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风锣鼓

作者: 乔忠延

序曲

咚咚锵,锵咚咚,锵求锵求锵咚咚……

天崩地裂!翻江倒海!

一听就是震撼人心的威风锣鼓。要写威风锣鼓还真不是千把字能说清楚,如何让文字随着锣鼓声跳动?干脆就借用锣鼓曲牌名作为小标题吧!

二龙戏珠

锣鼓为何要和威风搅合在一起?

看到这个题目,可能有人会生发这样的疑问。这里的锣鼓不是泛指,而是特指尧都锣鼓。或者说,威风锣鼓是尧都锣鼓的别名;再文雅一点说,威风锣鼓是尧都锣鼓的艺名。你可能还有疑问,华夏大地鼓乐众多,为何要把威风与尧都锣鼓缕连在一体?诚如是,巍巍中华,地大物博,万里山河,千姿百态,鼓乐也风情万种。有腰鼓,有花鼓,有盘鼓,有行鼓,有书鼓,有琴鼓,有木鼓,有板鼓,还有扇鼓和铜鼓,这些鼓乐花样众多,形姿迥异,各自都有吸引眼球的能量与魅力,那把威风一词赐予尧都锣鼓是不是有点偏心眼?个中原委还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那就先让我们感受一下威风锣鼓再细说。

早有一群鼓乐手急不可待了,他们列队恭候,等着上场的命令。就是那些挎着鼓、举着钹、持着锣、擎着铙的庄稼汉吗?是,就是这群庄稼汉。他们不是专业乐手,更不是艺术行家,只是务植禾苗的农人。可是,千万不要小看这群土气十足的农家锣鼓手。瞧,他们呐喊着跑上场了,脚跟站定,双臂挥动,刹那间,如霹雳轰鸣,如暴雨倾盆。不,这声响,比暴雨还要狂猛,比霹雳还要惊心。这气势,不是山呼海啸,胜过山呼海啸;不是石破天惊,胜过石破天惊。有人说,这是壶口飞瀑;有人说,这是钱江怒潮。壶口飞瀑,钱江怒潮,都是流水跌落撞击澎湃激荡出的自然景观,这锣鼓却是人为的声威。就是那么几个种田的把式,就是那么几样简单的乐器,居然会碰撞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声响,听得人热血沸腾,豪情陡增,岂能不感到威风!

如此威风的锣鼓,在很久远很久远的先前,就已喷涌爆发,一发而不可收拾,激励着每一个目睹倾听的人。你夸威风,他夸威风,一代一代夸威风,千秋万代夸威风,威风来,威风去,威风也就与尧都锣鼓胶合在一体,再都无法剥离,无法割舍。

尧都锣鼓,便被誉为威风锣鼓。

二仙盘道

尧都地处山西省南部汾河谷地的临汾市。隋朝以前临汾名为平阳。“阳”与“杨”同音,夺了外孙皇位坐在龙椅上的隋文帝杨坚一听“平阳”,就敏感地以为这是要荡平他姓杨的天下,当即下令改名。平阳城紧邻汾河,就更名为临汾。史书记载,尧都平阳。如今,临汾市的核心地带即称尧都区,只是习以为常的人们仍把尧都视为临汾的代名词。威风锣鼓就在尧都这爿水土上诞生、茁壮、挺拔、参天。追溯其滋生的开端,当地人会骄傲地将威风锣鼓与大爱仁君帝尧联系在一起。这粘连不是枯燥乏味的弥合,而是在讲一个生动有趣的故事。

故事的开端维系在周府村的一只羊上,与尧都锣鼓没有一丝丝瓜葛。可是,随着这只羊的长大,蔓延出一段佳话,佳话七绕八拐,就和尧都锣鼓有了联系。起初,这只羊在众生眼里是个怪兽,别的羊都是两支角,而它只有一支角。一支角的羊如果走进安徒生的童话,应该类似那只丑小鸭。跻身于两支角的群体中,独角羊的遭遇可想而知。饱受歧视的怪羊,干脆离群索居,独来独往,好在村里村外青草遍地,即使不食主家的草料也长得膘肥体壮。怪羊显示出奇异神采,是在村里发生纠纷的场合。村人常讲,一口锅里搅稀稠,勺子笊篱难免不磕碰。磕碰就是纠纷,家里难免,邻里也难免。每当吵嚷声出现,怪羊就不声不响地走来。不声不响当然引不起人们的关注,人们关注它时,是独角怪羊奋身跃起,用头上那支角去顶碰无理取闹的人。一次两次还罢,每次都是如此,没有人再把独角羊当成怪羊,反而当做公平正义的祥瑞神兽,给它起了个名字:獬羊。时日一长,獬羊倒像是村里评定是非曲直的法官,有它明察秋毫,谁也不敢无理取闹,村民的日子过得和谐温馨。为感念獬羊的恩德,人们将周府村改名为羊獬村。

羊獬村和谐温馨,獬羊也就无所作为了。獬羊再有所作为,是村里的父老乡亲将它送进尧都,给当时称作大理的法官皋陶当了助手。有獬羊明辨是非,顶撞无理者,皋陶断案节省时间,还公平正确。从此错者收敛改过,对者心情欢畅,各部族、各村落也变得和谐温馨。《尚书·尧典》记载“黎民于变时雍”。民众的说法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呈现出一片国泰民安的景象。喜出望外的帝尧,将送来这神兽的羊獬村视为祥瑞福地,就把女儿娥皇、女英寄养在那里。之后,帝尧少不了要去探望女儿,少不了居住,一来二往,羊獬村人就以帝尧故园自居。至今,他们仍然以此为荣,夸口炫耀。

羊獬村老老少少都会讲述这神奇的故事,讲起来眉飞色舞,都像是亲历者一样。何止是羊獬村民,附近村落的男男女女说起这故事也都如数家珍。讲好这个故事铺垫,我们方才搭建起威风锣鼓出场的舞台。《尚书·尧典》记载,晚年的帝尧要选定个贤人继位,身边要员一致拥戴他的儿子丹朱。帝尧认为丹朱不堪大用,要他们再行举荐,即使平民也可以,大臣们这才提名虞舜。原文写道:“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后面的事情,在尧都一带早已流传为十分生动的故事。帝尧闻言,前往虞舜垦田耕种的历山探访。爬上山梁,看到垣上有个举止奇特的后生。他耕田不打牛,只敲打犁后挂的簸箕,这是为啥?后生耕到田头,帝尧询问。后生微笑着回答,牛耕田很累,我不忍心打它们。再者,我一鞭子下去打不到两头牛的身上。打黑牛,黑牛走得快了,黄牛仍旧慢,一快一慢,犁头颠动,地就耕不平。打黄牛也是一样。我敲打簸箕,黄牛、黑牛都以为是打对方,怕挨打就一起发力。帝尧好不高兴,这个后生既善良,又聪明,不正是他需要的贤人嘛!再一问,这后生正是身边那些要员极力推荐的贤人虞舜。

不过,帝尧行事稳重,没有仓促把虞舜带回去主政,还想考验他能不能理顺复杂事物,化解棘手矛盾。如何考验?后面的故事可能大家都很熟悉,帝尧把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虞舜。只是乡亲们不说帝尧,帝尧是有了三皇五帝之称以后,众生才将尧尊为五帝当中的一位,左邻右舍嘴里说的都是尧王。羊獬人说,尧王嫁女就是敲打这威风锣鼓,把女儿热热闹闹送往历山去的。

帝尧距今多少年?不到五千年,也有四千多年,这等小事记忆如此清楚不可能吧?无论有再大的疑义,羊獬人却坚信不疑。不,何止是羊獬人,历山人、万安人,以及周边大小村落里的老老少少都深信不疑。他们不光讲说早先的故事,至今这三个村落仍然延续着接姑姑、迎娘娘的风俗。这姑姑、娘娘就是娥皇、女英,对羊獬人说,她俩是姑姑;对历山人来说,她俩是娘娘。那为啥还有个万安村呢?据说,万安曾是虞舜定居的地方,他与二位娘娘成亲后,娥皇主内,在村中料理家务;女英主外,追随夫君在历山操劳。所以,接姑姑回娘家少不了要去万安和历山把二位都接回娘家。这一路接来,一路回返,将亲情渲染热烈的,将气氛渲染红火的,就是千载高奏、从不间断的威风锣鼓。

翻江倒海

每逢谈起威风锣鼓的初创,尧都的父老乡亲个个言之凿凿,不容置疑。儿时的我也曾沉浸在这说法里,尽管懵懵懂懂,却懵懂着荣光。长大了也曾信誓旦旦地传播这份荣光,只是声音逐渐减弱,以致哑然。是年岁大了,自己这张嘴巴开始按照自己的头脑说话,不再鹦鹉学舌,接人的颔水当油卖。即使能给自己和故土涂脂抹粉的荣光,也开始话到嘴边留三分,唯恐口出妄言,不但不能为自己和家乡贴金,还会抹上一脸灰。让我声音减弱,以致哑然的是我有了些历史常识,且不论鼓的生成,仅就锣而言,很难将威风锣鼓楔入上古时期。这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不敢高声语,不是恐惊天上人,而是恐怕惹笑圈内人。

尤其是1978年后,中国社科院考古队进入古代尧都范畴的陶寺遗址,发掘出与帝尧时段相称的大量器物。几十年来,随着墓葬的开挖,城址的露面,宫殿和仓库基址的掀开,上古观象台的揭秘,正在将史学家曾经论定的传说时代,改写为信史时代。这煌煌考古发现,是揭示国家初绽雏形的伟大蜕变,是中华探源工程的重大成果。然而,这煌煌成果却无法对应在威风锣鼓上,别说铜锣,即使与铜有关的器物也只是巴掌大小的一个铜铃,和一个更不起眼的铜环。那时的冶炼制作技术,根本不足以制成铜锣,我如何还敢斗胆放言。噤语,或许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如此看来,揭开黄土覆盖的陶寺遗址,对于威风锣鼓的起源简直是釜底抽薪。再要像我的乡亲们那样夸夸其谈,只能是一种倔强的轻浅。且慢,且慢这么断言。放开眼睛一望,转动头脑一想,轻易放弃固有的见解才是最大的轻浅。试想,黄河的源头在哪里?在青海腹地。经过多年的勘探,将黄河源头判定为三处,分别是扎曲、卡日曲和约古宗列曲。无论是扎曲,无论是卡日曲,还是约古宗列曲,不过就是粒粒珍珠般的小泉。泉水盈溢出来形成细流,细流涓涓潺潺,绝不是中游、下游那般波涛汹涌。长江亦是这样,一切物事的发轫开端,不会完善,更不会完美,甚而不乏拙陋,不乏稚嫩。圆满和完美是经过漫长演变后的结果,不要把刚刚发芽的禾苗看作果实,更不要一看不是果实就一脚踏入泥土。深谙种田之道的乡亲们,坚守威风锣鼓诞生于尧都的传说,或许正是用集体无意识坚守祖辈传流的道理。

那么,陶寺遗址有没有可以成长为锣鼓的出土芽苗?有,而且器物多多!那黄土下的墓坑里就隐藏着鼓,有土鼓,还有鼍鼓。土鼓,形如长颈葫芦,上部筒状高颈,下部圆鼓胸腹,鼓底中间还有一个小孔与上口连通,便于系着绳子挂在肩膀上敲打;鼍鼓,犹如木桶,是用树干挖空制成的。鼍,是鳄鱼,将鳄鱼皮蒙在“木桶”的两端,就是鼍鼓。鼓,不管叫做什么名称,不管做工如何简陋,终归有了可考的物证。难点还在于锣,上古时期青铜器物尚在孕育,青铜时代尚未到来,用铜制作锣,还要敲出响亮的声音,显然很不现实,只能是先祖的梦想。好在先祖也有梦想成真的追求,不只把梦想停留梦中,而且要美梦成真。美梦成真的追求展示在陶寺遗址出土的石磬上,一片打制成的石头,居然能够敲击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我看来,石磬的出现并没有松懈先祖逐梦的意志,反而加快了前行的步履。石磬沿着先祖情感的轨道挺进、演变,脱颖而出两种东西:编钟和铜锣。这样推断不是无源之水,是因为威风锣鼓和一切锣鼓相同,皆属于打击乐。揭开陶寺大地覆盖的黄土,露出真容的土鼓、鼍鼓和石磬,都是打击乐。准确地说,还是打击乐的先驱。当年,我国考古界的权威、北京大学教授、考古教研室主任苏秉琦先生得知陶寺遗址的发现成果,曾高兴地写下诗句“汾河湾旁磬和鼓”。这“磬和鼓”不就是最早的锣鼓吗?保守地说,也是锣鼓的先期雏形呀!

这样判断锣鼓初生,不算武断,也不算牵强。陶寺遗址出土的文物,经过碳十四测定,约为4300年前后,而这一时段正与尧、舜、禹时期对应。查阅这一时期的相关典籍,里面虽然不见锣鼓的字眼,但也不乏相关打击乐的记载。从《尚书·舜典》中舜和夔的对话可以看出,舜任命夔担任乐正,教导胄子,也就是教化当时所谓宫廷里的孩童,要让他们“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夔的回答是:“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据说,击石,是重重击打石头;拊石,是轻轻敲打石头。夔的敲打不正与石磬相对应吗?至于“百兽率舞”,有学者推断,上古时期不会有那么高超的驯兽技能,可能是孩童化装成各种野兽跳舞。但可以肯定的是,“击石拊石”表明了打击乐的初生,即使铜锣还未面世,也有与之类属的拙朴乐器。

当然,仅就鼓的形成而言,史料里还有更早的说法。《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流波山上有个叫做夔的猛兽,黄帝用它的皮蒙鼓,拿雷兽的骨头敲击,声音威震五百里。相传,就靠这夔鼓助威,黄帝打败了铜头铁额、刀枪不入,还敢食用砂砾石的蚩尤部族。在史料和传说的天地里徜徉,陶寺遗址发掘出土鼓、鼍鼓和石磬便不新奇了。这个不新奇恰好在说明,尧都大地的父老乡亲坚称威风锣鼓诞生在帝尧嫁女的时代不算虚幻,只是最初敲打的不是当今这种完备而又完美的锣鼓乐器而已。

笑回乡

我实在无法原谅自己想象力的贫乏,无论怎样挖空心思也无法还原帝尧嫁女敲锣打鼓的场景,顶多只能在出发的那一刻奋臂擂鼓,敲打石磬。要是跟随行进的迎亲队伍助威,还需要把石磬、土鼓,或者鼍鼓抬起来。抬起鼓,不难,难在抬起石磬。抬着薄石磬,晃晃荡荡,弄不好会敲碎;抬着厚石磬,偌大石头,实在太重。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将上古帝尧嫁女,和当今热烈非凡、隆重盛大的迎亲规模吻合在一起。而让这场景热烈非凡、隆重盛大的主要因素,除了人多,就是那喧天高奏的威风锣鼓昂扬气氛。往往还不见接亲的人影,就有人风传“亲戚来了”。亲戚还在汾河东岸,西岸的人们就听见了他们在沸热着激情临近。自然,谁也听不见脚步声,听见的就是那欢天喜地的锣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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