧,明白这一趟真真确确白跑了。

千里回乡,是为见到过去的自己;落枕即眠,老家的热炕温暖着一生的记忆。章秋收家的土豆窖在北间的窗户下面。刚刚收回来的土豆皮薄皮嫩,父亲不像生产队那样,羊毛口袋对着窖口,扑楞楞直接倒入。丈余深呢,个头大的难免要磕着碰着伤着,入窖后空间狭窄,通风不畅,相互挤压感染,容易留下隐患。

父亲用箩头装了土豆,拉绳子小心翼翼吊下去。保管到位了,土豆不长芽,不变质,什么时候要吃,随时下窖去取,既是蔬菜,又可当主食。丰年吃不了,就磨了粉,逢时过节压粉条吃。土豆粉还极易存放,不长虫不变质,多少年都不会坏,农家都当宝贝储存。

章秋收读初中时,代生物课的是姓余的川籍女教师,那里他第一次知道土豆的学名叫马铃薯,知道土豆是马铃薯的块茎。余老师说,土豆原来长在美洲,有四五千年的栽培历史。有一个版本说的是,明朝末年灾荒不断,远在菲律宾的华侨眼见国人吃不上粮食,就想把它引入国内。可是西班牙殖民者不愿意看到明王朝强大,禁止土豆出口中国。情急之下,那些爱国华侨想出来一个办法:将土豆从马的屁股里塞进去,躲过了一劫。土豆后来随着马的粪便被排出来,国人这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培育。一匹马的屁股可以塞进去几颗土豆?听着都匪夷所思,难以置信!菲律宾离祖国有多么遥远,漂洋过海,迎风迎浪,多么来之不易!不是比金子还宝贵?看余老师表情肃穆,章秋收知道她是专注着传授知识,解说历史,而不是编故事讲笑话。

窖里有土豆,爹妈不发愁。一般情况,下窖取土豆的事从来都是父亲亲力亲为。不像干其它的活儿,父亲对完全可以胜任这一工作的大哥,以及后来日见长大的章秋收和弟弟,总是投过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后来章秋收慢慢悟出,里面原来藏着大人间的秘密。春夏之交,缸里的米面日见不多,父亲每一次下窖取土豆上来,母亲都会试探着问,还有多少?够不够再延续一两月。父亲说,不多了,只剩角儿里的三五箩头。等到父亲再一次下窖上来,母亲还是同样的问题。父亲说,不多了,角儿里还有三五箩头。母亲就诧异了,你上回不是就说,只剩了三五箩头?父亲掩饰着自己的表情,上回许是我看走了眼。母亲知道他说了谎,不再刨根问底,就说,等下回下窖,不要再取两箩头,你取一箩头就好,我把一箩头当两箩头吃。一只锅里搅稠稀,光景怎么过,心有灵犀,父母共识,早就达成。

这时候,地里的苦菜长出来了,母亲花样翻新,和着土豆蒸、团团子、擀墩墩、包角子、调凉菜,一天一个做法。像传说里的童话故事,章秋收家地窖里的土豆似乎永远也取不完,大都会延续到豆蔓开花,地皮爆裂。这个时候,离农事里的正式收土豆,就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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