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 喜
作者: 邹幕帷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初中与高中都是。我在一中读初三,即将面临中考。中考的竞争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高考。对于立志考取一流大学的学生而言,中考就是一场生动的彩排和预演。我们学校几乎所有初中生升学的最高目标就是考入本校的高中,我当然也是。
我有一位要好的同学,叫李妍。我俩的亲近开始是有些奇怪的。我们在学习中总会莫名其妙地碰到很多一模一样的难题,几乎所有的科目,我们俩在各种考试后就会发现,丢分的题目,理解偏差、回答错误的地方,总是惊人的相似。我俩总是一起去找老师,一起问问题,一起解决难题。久而久之,我俩成了一对学习上的“双胞胎”姐妹。
在学校,学生们只准穿校服,连运动鞋的款式也有一定的限制,男生不准留长发,女生不准留披肩发,只允许用简单的发卡、皮筋……起初,我对这些规定是有些抵触的,后来逐渐理解了:学校的这些规范和要求,其实是在千方百计地缩小学生之间在物质享用方面的差别,从而创造一种更趋平等的人文氛围和环境,让学生们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学习上。
李妍的穿戴极其朴素,她只用一根皮筋,绕三圈,就将马尾辫整整齐齐地扎住。春夏秋冬,她的三套校服总是很整洁。只是,我发现她的校服颜色要比其他同学的浅一些,运动鞋也是。我想,大概是她清洗的次数更多的缘故吧。
一天早晨,我们照例跑操,这种跑操是不要求速度的。李妍和我并排跑着,她突然转头对我小声说:“明天是我的生日,正好是周六,中午来我家吃饭。”
我惊喜地回答:“好啊好啊,提前祝贺……”
李妍把手指立在嘴唇上,示意我小声。
但我还是禁不住追问:“还邀请谁了?”
她平静地答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继续问:“蛋糕大不大?”
李妍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凑近我耳畔低声说道:“你谁都不要告诉……”
我感到了一种神秘而又亲密的意味,不好意思再问。跑操结束,我俩都装作什么都不曾讲过的样子,像是特别担心被别的同学知道这个所谓的“秘密”。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留心察看其他同学的神情,想判断出到底还有谁接到了李妍生日宴会的邀请,就像玩捉迷藏的游戏。可惜一整天,我也没能确认一个和我一样藏有“秘密”的同学。每个被我猜测到的同学脸上似乎都流露出一些异样,但又是若有若无的,让人难以琢磨和判定。
初三毕业班周六上午还要上两节课,剩下的时间是答疑专场。老师们分别游走在各个教室,学生只要有问题随时都可以举手示意。答疑专场因此也成为最热烈的时段,常常是到了中午放学的时间,一些老师们还在为学生们解答着各种问题。
我和李妍也经常向老师请教问题,但时间通常不会很长,最长的一次也在五分钟左右。这是因为我俩的学习成绩在全班的排名都很靠前,班主任老师曾嘱咐过我俩,尽量把提问的机会多留给成绩相对差一点的同学。于是,除非遇到我俩都无法解答的难题,才会一起提问,平时的答疑专场就以自习为主。今天的这个周六,由于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我的心思老是不能专心地放在学习上。我不时地摸一下书包里的小盒子———我为李妍准备的生日礼物,一只漂亮的发卡。
这是我爸去年到法国出差,给我带回来的礼物,一只红色、一只橙色,这两种颜色我都很喜欢。我先戴了红色的,橙色的还没有拆包装,不过透过包装盒的透明塑料片儿可以看到发卡。我有时觉得,这只橙色的戴起来的效果好像会更好一些。
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妍,发现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整个上午既不向老师提问题,也没和我说过几句话,感觉与以往的状态有些不一样。时间已近中午,我开始憧憬生日宴会的欢快场面,大大的蛋糕、五颜六色的气球、丰盛的菜品……
我们学校坐落在老城区,周围零星的几幢楼房大多不超过五层,更多的是老式平房。好在上下水是前几年刚刚改造过的,纵横交错的小路也做了硬化,即使雨雪天也不再泥泞难行。很多学生家长为了孩子上学方便,选择在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重点中学周边的房价要比其他地方高很多,房租和相关生活费用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曾经问过李妍家在哪儿?她总是含糊其辞,只说就在学校附近不远。放学后和她一起走,会路过她家所在的巷口,但一直没进去过,而且她还经常以目送我为由,站在巷口看着我走到几十米远的下一个路口,上了临时停在路边的妈妈的轿车后,她才转身走进巷子。
李妍邀请我参加她的生日宴,对我来说,确实是个惊喜。因为在我心里,李妍是与我关系最好的同学、朋友。我去年过生日时就邀请了她,而且也邀请她到我家做过客。可她却从来没邀请过我,特别是明明每天都路过她家,却从没表露过让我到她家的意思。甚至有一次周末,我主动提出想到她家看一看的想法,她也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为此,我心里好长一段时间觉得难受,感到有些受伤,感到我俩之间有一层隔阂。而今天,到她家做客、参加她的生日宴,两件小愿望将同时实现,这不由得让我心情愉悦、激动。
像往常一样,我和李妍一起收拾书包、下楼、回家。我有些兴奋地问她:“今天你请了多少同学?”
她淡淡地回答:“就一个。”
我一愣,追问道:“就我一个?”
“嗯……”
我的心顿时有些许凌乱。我昨天的猜测竟然都是错的,同时又有些确幸和感动,看来李妍是把我当作她唯一的铁杆闺蜜了。
可我又有些不解,于是说:“为什么不多请些同学?那样才热闹呀。”
李妍说:“我妈说,我们家小,坐不了几个人,去饭店又太贵。她说等我考上咱们学校的高中再好好庆祝。”
我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说啥。我脑子里不断地翻腾着李妍母亲的话,家里面积小,能有多么小呢?连十几个人都坐不下吗?在饭店庆祝生日太贵,能有多贵呢?为啥非得等她考上本校高中再好好庆祝?
为什么我妈妈从来没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嘿、嘿……想什么呢?”李妍突然问我。我机械地答:“没什么。”
李妍说:“不是你一个人,我妈说了,还要请几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妈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
我问:“是不是你家的亲戚?”
李妍肯定地说:“不会。”
我追问:“咋这么肯定?”
李妍说:“市里没有与我家有来往的亲戚,我妈也不让别人来家里。”
我的思绪瞬间又纷乱了,以前的几个疑问尚未解开,这下子又添加了许多。
我感到李妍家越来越神秘了,这种神秘从何而来?为什么她家的许多事情我都感到理解不了,问题出在哪儿呢?难道我俩不在一个时空维度生活吗?可分明我们是同龄人、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双胞胎”同学,怎么在涉及到家庭这些事情上就产生了仿佛无法弥合的分歧和难以理解的隔阂呢?我感到我俩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不对称的信息,这些信息聚集起来,形成了越来越高、越来越厚的壁垒,让我无法逾越、无法凿通、无法交流。
我跟着李妍走进路边的小卖部。李妍问我:“你想喝什么饮料?”
我说:“特仑苏酸奶就行。”
李妍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踌躇了一下说:“天热,要不还是喝汽水吧?大同汽水挺好喝的。”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喝过大同汽水了。听李妍这样说才又勾起我对大同汽水的味蕾记忆,就说:“随便,啥都行。”
我和李妍走进巷子,来到一处大门前停了下来。大门看上去是老式的那种,显见得有些年头了。门板、门槛看上去虽然有些斑驳破旧,仍然有一种古典的威严的气势,一看就是曾经的高门大户家。李妍家原来住在这里啊?我心里顿时有点忐忑不安。
李妍熟练地按了一下门铃,门铃对讲器里面传出一位老者的声音:“是明明吗?”李妍对着门铃说:“赵大爷,是我。”大门上的锁“砰”的一声开了。
进李妍家还得通过门房赵大爷?李妍家会不会是……我的心开始凌乱,这高堂大屋压抑住我欢快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李妍身后,走进了院子。
转过精美的砖雕照壁,我才看清这是个老式的四合院,院子不大也不小,正面一溜五间大房,只是每间房都有一扇门,有木质的、有铝合金的,与窗户以及房屋的风格显然不搭,应该是后期改造过的。院子中央赫然长着两棵高大的钻天杨,高出屋顶好多。我突然意识到,我每天放学回家路上总能远远看到的那两棵大树原来就长在这儿啊。
三间东厢房,看上去也住着人。西厢房看上去却是临时搭建的那种,风格不一,高低杂错,有点凌乱,其中一间的窗户外面挂着排风扇,呼噜噜地散发出香喷喷的饭食味,应该是厨房。南面是三间小房,赵大爷就住在南房靠大门的屋子里,中间的屋子里搭了很多晾衣架,大概是一间洗衣房,洗衣房旁边的拐角处有两扇小门,上面用白油漆分别写着“男”“女”。
我正在观察这个陌生院落的时候,冒着油烟和热气屋子的那扇门忽然被顶开了,一位满头花发的中年妇女穿着长长的围裙,两只手端着一只白色的汤盆,汤盆的两耳都衬垫着一块抹布,弓着腰,小心翼翼的,顾不上捋一捋有点凌乱的,时不时遮住眼睛的刘海。她瞥见李妍,嘴角喜了一下,说道:“李妍,快把门打开。”李妍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正房最西边的房间,拉开门,中年妇女大概没看到我,她的眼神都在那只汤盆上,挪动着小碎步走进了房间。
李妍说:“进屋吧,是我妈。”我点了点头,跟着李妍迈步进屋。
那一刻,我有些惊讶,有些发呆。我感觉李妍也有些发蒙,这难道就是李妍妈妈说的给她的那个惊喜?
我们的班主任与三位主课的任科老师正在圆桌前聊天,看到李妍和我进门,班主任一边招手一边说:“来来,小寿星赶快坐,今天你才是主角。”我的脑海里嗡嗡的,就像林冲误入白虎堂一样,有些手足无措。
我感到不可思议,就算是李妍的妈妈请了老师们来家吃饭,可刚才明明是一起下的课,怎么老师们比我和李妍还早到了?或许就是在我与李妍进小卖部的那几分钟里错过的吧。还有,去年我在饭店过生日时,妈妈也邀请了班主任和任科老师,但班主任和几位老师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出席,只有语文老师到场了。而今天,李妍妈妈居然能请到班主任和三位主课老师来参加李妍的生日家宴,这也太给李妍面子了。
我感到惊讶的同时,又生出一丝不自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靠门口的空位上。老师们与李妍说着什么,我没仔细听,我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个场合有些多余,或者不合时宜,不由地打量起这间屋子。
这间老屋被一块布帘隔成前后两部分,一进门的位置也就十来平米,中间摆的圆桌上,凉菜与热菜已经整齐地摆放好。布帘后面是一张大床,床边的角落有一张小写字台,上面高高地堆着两摞书和复习资料,写字台正上方的墙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距离中考还有四十九天。若不是看到这张纸,我竟忘了距离中考的准确日期。
我正胡思乱想,李妍妈妈左手拿着一瓶红酒,右手捏着瓶塞子迈进门来:“老师们呀,看我这笨的,连个酒瓶也不会开。还得请邻居帮忙,来来来,赶快倒上酒,开吃吧。”
李妍母亲说着给每位老师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杯,转到我面前才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有点欢喜地对我说:“哦,你就是叫周瑜?”班主任接过话说:“她叫周雨琦,也是我们班的优等生。李妍是咱班的前三名,周雨琦基本也稳定在前十名内,都不错。”
我对班主任的简短介绍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原本我认为自己和李妍是一个档次的学生,每次考试成绩几乎都是一样的,总分最多也就相差个三五分。今天让班主任这么一说,好像我比李妍差了一截似的,心里不由得有些愤愤不平。
李妍母亲说:“李妍回家经常说起你,说你特别会学习。”
我突然想起班主任在中考倒计时百天誓师会上讲的那句“乾坤未定,你们谁都可能成为黑马”,特别想用这句话怼一下,话到嘴边,绕了两圈又咽下去了,表情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哪里,还是李妍学得好。”
班主任接过话说:“来来来,咱们共同举杯,祝李妍生日快乐!祝李妍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进本校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