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 福

作者: 陈铭

屋子里霎时暗了下来。灯,刚被关掉,光的余韵还藕断丝连地缭绕在夜里。一切都静谧下来,只有窗外的风雪还在一片空旷中继续着那了无人声的狂欢。

亦觉静静地躺着,蓬松温暖的被子不紧不松地拥着她,努力想使她消隐在这暗色里。她是感到疲倦了,却还依旧睁着眼,万千思绪像水底的海草,一浪一浪地涌动。

窗外的风依旧吹得起劲,发出要褫夺一切的声音,幸而雪是柔顺的,不做抗争,像狂欢中尽职的侍者,依顺着风的力量,往东往西,下落抛起,都不发一言。亦觉万千心绪此起彼伏,仿佛撞在礁石上的浪花,连带着白色的泡沫在海涯上弹起,齐心想要将她席卷吸附。亦觉独自一人,与强大的意志作伴,徒劳无功地负隅顽抗,直到困倦像海风一样,一遍一遍地吹拂着她,一点一点将她蚕食,她的眼睛才不自觉地闭上。

她看到一片冰天雪地。四下环顾,周遭寂无一人,天上地下都是望不到边的皑皑茫茫。白色,举目望去整个世界都是白色,她感到一阵恐慌,急急抬起腿来,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忽然,她看到前面有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风衣,也急促地向前走着,风把那人的风衣掀向两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亦觉盯着那面黑色的旗帜,紧随其后。没有人告诉她,可她就是知道,前面那个行走着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她想喊,嘴张得大大的,可是发不出声音。她只好加快速度往前走,试图追上并抓住他。她走啊走啊,随着脚步越来越沉,几乎要迈不动的时候,父亲的风衣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她离他很近了,伸手便扯住了他风衣的一角。那人即时收住脚步转过身来,她没有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一片袒露着的胸脯。就在她张开嘴想要将“爸”喊出口的时候,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伸出一只钢筋般瘦而有力的手,钳住了她的肩膀,亦觉惊恐地抬起头,看到了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那是他的眼睛”,醒来后,亦觉很明确,那是他的眼睛。外面的风声依旧哗啦哗啦地响,一阵寒意浸透她的身体。梦里透凉的空气似乎还在鼻腔打转,雪的味道也还没有消散,亦觉咀嚼着那个梦,回想梦里的黑色风衣,回想他转过身来望着自己时的眼神。

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穿过纯黑色的衣服。父亲喜欢浅色衣服,喜欢浅色所代表的一尘不染,如同他的白大褂那样。在很小的时候,亦觉就习惯在医院科室的会议室里写作业,有时候在母亲科室的会议室,有时候在父亲科室的会议室。相比起来,亦觉还是更喜欢去找父亲,因为在母亲那边,总能听到白大褂们匆忙的脚步声和病人家属慌乱的祈求和叫喊声,而父亲这里就不一样了,更多的时候是安静的。

父亲母亲各自有他们的白大褂,常常忙碌,总是值班,三个人一起在家的时候,恐怕比印象中的还要少。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自打小,亦觉就没怎么见过别的小朋友口中“爸爸妈妈吵架了”的样子,她的父亲母亲好像从没有吵过架。她自以为,这就是书上写的“幸福的家庭”。她的童年,像在安适的摇篮里一般,徜徉在宁和的家庭里。

直到那天,那粒扣子突兀地镶嵌在父亲身上,安静祥和下的暗流才从扣眼儿里汩汩涌出。

那是霜露将将把落叶洒在街道上的季节,亦觉去父亲科室拿遗落下的钥匙,不想父亲却不在,于是母亲便凑着时间和亦觉一起回家。快到家的时候,母亲忽然想起,才给父亲打电话说,提早交了班和亦觉一起回家吃饭,中午不用等她了。天气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即便进入了秋日,午时的阳光也总还给人依旧是夏天的错觉。

亦觉先进的家门,本以为家里是没人的,却发现卧室的门紧紧地关着,卫生间的门大大地敞着。因着是医生的缘故,亦觉的父母从来对生活小节格外注意,家里没人的时候,卧室客厅的窗户要打开通风,卫生间则关上门另外通风,常年如此简直成了习惯。这时,父亲几个大步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奇怪的是,他衬衣上的一粒扣子扣错了,那粒扣子欲盖弥彰地静躺在它不该出现的位置上,而父亲脸上几丝局促的神色,显然解释了他此时根本无心留意自己的穿着而对那粒扣错位置的扣子毫不知情。

这是人所具有的强大能力,无需依靠时间的冲刷,记忆本身也会抹去自己。除了那粒扣错了位置的扣子,还有父亲头上翘起的一撮头发,卧室床单上的几点斑渍,卫生间地板上的水,挂在地漏上的几根黄色发丝,以及上楼时与她擦肩匆匆掠过的穿着墨绿色长裙的女人,还有那女人半干的头发上熟悉的香波气味。并没有隔多久,那天的记忆就在她数次反复的回想中变得恍惚错乱光影斑驳了。亦觉无法用线性逻辑将记忆疏通,也不敢,只能任由那些破碎的景象作为回忆里凌乱的刻痕,长久地存在。即便在她长成到有充分恋爱自由的阶段,一旦触及,思绪也总被阻滞。

而实际上,这些微小的迹象对于那时人事未开的亦觉来说并不具备十分明确的指向,是随后“难得”而“珍贵”的父母“争吵”给了那些异常一个逼仄的出口。

也许事情发生在午饭前后,但在亦觉记忆里却总好像是在夕阳已沉天色将暗的时候。亦觉怯怯地觑着母亲脸上的阴云,那预告着亦觉一直以来关于“幸福”的迷思,即将迎来爆破的时刻。他们并没有说话,母亲只是用直直的目光盯到父亲的视野里,他们就满怀着默契先后走进了卧室。门被带上了,就在门还没有被关严的时候,里面的讲话声就迫不及待地响起了。亦觉听到母亲压低了声音的怒吼,听到她在说“带到家里”四个字时声音哽咽,听到父亲语气中满溢着温存,听到他穿着拖鞋发出嗒嗒的声音走进卫生间,拧了一把湿毛巾后又嗒嗒地走回去,听到门被关上。

不一会儿,他们便一起出来了。翘首期盼的争吵就这样似是而非不足挂齿地结束了。想象中的爆破并没有发出预期的响声,那条门缝里传出的声音所昭示的,不过是宁和生活中的一道浅淡皱褶,折过去,又是一派宁和。

打那之后,有意无意地,亦觉总喜欢和父亲待在一起,哪怕只是安静地坐在父亲旁边看他写病历。心底里的满足仿佛来自于只在那些时刻,父亲没有被分割,父亲是完完整整地属于她的,属于她所在的家的。她总是想找些事由合理地将父亲“霸占”。与此同时,她又分外敏感,警惕着父亲身上的气味、衣着的整洁;警惕着父亲谈吐中不经常用到的词语、剃须泡沫存量的异常变化;警惕着他与母亲交谈时,母亲的神色。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亦觉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回忆”。她总是会回想起以前的事,很微不足道的生活场景。也许,是她心灵的震动连带着也将过往的生活震成了碎片,她眷恋完整,于是就一块儿一块儿地捡拾。她总是在不期然间,感到痒和痛,像被碎片划伤了手,刃面既轻薄又锐利,让人的伤口隐隐约约地痒又似有若无地痛。在她盯着习题册解数学题的时候,或者默写古诗写到哪一个字的时候,又或在学校食堂排队打饭,抬头看到“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标语的时候,她会忽然回到“过去”,回到“以前”,或者说,是“过去”和“以前”忽然占领了她,它们从天而降,在她脑袋里大摇大摆登堂入室。

她想起在更小的时候,一家人还住在平房。冬季的一天,家里煮火锅,窗玻璃被水汽涂成了毛玻璃,她把手握成一个松松的拳头,将小拇指的那侧压在玻璃上,然后抬起手,在留下的印子上方用食指点上五个小点儿,一只小脚丫就照她的心意把毛玻璃踩出了透亮。从亮处往外看,太阳小小的圆圆的,像个蛋黄似的粘在天上。她乐此不疲地欣赏并创作着自己的杰作,雄心勃勃地想要将其擘画为印满玻璃的系列图景,然而她的雄心尚未挥洒完毕,锅就开了。调完火锅蘸料的母亲走过来,亲了亲她的脸蛋,双手将她抱下,她的脚便准确地落在了黄色小鸭拖鞋里。伏在母亲肩上的时候,她看到,父亲一手端着一盆生菜,一手端着一盘毛肚,正从厨房出来,围裙干干净净的,只有几滴水珠挂在上面。那个时刻,父亲吹着口哨,拖鞋随着他悠然的脚步,啪嗒啪嗒地响。

在亦觉还没有升上高中的时候,晚间从补习班回来,身后远远近近地总跟着一个身影。她知道,那是一个不知所措的男孩的困境———那个男孩正苦恼于如何将对她的爱慕宣之于口。但其实,作为同桌,他所流露出的蛛丝马迹早就让她有所领会,所以,对于他的擅自“保护”,聪慧的亦觉默许也暗笑。而在父亲看来,那却是对亦觉毋庸置疑的打扰。所以,自打父亲发现了那个笨拙的身影,几乎所有在他不用值班的夜晚,亦觉总能在回家时遇到“正好出来”的父亲。那时候的亦觉因此很是感到难为情,但父亲在放学回家路上的陪伴一直都在,直到亦觉住了校。

其实,这样的体贴和关心父亲也常用在母亲身上,那是她们已经习惯了的样式:每次母亲值完夜班回到家里,桌上总会有父亲切好的果盘,水杯里会有红枣;轮到休息的时候,父亲平均每周都会炖一个补汤,一个月内不重样;吃饭或下班能凑在一起时,父亲总会等着和母亲一起去食堂或回家。

想起这些的时候,她拥有父亲,或者说,她拥有完整的父亲。至于父亲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完整,她并不知道。也许母亲知道,也许母亲可以从一批又一批患者或患者家属们无一例外对父亲迅速而过度的了解中得知,也许母亲可以从她们四处飘忽的眼神中得知,从她们轻巧的语气中得知,从父亲对她们不拘小节的动作中得知。那一闪而过的墨绿色长裙,远远比一次更多。母亲早该得知。也许母亲早就知道,也许母亲知道一切。

对于从身旁掠过的那个绿色身影,想要迅速忘记的力量和想要探究到底的力量,大小相等,方向相反,共同作用于亦觉身上,撕扯着她。她动弹不得举步维艰,从高中直到大学。那个绿色的身影像被风吹来的种子,在亦觉心底最深的褶皱处下落。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关于幸福的迷思像植物柔软的根筋藤蔓,牵三挂四地勾连在亦觉心里。

大学老师说亦觉“爱思考”,可她并不觉得自己具备某种哲学家所拥有的玄奥与深邃,她只是跋涉在最日常凡庸的尘世里,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想要解开惶惑,想左奔右突地抓寻个答案解放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同母亲一样,沉陷在那里,无心他顾。

人生的不凑巧偏偏是这样,什么东西来临的时候,并由不得人做好准备。在亦觉尚未找到她所需要的任何答案,甚至连问题本身都不十分明了的时候,令人迷幻的爱情陡然降临,席卷了她。

第一次见林飞是在化学系的实验室门口。当时亦觉拿着要交给他的试剂瓶正迈完最后一个台阶,左右张望时,林飞恰好拿着手机迈出实验室迎她。他穿着一身白色实验服,朝她招手。亦觉转身朝走廊深处走去,空气干净而爽朗,晨曦将她的影子铺得长长的,穿过林飞,直到走廊尽头。随着亦觉走向林飞的脚步,试剂瓶里,普鲁士蓝的沉淀在透明液体中轻轻地上下翻舞,从亦觉臂间泄露出的晨光照在上面,翻飞的沉淀像从空中缓缓落下的蓝色烟火。亦觉踩着自己的影子,快步朝前走,直到将自己从清晨阳光画出的轮廓中拔擢出来,在林飞面前具体而微。

“慢点,不急不急。”

“学长,这是杨导让我送来的亚铁氰化铁溶剂,不晚吧?”

“不晚的,不晚的,辛苦你跑一趟。我叫林飞,飞翔的飞,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林飞学长,我叫范亦觉。”

林飞比亦觉高出半头,光线越过亦觉的头顶直直地打在他的额头。林飞眉间微微蹙起,亦觉清晰地看到,那上面有几根纤细的绒毛,被曦光镀出了淡淡的黄色。是因为旭日透窗而来,也因为亦觉没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声音,与初夏的晚风,新涨的春水,林子里的松香,带来的是一样的感觉。转身回去的路上,亦觉这样想,心里涌出一股温柔的诗情画意。

也就是刚刚从楼里走出,亦觉就开始怀念,怀念站在他身边;怀念他把样品轻柔地接过去,手指上的指甲剪得很干净;怀念他说话时头微微低下来一点,头发的影子落在实验服胸前的口袋上;怀念同他一起沐浴在光里,谁也不能一下子把对方的眉眼看清,需要将身子侧过一点,躲避阳光而注视彼此。注视,也许他做到了。亦觉有点懊悔自己当时怎么没有好好地,大大方方地抬头看他一眼。她想要表现得清冷,以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样子再见见他。虽然她刚才就是那样清冷,就是那样一本正经公事公办。

从那一天起,不管做什么,亦觉心里总好像有点什么惦记,像在透明试剂里滴下了小小的一滴普鲁士蓝,什么也不用做,瓶子里的颜色自己就会翻涌、会蔓延、会渗透、会穿梭、会氤氲、会占领。

没以公事公办的面目,而是以公事公办的理由,亦觉要到了林飞的联系方式。大事小事,急事缓事,两个人都会在手机上说两句。到底,亦觉还是怯于去见他,同时,却又为方便见他,毛遂自荐地为自己争取到了杨导的助理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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