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

作者: 梅钰

小城四面环山,每座山都有官称,人们记不清,统称东南西北山。四山凹凸有形,合围成城,状若凤鸟,头在北,尾在南,身子硕肥,绵延西东。据说当年建城,八位阴阳师手执四十八层罗盘,堪舆九九八十一天,闭门谢客七七四十九天,八份设计图重合,城始定型。沿湫水河修造官路一条,如脊管贯穿鸟身,衙门是心脏,位居正中,鸟身严谨,官商士绅,羽翼繁复。有人迷信,说小时候听见有凤来鸣,音色清亮,状似唧唧。听者故意,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将话题岔开去,唯恐他从头讲起,山海经,沃之国,仁义礼智信。奚落如雷震,飘一阵就过去,人们无论如何想不到,半生浮沉,三十年跌宕,此人还有机会翻身,相片洗成车轱辘大,隔一段路挂一幅,标注为专家,学富五十车,才高十八斗,把脉城市发展。

等一九九七年西山公园建成,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说是开了凤眼,站上八层塔尖,看得清方圆百十公里风景。人们欣喜若狂,排队去攀登,兑换硬币把眼睛送上观测镜,却只看得见眼前。老干部大发雷霆,集体去找县上,控诉专家夸大其辞,“一百公里都到市里了”,他们说,“坐车都得两个小时”。信访局长搬出设计方案、地理位置、物理图示:“老领导啊,这是视力局限。人眼看不见,可地球还是圆的呀。”

木已成舟,人们只能接受。但上山没有行车路,台阶又窄又陡,有人调侃,再多几个九十五阶,准能戳天个窟窿,胳膊攀到凌霄殿,把玉皇大帝摇下来。吧唧,四脚朝天。年轻人嘴硬,笑话人老腿无力,跃跃去试,几趟下来,不见人影。西山公园成为杀人者和自杀者的天堂,人们除非有事,从不去那里。

又过了几年,永宁著名的摄影师王浅放高无人机,捕捉凤鸟形态,添加数据和照片,贩卖“天然氧吧”“森林康养”“吸氧洗肺”概念,吸引外乡人前来,帐篷扎进西山,赤脚踩在地面,和宇宙一体,深呼吸。更多人为了一睹凤身凤容,驾车前来,小城方位不正,他们东张西望,上下左右,傻傻分不清,总被口腹之欲诱引,土菜,土狗,土猪,土鱼,土鸭,土鸡,土鳖,都吃遍。小城一改往日闭塞,车来车往,人来人往,钱来钱往。

人们替专家遗憾,死得早,没等凤眼睁开。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先后登上《临州新闻》和《永宁新闻》的大事情。公元2024年4月3日晚,西山公园飞起一蓝一红两只火凤鸟,身长十米有余,鸟身丰满绚丽,羽翼巨大灵动,通体如火焰燃烧,互相缠绕嬉戏,时高时低,时快时慢,隐有梵音,如神伴奏。

起先人们不信,直到视频播放,人们才看清,在这个被神祝福的晚上,有四个女人出现在西山公园。火凤擦着她们身体飞过,唧唧有声,如倾诉,似叮咛,四人四身四念四心,同时应激,和凤身连在一起。

陈明癑

我给梁方发信:一念起,万水千山皆有情;一念灭,沧海桑田己无心。

我准备用一周时间,从客观到主观,从物质到精神,将他涤除干净。再用一周把自己嫁出去,找一个高于一米八,瘦于一百六,八块腹肌,有车有房的。最重要是扯证,头靠头,肩并肩,笑对笑,取得国家授权认证,明正言顺睡一张床。我把梁方的个人物品列出清单,一二三,四五六,标注购买时间、地点、起因,请他在其中一列填写是或否,为防态度不清,我附加条款:两日内不明示,视同默认销毁。

八年前,我提着拉杆箱,在南门客运汽车站招停一辆出租车,让“一路向北”开进政法大院。司机从我翘起的尾声听出乡音,断定我是间断性外出归来,还没来得及调整口音。他不停探问,我如实相告,法学院刚毕业,揣着崭新法律执业资格证,未来要在家乡执业。小城没有夜生活,天一黑四处无人,司机一溜烟开进大院,这里那里看一圈,把我送到律所。

没几天,梁方捧着999朵红玫瑰等在门外。小城人见识浅,传播消息快:小伙情深,从江苏赶来;大一到研三,恋爱七年;陈明癑绝情,没说理由就要分。隔几分钟我妈撵来,追问是不是,梁方点头如捣蒜,系系系。我妈就把梁方领了回家。晚上我和他约法三章:不婚,不孕,不生。梁方说行,只要和你在一起。

所以这属于重大隐疾,不能与人言。

老实说,如果没有朱琦和苏吉红,我也不会疑虑重重。

朱琦乍开胳膊,探测器从前到后扫过。测到一半她要走,被法警一声呵,半条腿缩回去。手机、钱包、化妆品、钥匙,她一边往外掏,一边紧紧盯着我问,他来了吗?眼眸里的光,明了一下,又极快灭了,有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落寞。我很清楚,不管叶小兵来不来,上诉本身意味着希望将落、梦想将落、未来将落,所有向好意愿都会落空。叶小兵在婚姻中的撤退如同魔咒,一旦解封,就在朱琦身上茁壮,非但第一次胜诉不能使它偃息,这辈子她都会受它蛊使。

“噌”一下,我仿佛被剐了一刀。刀尖锋利,自肋骨隙缝插入,直抵心脏,我看见它被触碰,未来得及诧异,已分两瓣。像过往数次一样,一半与一半交织、纠缠、争辩、抗拒,互不相让。最终,一方盖棺定论:傻子,把我和朱琦合并同类项。

我没想给朱琦代理。白费劲。我们这里人心淳朴,宁拆三座庙不毁一桩婚,不管男诉女,女诉男,统统驳回去。除非已经扯了离婚证,分配财产子女,法官才认真。可主任说,你不代理,谁代理。我只能认。因为曾经帮女当事人说话,有两个男同事遭到围攻。来自乡间的男方家属无法理解立场,受激情指引,不停指责: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胡说八道!更有甚者,恶毒诅咒:不得好死!断子绝孙!生个小孩没屁眼!律所就我一个女人,Women help women,girls help girls,没啥好说的。

一开始,朱琦信誓旦旦,她明艳地笑,带着把握世界的自信,对叶小兵充满爱。她说,他不会跟我离婚的。她的眼珠又大又圆,像两颗玻璃弹珠,叮咚叮咚弹唱心音。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怎么会说假话呢。苏吉红捏着薄薄一页起诉状大笑出声,不说假话,说笑话,天大的笑话,爱你为什么跟你离婚。

原告:叶小兵。被告:朱琦。诉讼请求:与被告离婚。事实理由:没有夫妻感情。作为铁杆闺蜜,苏吉红时常做评价担当,我觉得她藉此获得活着的唯一乐趣。我说我信。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人怎么会不知道呢?苏吉红反驳,你信的不是爱,是立场,就像你服务的是立场,不是真相。

朱琦生得漂亮,活得漂亮,自带光芒,随便一站,就是众目焦点,行走的衣裳架子,活广告。女人们因此信任,在她店里买啊买啊买,她就成了有名的小富婆,身家百万。可我们这里的人有劣根性,恨人富贵笑人穷,对某件事想不服气,就自由运用想象,非说她的财富跟服装店无关,主要来源有三,一是叶小兵跟黑帮老大厮混,二是叶小兵在赌场屡屡得胜,三是朱琦跟某富豪的奸情。苏吉红对三大来源都说绝对可靠。这么两个人,哪配谈爱情?

朱琦笃信叶小兵爱她,笑盈盈说,你看他,小孩一样,我吵了两句,他就要离婚。原告三十六岁,被告二十七岁,新婚一年,无子女,不涉财产分割。我问朱琦说,叶小兵只要求离婚,他净身出户,这不合乎常情。苏吉红说,有什么不合常情的,他俩又不缺钱。不是叶小兵出轨就是朱琦出轨,这年头,谁绿谁都是绿,受不了就得离。但我懒得深究,只问朱琦愿不愿意。她说不愿意:他爱我,真的很爱,这我怎么能感觉不到呢,他就是跟我赌气。我捏着薄薄一页纸,很想告诉她,不想离婚就跟他上床,拿出十八般武艺征服他。苏吉红说,傻瓜,要这样,你还挣什么钱呢?苏吉红说得对,我欢迎别人把很好解决的事情搞得不好解决,这样我才有用武之地。我照着身份信息填写代理合同和授权委托书,让朱琦签字。她握笔犹豫了,仿佛一签字,她脑门就钉上了“离异”标签。她扔下笔,拨打电话,长长的忙音把她的笑意和自信一点点蚕食———从那一刻起,她就长了霉斑。

那是十个月前,我第一次见朱琦。出门前她再三跟我核实:如果不进入庭审阶段,是不是只付五百块。当时我和她一样,认定叶小兵会撤诉。

对于“撤诉”一词,苏吉红没有及时评价,她被自己给绊住了。有天晚上八点半左右,她打电话给我:把车开过来。我开过去,不见人,给她打电话,见她戴着帽子口罩大墨镜,从一棵大柳树后踅出来,一步跨上车。盯住。她指着一辆黑色帕萨特,流线漂亮,屁股结实,被路灯照着,泛起古陶质感。这不是你家赵禹吗?嘘。她紧张打断,好像赵禹是一只苍蝇、一阵空气、一缕月光,一句话功夫就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去,发动它,驾驶它,不光离开她的眼球,还离开地球,离开宇宙。我搡她一把:神经啊,到底什么事?别说话。她狠狠说:继续盯。我不管她狂躁暴怒,发动车子,带她离开。

他有别的女人了。哭闹过后,苏吉红疲惫地说,精致脸上蒙上一层死灰,一颗泪无声挂了三秒钟,消失了。我将她搂在怀里,被一种情绪击中。

我说,这种事要讲证据,不能胡说。

我没有证据,但我没胡说。

婚内出轨是过错方,有证据法官才会向你倾斜。

谁说我要离婚?她冲我狂啸:我又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离婚?

好像我的提议很荒缪,她又连续嘶吼“我又不爱他,凭什么离婚”。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不爱,不是更应该离开吗?可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自己的感情就在一团乱麻里,所以我只好闭嘴。她觉得说服了我,又讲了好多大道理,在我就要被她征服时,突然想起赵禹的吐槽:她得了疑心病,有受迫害妄想症,总觉着我欺骗她,我为什么骗她?一张床上躺了七年,连这都不知道?我装作没听见。当时我在等梁方———我们信守承诺,一个未婚,一个未嫁,八年同居,格局未变。

朱琦铁定叶小兵爱她。苏吉红铁定自己不爱赵禹。梁方到底爱不爱我?我渐生疑虑,当初“约法三章”是梁方蛊惑,是他一点一滴灌输,以观点强行改变观点,让我盲目。我八年不动摇,也是受他不断强化、提醒。

你爱我吗?

爱。

我不和你领证。

结婚证不会让爱情保鲜,只会让爱人变仇人。

你没有小孩。

你就是我的小孩。我爱你,如父、如兄、如弟、如子,集中所有的男性角色爱你,如母,如姐,如妹,如女。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是的,我理解你。

结婚后会厌倦,会争吵,会冷漠,会轻视,会失去爱的能力。

是的,我尊重你。

爱情比婚姻更重要。

傻瓜,我做出这么大牺牲,就是离不开爱,离不开你。

人只有离开物质才会死,离开人不会死,何况爱。苏吉红痛心疾首,你就是被爱毒害了,爱会变的,今天爱明天就不爱了。上一秒爱,下一秒就不爱了。我没反驳,同情她,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人,哪里会有爱情。

朱琦通过安检。我们一起经过候审厅,经过长长走廊,来到第八审判庭。门虚掩着,走进去,一股冷气扑面,她打了个寒战,坐上被告席。

庭内肃静,书记员打开音箱,一个冷静的声音不断提醒:不准……不准……不准……不准……朱琦眼神痴痴的,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视频正切换到原告席。跟上次不同,那里还没人。

上一次,叶小兵早于我们坐进审判庭,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不论从哪个角度审视,他都清冷如冰。我和她没有感情。他一口咬定,甚至在朱琦痛哭流涕陈述他爱她的诸多证明后依然冷冰冰说,那只是假象,是演戏。我不爱你,从来没爱过。

不可能!朱琦屡次打断,都被法官温和制止:被告,让原告先说,轮到你时你再说。

原告不说了。

我戳戳朱琦,你说。她不说,拼命哭,两个膀子一耸一耸,声音忽高忽低,如果不是我强拉着她,她铁定冲到叶小兵怀里,哭到地老天荒。直到庭审结束,法官退场,叶小兵离去,她依然不能自持:他爱我,他真的爱我,这我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演戏给谁看呀,这年头,有谁离不开谁的,何况她那么有钱,何况她那么漂亮。苏吉红我告诉你,衡量爱的指标不只有物质,还有精神。可我不想说,反复思量,原告没有“不爱”的证据,被告也没有“爱”的证据,法律规定,他们爱不爱,由法官自由裁量。法官认定他们爱———没有胁迫,没有家暴,没有出轨,没有可资斟酌的其他事体,既然结婚自愿,当然认定有感情基础———判决驳回原告诉讼请求,维持双方夫妻关系。

判决在九个月前下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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