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与藤壶
作者: 唐丽妮1
明癑,见到素红了没有?手机里,京林劈头就问。
昨晚,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古城,素红独自离开客栈,至今未归。吵了几句,我打了她一巴掌,她咬了我一口,半夜她就不见了,手机留在枕头下。京林就讲这么多,再问,电话已挂断。
出租车被堵在赶去医院的路上,司机焦急地按了按喇叭,喇叭声刺得耳膜发痛,软耷耷的玎玎在明癑的怀里一动不动。
素红。手机从明癑手里缓缓滑落。
玎玎是明癑的师傅素红和京林十个月大的女儿。
昨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京林把玎玎交给明癑,托她临时帮照顾两天。他要带素红到古城治病,那里有一个很神的老中医,老厂里一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被他治好了。
她这个病,必须要到古城去。他说。
只有古城,才能治好她的病。他又说。
明癑晓得,古城对于素红的意义不仅仅是有一个可能治好她严重的抑郁症的老中医。三年前,素红和京林在那里度过他们的新婚蜜月,从此,她就对古城怀着一种神秘的向往,在玎玎出生前,她还两次独自去,每次都要住上几天。住在吊脚木楼里,哪儿也不用去,光听楼板的嘎吱声就够了,那是它们自己的语言,古老的语言。人听不懂,也不用懂。素红每每说起,眼里都会漫上深远的惆怅。
去古城前,师傅素红已病休十几天。她的状态很不好,行为古怪,不说话,不搭理人,贴墙而行。然而,京林带她出门时,她回头,深深地望了明癑一下,仿佛有许多话要嘱咐。明癑看见她薄而苍白的脸魂魄似的一闪,就消失了。消失那一瞬,传来蚊叫那样细小的一声,呃———
桃枝样的素红是被京林夹在腋下横着下了楼梯。
素红的母亲患老年痴呆症,住在养老院里,她照料不了玎玎。
明癑知晓,除了自己,京林无人可信赖。他本就是一个离群索居之人。
玎玎还在小床里睡觉,明癑抚了抚这瘦弱的小女孩,心里充满爱怜。她有些担忧,怕自己带不好,因为她自己都还是一个未婚姑娘。其实她很喜欢小玎玎,常常抱她下楼去玩耍,有时还抱回女工宿舍,在那里,玎玎赢得了所有女工的喜欢和怜爱。
然而,那到底是不一样,那是可以随时交还给素红和京林的。
玎玎睡得那样熟,鼻息咻咻的。除此之外,屋子里寂静无声,明癑脑子里空白了一阵,不知该干些什么。她环顾这间屋子,感觉陌生。她经常来素红家里,头一次感觉陌生。客厅,餐厅,主卧,次卧,再加上一厨一卫,两室两厅,一眼看清的结构。可不知为什么,空中仿佛有一种空寂在飘浮,这种空寂无边无际,穿透了墙壁和窗户,弥漫在整个老厂的上空。
她还感觉到一种诡异的气息,来自客厅那一把反方向的有点旧的单人木沙发。这客厅,进门是玄关,玄关对着一组五斗橱,橱上摆放着一张玎玎的百日水晶照。五斗橱旁是一张有点旧的木茶几,茶几前摆着一张有点旧的三人木沙发,侧面就是那张奇怪的单人沙发。京林跟素红结婚前已在这房子里住了好几年,家具是他用老厂废弃的旧木头和旧包装箱自己做的,用砂纸打磨光滑,没有涂漆,已微微呈现要包浆的迹象。按理,这沙发应面对着茶几,与长沙发呼应,形成一个待客区域,就如它在半年前那样,可现在,它背对茶几,静默地面向窗外,仿佛一个孤独幽怨的灵魂。抑郁后的素红,常常抱着玎玎坐在这里,望着窗外发呆。窗正对着白虎山,确切地说,是对着白虎山的“左獠牙”,那是一座直立的小石峰,坚挺而尖利,仿佛随时准备撕碎一具肉体。
素红盯着那最尖的地方,眼神幽怨不可捉摸,闪着某种光。
明癑在这沙发里坐了坐,也像素红那样盯着白虎山那尖利的“左獠牙”看,看着看着,她心里忽地浮上些许悲凉,仿佛来到一个深邃潮湿之所。
在这沙发的旁边,有一把白色的吧台圆高凳。这是京林常坐的。
上去坐一坐。明癑想。
明癑往高凳上爬。可她太胖,凳子太高,而且小,又滑,还会旋转,试了几次都不得,只好作罢。她打电话给工友阿珍。阿珍一来,飘荡在明癑心头的那诡异和空寂感莫名消失。
想起素红婚后越来越严重的抑郁症,明癑似有所感。
这是昨天的事情,有了阿珍一起带玎玎,好多了。调奶粉,换尿片,包括侍候玎玎拉臭臭这种事,也都变得有意思了。其实玎玎这两天特别乖巧,不哭不闹,仿佛懂得自己被托付这件事。平时京林和素红带她,一个阴沉,一个抑郁,她总显得不安,似乎害怕被抛弃。夜里,她紧紧地搂住明癑的脖子,一只小手不停地抚摸着明癑的耳垂,就如同搂住她妈妈素红的脖子,抚摸素红的耳垂。后来,她的小手一阵热烈又柔软的摩挲后,逐渐变缓变慢……她睡着了。明癑觉得整个耳朵烫得发软,她感动得有点想流泪。
可怜的娃崽。她想。
把玎玎带到彩虹桥沙滩玩沙子,是昨天就和阿珍计划好的。
这里是紫荆城所有孩子的乐园,当然也应该是玎玎的乐园。明癑说。
必须的。阿珍说。
之前,京林和素红总不带玎玎出来玩,他们困在忧郁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她们来到沙滩,玎玎很快就迷上一块石头,趴在那里追踪一只蚂蚁,当蚂蚁要跑出石头时,她就用小小的手留住它。后来,沙滩来了一个扁脸坏男孩,坏男孩在玩沙子的小孩子背后扔扳炮,弄得沙滩上乌烟瘴气,哭声四起。玎玎也被他吓唬。明癑看不过,要教训他一下。她把玎玎交给阿珍,使了几招荒废几年的格斗术,把那坏男孩抓住,摁在一块一米多高的大石上“晒咸鱼”。坏男孩被摁在那儿,沉默不语,翻起眼白望天空。太阳渐渐西落,鱼鳞状的彩云铺满天空,映入他空洞的两眼,映见几丝落寞伤感。他扁平狭窄的脸,仿佛在迅速变干变皱,渗出几丝老人才有的腐朽和悲凉。可他只有八九岁啊。明癑心头掠过困惑,不由得松了手。扁脸坏男孩趁机溜下大石,扔给她一个阴邪的笑跑了。另一个男孩则缠住她,他对她刚才那几招格斗术佩服得不行,非要她教他。
明癑正在摆弄,努力把马步往深里扎,突然听到砰砰两声炸响,接着一股浓烈的黑火药味冲过来。黑烟来自玎玎所在的方向。明癑看见沙滩上的大人小孩犹如纷乱的影子飘着穿梭着,涌向那团黑烟,而只有一个瘦小的黑影反向而逃,迅疾窜上江滨大道,逃跑轨迹犹如一条虚黑的蛇。
玎玎。明癑猛然醒悟,慌张地拨开人群。
头发被炸得焦黑的玎玎蜷在一块焦黑的石头上,像锅里一只半熟的可怜的虾子。
阿珍被吓坏了,她不敢碰玎玎。
那坏男孩,一大把,扳炮,砸……阿珍颤着声说。
明癑把玎玎轻轻抱起,一滴殷红的血从柔嫩的耳道滴出,摔落在她雪白的围兜上,慢慢地洇开去,渗进斜纹的棉织布里,呈现出一颗樱桃的模样。
出租车拐上一条穿越老民居的近道,没有人,没有车,两旁是杂乱的老墙。
在劣质的狭窄的座位里,阿珍帮明癑捡起手机。明癑动作僵硬地把手机塞进包里,然后把怀里那颗软耷耷的小脑袋很小心地往怀里又搂了搂。玎玎雪白的围兜上,已出现第五颗红樱桃。
玎玎最爱吃樱桃,可她已被扳炮炸伤。而她的妈妈失踪,她的爸爸近乎发疯。
明癑突然感觉到左腰酸胀地疼,布包里那装樱桃的黑色塑料盒的盒角一直硌在她左腰上。现在,那疼慢慢地,慢慢地,受伤的蚂蚁似的爬满她的左半身,而后半边麻木,仿佛已被丢弃,只剩下右半身存活于世。
2
三年前,明癑21岁,职院毕业,招工进老厂。
明癑没想到,老厂那么远,要穿过整整一个紫荆城,在东南远郊一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山谷里,才能发现那灰红色的大理石大门。大门外,有两尊灰白色的眦目横眉的大石狮守卫。
明癑去加工车间主任办公室报到。这车间比足球场还要大,两条流水线上一百多台数控机床轰隆咣啷地工作着,风枪气枪金属切割声等各种机械声汇集成声音的瀑布。在这声音的瀑布中,却挂着一幕“无声电影”:旧到发黄的南窗下,一盏墨绿灯罩的台灯用橘黄的灯光,映照着一个铁锈黄的旧置物铁架,几台功能不一的砂轮机,还有一个穿蓝色工作服戴护目镜的人,他正在专注地修磨一个麻花钻头。
哎,你的钻头怎么啦?她冲修磨钻头的人大声喊。
她感觉自己粗大的嗓门像一朵轻飘飘的柳絮。在她的身后,高压气枪突然发出巨大的扑哧声。让让,让让……有人推着送料推车几乎擦着她的脚后跟而过。
那人抬头看看明癑,又低头继续磨他的钻头。他的护目镜里还架着一副黑脚眼镜,瘦削偏黑的脸线条硬朗。明癑注意到他的蓝色工作服虽旧,但里面的白衬衣领子却挺括刚硬,小纽扣扣得牢牢的,仿佛箍着的是商场上人体模型的塑料脖子。
新来的?叫什么?磨钻头的人举起钻头对光观察他的打磨效果。
明癑。
哦,来了一片月光。他低沉的嗓音如一块旧铁器。
你呢?明癑的心像被旧铁器轻轻砸了一下。
京林。
本来,车间主任给明癑安排的师父不是素红,而是眼睛有点斜视的余师傅。余师傅把明癑看了又看,指着操作台上摆着的一台缸体,让她镗一镗那上面密麻麻的孔。结果她折腾了好久,也没能镗出一个合格的孔。余师傅收起他的测孔尺,用白多黑少的斜眼为难地看着主任,摇了摇头。
于是,主任就找了素红,没想到素红一口答应了。
素红说我刚来时也是什么也不懂,连拿钻机都费劲,比你差多了。她后来悄悄告诉明癑,余师傅摸女工的屁股,不跟他才好。她还说她第一眼就喜欢明癑,觉得像自己的妹妹。她说她从小想有一个妹妹。
现在好了,有了。素红说。她拉起明癑的手,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京林。素红那时还不晓得明癑已见过京林。
以后刀锛了口,你就去找他。她的脸上飘过一朵红云,眼里闪出光。
明癑往南窗下的那幕“无声电影”看去,他仍然罩在那片橘光里修磨麻花钻头。她想,京林讲她是一片月光这件事,她不能告诉素红。
素红告诉她,在加工车间,“刀郎”是大师傅京林的代名词。
刀锛了找刀郎。车间的工友都这样说。
你听,这是刀具转动的声音,如果异常,就是刀锛口了。素红教明癑。
她说,刀锛口了不怕的,有他在。没有他修磨不好的刀,不管锛多大的口,不管多精细金贵的刀,像我们精加工用的这种金刚石焊接的刀片,他也敢磨,磨得比专业刀具厂师傅的还好用。
那时,京林和素红尚在恋爱的初级阶段,但京林在厂大院已拥有了那套两房两厅,素红常带明癑去那里改善伙食。一般都是京林做饭煮菜,他煮得一手好菜,尤其是他煲的红菌乌鸡汤,素红喜欢,明癑也喜欢。但素红再喜欢,也只喝半碗。明癑胖,本不该多喝,可总忍不住,饭前来一碗,饭后还要来一碗,直到胃里的食物反流。
明癑蹭了快一年的饭,京林和素红结婚了。
他们结婚后,素红邀请明癑的次数更频繁,但明癑不太肯去。
妹,你要来。素红力邀。
妹,你一定要来的。她甚至有一点哀求。她拉着明癑的手,轻轻地搓,目光却飘向明癑身后的虚空处。明癑感觉,结婚后的素红悄悄地发生变化,她又十分小心地隐藏着这些变化。
如果明癑去了,素红会安排喝点酒。
素红喝酒比较讲究仪式,摆出花瓶,插一枝花,排三只酒杯。但她不许京林喝,只让他抿一抿,说他喝了过敏。在婚前,她并没有这样的要求,当然京林自己也很节制。
癑,我主要是想跟你喝。有一天,素红忽然说。
素红白酒不行,红酒还是能喝几杯的。明癑喝酒不论白的红的啤的都能整几盅。后来,素红越喝越多,竟然连白酒和啤酒也都喝上了,经常喝得醉醺醺的。特别是玎玎出生后,不是什么重要日子,也叫明癑来陪她喝。她性情大变,也许跟她产后六个月就再也无法为玎玎提供母乳有关,也或许因为抑郁失眠,说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问她原因她也不说。问一句,她就灌一杯酒;再问一句,她就再灌一杯。她还经常说一些疯话,什么醉了好,醉了好,人生能有几回醉……醉了,她就趴倒在桌上。素红一喝醉,京林就撵明癑回宿舍。京林不太欢迎别人到他家,特别是晚上九点以后,他是会撵人的。他撵人的时候,素红仍然举着酒杯在说,喝,喝,喝……素红还抽上了烟,苍白细长的女烟,颤颤抖抖递过来,明癑捏着过滤嘴稍稍一夹,啪———薄荷的凉气飘出来。素红打火点上,大口大口贪婪地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