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山

作者: 梁思诗

1

从黄游的位置望下去,山涧被茂密的树丛挤占着,雾散开后,可以清晰地望见飞鸟如梭般来回滑翔。师兄莫展说过,他曾在崖顶这个位置练完过一整套青天剑,不加任何安全措施,无人守护,没有退路可言。他说,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鸟,在空中以剑为翼,自由挥洒,然后轻盈落地。莫展说话的语气,好像即便从这里摔死下去,也了无遗憾似的。

从山崖上下来没有路,需要用脚一步一步从没膝的草丛中摸索着往下挪移。莫展说要采摘野物,黄游以为他是开玩笑的。寒冬刚过,山间依旧清寒,雨雾融在草根和枝桠间,滋养着新芽,不仔细看,根本不会留意到原来草和草之间样貌差别如此之大。师兄交代过的话,他全忘净了,不晓得哪种可食,只叉了几只青蛙。

上山前,黄游把所有家具典当,十万块原封不动还了账,只带了存着五万块钱的卡,全副家当系于一身,轻装前来。他说,师兄若不收,他就当真是一剪漂萍了。莫展头顶上扎了个发髻,胡子梳得齐整,身穿着斜襟灰袍,走起路来身轻如燕。莫展怕他嫌山中寂寞,过不久定要走的。当晚黄游的眼睛睁了一宿,鼻边尽是潮湿的霉味,他听见远方的风,在他视线抵达不了的位置盘旋。

离开横店前的最后一场戏是马革裹尸,主演举着刀跪在山坳上,嘴里念着家国大义。这段台词很长,按说胸口中箭的正常人不该有那么长的喘息之机。黄游躺的位置看不着主演,也听不见台词。大冬天的,他只穿了身盔甲戏服,躺在冷硬的土地上。朋友说缺人,喊他来凑数,他伤口未愈,身上还缠着纱布,但什么也没说就来了。开拍前,友人在旁假情假意地说,若非武术指导带了自家班底,打戏定然让他上的,哪有让他演躺尸的道理。黄游笑笑不说话,他如今腿骨错位,心已不在这儿了,好在没让他再打。男主演他认得,四年前也在这儿演躺尸,如今已有专门的保姆车和打伞的助理了。时间是流动的,生命也是,戏剧只不过是将平时被人忽视的流动感具象化,然后将流动的生命加速呈现在荧幕上。黄游喜欢这种虚实之间的落差,所以才从事了演艺这个行当。但他后来意识到,人与人之间、不同生命之间的流动,原来也有落差。

黄沙层层覆盖在他身上,周围演员腿叠着手,躺得横七竖八,洒满了湿淋淋的人造血。他的眼睛里是云雾汹涌的天空,好似天将要压下来,或者他漂浮上去。他想起过去师父给他们讲过,师祖参透了武学真义后,灵魂脱离肉身,乘风飞去了。他感觉自己四肢上的伤消却了痛感,那一刻,他几乎越过了生命线。

他被旁边演员叫醒。每次演完尸体起身时,黄游都有种重新活一次的错觉。主演在四个助理的簇拥下早早回了躺椅那头,黄游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力气往脚底压下来时,一阵刺痛如雷电霹雳般贯穿腿骨。在剧组,人人都是老师,这或许是抚平等级差异的唯一一道公平防线。头套拆下来那一刻,他重新回归自己,他是黄游,一个平凡到容易被忘却的名字。

角落里那株红梅刚凋谢了,被莫展移至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枯槁的枝干像医学骨架模型一样,寂寂地支撑着,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它。黄游如今腿盘不过来,无法打坐,只能算枯坐。伤口原就没好,上山路上又摔了一次,这下还发炎了。师兄的药是师父的老配方,药效比医院动手术强。莫展熬了中药,以前他筹备武林大会时常摔伤,这方面经验丰富。黄游捏着鼻子,闷头一口饮下,药汤淌过舌头的时候,带来一阵令人浑身发麻的苦涩。他打了个冷战,汤水险些从胸口倒灌而出,莫展用他那只枯手替他拍了拍背。有一瞬间,黄游忽然觉得两人颇为可怜,像是两枚弃子,被不经意地投掷在山上,但当他看着师兄那沉稳温厚的脸庞时,又觉得自己矫情不已。

黄游低声问:“师父那本《归山剑谱》是你带走的吧?”莫展猛地抬头看他一眼,说:“谁跟你说的?”黄游说:“师姐说的。就算她不说,如今树倒猢狲散,还有谁练功夫?除了你,还有谁会拿它?”莫展想来也瞒不住,就点点头,说:“在观里,我给锁上了。”黄游说:“师父教过你没有?”莫展说:“你想学?”黄游说:“谁不想学?我能看看吗?”莫展瞥了眼他腿上的纱布,黄游立马会意,这件宝物,即便他没负伤,师兄也绝不会轻易让他看的。他识趣,不出声了。

黄游记得那天,鸟屎落在他头顶正中央处,他急忙抬头,只见一只麻雀在电线上扑动着翅膀,紧接着又落下来一滴屎。他说时迟那时快赶紧退了一步,回过头,正见师姐从楼梯上下来。她留了长发,下颌至脖颈的肉多得叠了起来,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羽绒服、黑色紧身保暖裤和雪地靴,是典型市井妇人的模样。她瞧见黄游时,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或欣喜,只是轻轻问了句:“你怎么来了?”黄游把长枪递给她,说:“武馆的房子转出去了,这两天收拾东西,发现这把红缨枪是师姐你的,给你送来。”黄游看见师姐腹部微微隆起,问她几时怀的。她说三个多月了,有了小孩才领证,一切从简,谁也没告诉。师姐盯着枪,神色依旧淡然。

师姐回屋提了坛酒出来,说是夫家酿的,赠给他作谢礼。她没打听他的去处。黄游记得,从前师姐是个开朗大度之人,说起话来如铃铛,训起人来也颇严厉。她是学戏曲出身的,耍枪是看家本领,过去武馆的师兄弟常去剧场看她演出。她演的穆桂英,英姿飒爽,巾帼英雄,好威风。黄游儿时看过乡里巡演,当时已觉精彩绝伦,在看过师姐英姿后,方知简直云泥之别。黄游说:“我找不着人,大伙的东西有的我变卖了,都是他们用惯的,卖了可惜。”师姐拍拍他的肩说:“卖了就卖了,别想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师姐,后来在横店,他曾见一个眉眼颇似师姐的小姑娘,也是做武替的,年方十七,因身材纤细,常替女主演吊威亚。姑娘说:“虽是替身,可每当我上场的时候,我都当自己就是那个角色。武替也是有情绪的,一拳一脚都带着爱意或恨意,观众能看得出来。”她这话说到黄游心坎上了,顿时瓦解了他做替身演员的委顿,甚至激起豪情。即便做尸体,也要做能渲染悲壮意味、能唤起观众悲戚心情的尸体。

黄游拆了纱布后,一刻也不得闲。春分过后,山间草木生了芽,正是种植的好时机。黄游在道观围墙外开辟出一片小小的菜畦,撒上种子,盖上薄土,浇足水分。一顿忙活下来,他瞧着菜地,心里像孕育了一团期盼,只要每日小心翼翼好生伺候着,终有一日将成一片天地。黄游坐了会儿,仍静不下心,又到木人桩前试了两手。果然,唯有筋骨和皮肉接受撞击时生出的快感才是他生命的源泉。他不愿做一块死肉,永远也不。

小满冲过来,揪住黄游的裤管,嚷道:“我也要学功夫!”黄游让他撒手,他却扯得愈发使劲。黄游说:“你不听话,别想我教你!”小满转而冲到木人桩边,撸起袖子,用手臂击打桩子。他手劲小,身子轻柔,肘子拍在桩上,宛如微风拂过。黄游不由得发笑,小满回头,不服气地看他,只见黄游一跃而起,轻轻踏过梅花桩,连着几个转身飞跳,像陀螺似的在木桩上滑来滑去。

黄游脚尖落地,小满兴奋得直拍手。黄游觉得好笑,他什么时候变成靠在小孩子面前耍功夫来赢得满足感了。小满听了他的话,马步一扎,动都不敢动。黄游提着酒壶,把脚吊在山崖上,面朝天际,惬意地唱着:“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儿我的美人哪,西边儿黄河流……”

小满憋着劲,汗都落到裤腿上了,说:“师叔,什么时候才能完?”

黄游笑道:“还早着呢!”

小满是莫展捡来的孩子,用面上的话说,是家里无亲长,被人寄放在道观里的,从小就绝了尘缘。他如今五岁,黄游的孩子若到今日,也有这么大了。晚上,黄游倒了米团和红豆浆,揉作饼,小满就坐在木马上盯着他忙活的手,他眼睛又凸又圆,好似木偶。莫展没有让这孩子读书的打算,但小满机灵,能听懂大人说话,每日给祖师叩头时毕恭毕敬的,像个小大人模样,若就这么放着实在可惜。黄游便从行李中取了两本儿童识字、算术书给他。莫展问他怎么有这个,他说以前给孩子买的,一直带在身上没扔。黄游从蒸屉里抓了一块红豆饼,不让小满伸手去摸,亲手喂给他,小满边嚼嘴里边发出被烫得嘶拉嘶拉的声响。

夜间山风呼呼作响,把门板吹得又张又合,黄游像提线木偶一样,脚步被一股力量牵引着,进了屋,正见师父的遗像摆在案上。师父身上穿着一件琵琶褂,脑门剔得敞亮,一条长辫垂落在身后。那是他两年前受邀出演黄麒英时的装扮。黄游走近了,能清晰地看见师父脸上细密的褶皱。他回想起拜师那日,师父坐在主位,身后是历代师祖的牌位,中间案上燃着香火,那时师父尚值壮年,眉眼温和,黄游跪着往上望去,却从那精瘦的身体中感受到一股威严。可后来,师父的面庞从中间坍毁,犹如白蚁啃食墙面,凹陷,破碎,化作灰烬散去。

2

黄游习惯坐在田垄上,听着风与稻互相耳鬓厮磨。夕阳从山峦上沉没,直至夜幕完全笼罩着大地,他才起身往回走。田野看似空阔,实则是一块闭塞的空间,他放声高呼,声音很快原路返回来,这世界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这一年黄游十一岁,同屋的阿清婆于昨夜离世,当晚,世界悄无声息,当他发现阿清婆气脉已绝时,她的皮囊已然冰凉。他自幼不知父母是谁,如今连这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婆婆也走了。傍晚时分,他又一个人坐在田垄上,今天与昨天似乎没什么不同。他本就是没有家的人。

大抵是时间太过久远了,故乡在他的脑中只剩下一片迷蒙的暗影,唯有松土施肥时熟悉的手感,唤起了他一些深邃的记忆。他问小满:“你爸为何给你起名作‘小满’?”小满说:“心满意足。”黄游说:“你想他吗?”小满摇头,说:“不记得。”

手电打出来的光圈在药柜上来回游移,柜格太多,一个个都写着药名,黄游拉开几个,里面都放着药材。药房离莫展卧室近,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陷在绝望的情绪中,不知该进该退。他同自己说,再开一个,若不是就走。柜格中静静躺着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页用毛笔写着“归山剑谱”四个繁体字,黄游认得出是师父的笔迹。翻开前几页,都是心法口诀,比他以往看过的更文绉绉些,一时看不明意味。黄游速速翻至中间,是打坐时的气脉流通图。他把册子塞进衣襟,草草退了出去。

拜师后的那几年,每个春节黄游都是与师父两人一块儿过的。师娘早年带着小师弟离开后,至今不见人影,听人说是回了家乡乡下,已另嫁作人妇。她并非武行中人,人到中年便褪去了年轻时的稚气,不得不思量起生计来,再不能理解丈夫的武学理想。这些话,黄游自入师门后就常听说。师父给他打过预防针,说干这行不稳定,难婚娶,不少人是转行后方才成家。黄游不当回事,那还远着,他眼里只有师父做的扣肉、糍粑。黄游十二岁入师门,没上过几天学。阿清婆死后,他拿着家里剩的三千块只身进了城,开武馆的师父见他没处去,便收留了他。他骨瘦如柴,宛如小学生,师兄们都惯称他作“鸡仔黄”。师父夹了一块扣肉在他碗里,命令他吃净。他埋头就啃,师父的话,他没有不听的。

师父说过,凡习武之人,须得有一身勇武之气。先练气,后气流于功夫;先成人,后得道。

那时候,黄游自诩自己是有些武学天赋在身的,只要勤加修炼,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师父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提起他的手臂,只听见骨头中传出一声啦脆响,他觉得自己整条手臂都似要被师父连根拔起。师父说:“自己动下。”黄游晃了晃左臂,疼痛已消,手臂活动自如,仿佛不曾受过伤。师父留下一盒药膏,扬长而去。黄游对着镜子,以极其扭曲的姿态把药膏往后背的淤青上涂抹。他曾见过堂屋外进来一个戴着黑帽黑镜的人,辨不清男女,在一个戴着圆框镜、师爷模样的人的陪同下,钻进后头房间,不一会儿里头传出杀猪般的哀嚎。黄游后来知道,那人是著名打星,找师父正骨来的。师父祖传的手艺从来不是唬人的。

他也曾举着师父的招牌,在横店给人做过正骨,反正图的是个心理安慰,他也不可能真把人手脚掰折了。做过几次后,名声传扬出去,他挣得的钱比在剧组做武替多得多。真正得师父真传的人应属莫展师兄。莫展如今收起这技能,成天在山上卖廉价药材。当年武林大会过后,莫展腿骨断裂,刚刚登峰造极,就骤然摔落下来,师兄弟们还没来得及羡慕就得为他扼腕叹息,不得不说造化弄人。那是黄游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顶点,倘若他能有这荣光,钱玉、钱玉她爸、导演制片人这些势利眼王八蛋,谄媚他还来不及。

那阵子莫展骨瘦如柴,整个人好似被夺了魂魄。黄游如今再看他,面相比从前要温厚圆融了许多,有时还举剑练着玩,似乎已放下前尘过往。莫展端来碗,说是最后一副药了。黄游闷头喝下,打了一嗝。莫展用手肘支着上半身,探过头来问:“钱玉她爹下手也忒狠,没让他赔医药费?”黄游摇头,说:“我再无颜见他,哪敢提医药费?”莫展说:“也不能全怪你。”黄游说:“是我没照顾好钱玉,让孩子掉了,我没能给她幸福,我负不起责任,他打我是下了最后通牒,命令我和钱玉彻底断了。”莫展说:“别这么说,你还年轻,万事还可重头再来。”黄游说:“我如今是想拼又拼不动,想放又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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