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没有河流

作者: 陈羲

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

———《史记·周本纪》

八月台风。

月台广播喊着到站的车次,天青铜似的倾压下来,远远的一支巨箭急射而来,挟着连珠似的雨滴缓缓停好,“和谐号”三字端直稳正,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气势。你走进车厢坐下,来时出租车上的沉闷立刻追上你,令你窒息,仿佛出行无非是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须臾,雨声滂沱起来又被吞没在列车有规律的运行声中,你瞥一眼窗户,觉得水花似乎崩落进车内的窗面,心里莫名一紧,头靠椅背感受着隐约的车厢震动,渐渐生出些倦意。

也许是渴了。你摸索着喝了一口包里的饮料,廉价的色素味。和把它递到你手上的那个推广公众号的男人的眼神一样,有着可疑的懦红色。此刻困意已使你支撑不住,但常年养成的工作习惯使你收起思绪像收起伞包一样难以一蹴而就。你什么时候回来?昨天母亲在微信里问,这个周末是你父亲五十岁生日,有空就回来。你码文案的手一只挪到手机上,一只摩挲着下颌早上来不及剃净的胡茬。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么?回去肯定是要回的。你有些惭愧,前些天备忘录里弹出过这一事项,想着晚上买票的你少有的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还是母亲的这条微信提醒你匆匆订下车票。你总是这样忽视,甚至于偶尔忘记父亲的存在。

这其实也有部分是父亲自身的缘故。作为教师这一有明显气质区分的群体中的一员,父亲却很不容易被人注意,曾几次被同事无意间锁在办公室,他做事又专心,听不见别的声音,最后每每翻窗出来,被保安看见总要盘问一番。“我应该不是第一次看到你翻窗吧?”你有一回奉母命来找他,听见保安用一种犹疑的语气问。你只记得小时候每回出门要人陪时多数是母亲跟着,因为在人群中除非逐个对视,否则很难将父亲从中剥离出来。他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看向遥远的地方,眨眼时你会觉得他已经谋划好路线,随时有可能变作一只会飞的什么离开,比如一只即将一跃而起的白鹭,因为他好穿长袖白衬衫。但下一个眨眼你注意到他眼白的血丝,于是幻想消失,这里站着的只有一个疲惫、偶尔叹息、目光深沉地落在你身上的男人。

因为这种深沉,你从小有很多事情不方便和父亲讲,很多问题不敢向父亲问。比如藏起来的低于九十分的试卷,笃信知识改变命运又痛恨撒谎的父亲最看不得你成绩差,被发现必定一通掌棍教之。又比如从记事以来就反复上演的,你前天刚做过的一个梦:

一条落满羽毛的白浪之河。

起先水位刚及你腰,河水凉透掌心,你看见大团黑影静憩于顽石之下。偶尔月光步于河面,那些鱼的鳞片被水长年磨制,发亮成镜,晃得你目光一跳再跳。而后鱼群忽然开始不安地争跃出水面,你也极力向岸边游去,水温上升之快仿佛水流都为之一滞。水流涨势汹汹,成百上千万支白羽毛渐燃成一浪浪的浩浩火海,再一浪接一浪化成白沫沸腾,远远望过去像一条红龙踏浪拾阶而上,要吐纳圆月作一颗动荡乾坤的宝珠,神圣而凛凛威风。

真漂亮!你不能不惊叹于这壮景的无形伟力,鱼和你都放弃挣扎,听凭河水把你们送去远方。但你从未到达过河的尽头,也记不得最终如何脱离了梦境。那龙的红很朴实,是砖红色,有些近于雨水下得过饱吃净泥土后山体裸露的肌色。老家开有不少砖厂,每回清明扫墓你都会捡些砖头垫着过水洼,因而两者都熟悉。你心想这可太像了,那么朴素质拙的红,做成爆竹炸裂开来方有些惊心动魄的红,一旦焚烧起来就像城市黄昏时分空气中的颗粒散射日光的火烧云,美丽而不容触近。

你每隔三四年不等便会梦见它一次,猛然惊醒,在淋漓大汗中静思,准确讲是发一会呆,之后又安然入睡,并无多余异状。你不敢问父亲这奇怪又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转向母亲旁敲侧击:“爸爸晚上呼噜打得那么大声,好像拿喇叭喊也惊不起他,不会是做着什么好梦吧?”母亲气恼:“我怎么知道江西人打呼噜那么响是在干什么,我们认识时他在湖南睡得可安静了。”然后她开始数落父亲的种种劣迹:“懒得不怎么做家务活、好说漂亮话、胆子小,不愿出去闯荡也不敢开补习班多赚点,没有房和车,蜗居五十平方米的公租房,平时买菜总要砍价,商量买什么东西都是为难的表情,还不如乡下人家花钱果断,你看你堂姑他老公……”

但有一回你们闲聊时母亲掏完耳朵,似乎终于听清并回答了你的问题:“没什么好梦,你爸说昨晚又梦到老家的河,大半夜呼噜停下来把我吵醒了。他今天下午不是出去了么?出门前说是去找守祠堂的老人家问些过去的事。希望今晚他别吵到我。”

那祠堂你也曾去过,一个半旧的砖瓦房,门漆成朱红色,屋顶是村里最完整的一色青瓦。父亲说你去的天气不好,没有落雨,那些瓦片被雨水浸透后会苍翠得像要游动起来,一小块活着的江南水乡。你记得墙上裱着好些画,讲古事的那种,尽管纸色绵黄古意盎然,但画的人物都活灵活现,是西式绘画里素描的底子。另有一排古书陈在书架上,大多是史书,夹杂几本野史怪谈,父亲捐了本祖父传下来的《史记》,页码散乱,还是你边看边整理的。

因此有两张画你记得很清楚,一张画的是武王伐纣渡黄河,一群群朱丹色的小鸟急落而下浮满河面,兵船皆藏匿于若有若无的火光中,唯有一艘扬旗的大船甲板空阔,一条尖头怪鱼正高高跃起,浑身白鳞细碎如银,画师似乎离它很近,连大张开的胸鳍不规则的多刺边缘也描了出来。你不得不记得这河与鱼,和你梦里几乎一模一样,唯一区别是你不在画里。

另一张稍听点课的初中生都能识得:一群人从鱼腹中掏出一张帛书,上面用篆字写着“陈胜王”。鱼和人都画得粗略,画师似乎是远瞥见这一幕,信手涂抹,鱼尾几近平直,人脸晦朔迷离,或许根本没有点上五官。“陈胜王”三字倒行架齐整,用笔浑圆,显然花了大气力,独占整个画卷正中三分之一。父亲逼你练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正楷,因而端正笔意这一块你也琢磨出了些名堂。

后来有一回看守烛火的老人夜里没熬住,让祠堂走了水,书架烧得只剩些不成形的塑胶边角,墙被烟洗过一遍,乌漆漆的,画却都完好无损,甚至摸上去更滑腻。有人赌咒发誓,讲那天亲眼见着一个老人家拄拐挪进去,几秒后一束白光气冲斗牛,他醉酒的眼睛被突来的强光激出一脸泪,混着汗吓得浑身乱抖。然后光束骤收,正当他疑心是否喝太多时,整间祠堂在一声巨响中抖动,檐边的瓦齐跳碎一地,火焰云似的飘,舔开未闭紧的窗户。

“走水啦!”

大伙都笑他喝多了尽想些神鬼名堂,编鬼故事吓小孩。第一批人提桶进去时堂里没有人也没有脚印,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没有。父亲却很认真,紧急回老家一趟,找醉汉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应该是第一个进去的吧,有没有在地上看到一滩水?”

醉汉一口闷下父亲倒的一杯“海之蓝”,点头称是:“不愧是陈老师,这都…都…知道。”随后就开了包多味花生咯咯大嚼,自顾自地喝。

为什么会有水?灭火的话不是一定会有水么?你去年春节回家,听祖母聊起这事,觉得父亲被骗了,想来也许是真的老了,又不好说破这层纸。

一旁烤火的父亲沉默良久,火险些燎至长长的几乎与鬓角相连的眉毛。他忽然伸手重捏你的肩膀向后掰,你感到肩头一阵近乎烧灼的滚热,有些讶异,想回头却被父亲微微加重的力度阻挡,后颈似被毛绒绒的什么抵住,稍稍发痒。

“肩膀后仰,身体打直,别驼背。”

“你爸不在家。”你敲开家门,母亲接过背包,“你倒还记得今天是他生日,不过找他得去乡下,他这几天回去了,说是老屋子塌了,要去捡些东西。”

“老屋?”你摸出手机给父亲发信息,“在哪里呢?”

“哦,你肯定没印象了。那屋子你很小的时候去过,你爸后面也没怎么提过,还是有人打电话给他让他回去的。让他给你发定位吧。我现在正准备着饭菜晚上带过去,还不知道这天气放久了会不会坏。你是打算怎样?”

“现在过去吧,说不定过会儿就不想动了。”你一气喝完一杯水,继续往乡下赶,而后在厨房里见着父亲躬身洗菜。你绷紧肩膀咳嗽一声:“爸爸。”

“回来了?准备做饭。”父亲同你对视一眼,点点头,划着火柴,你从地上捡起一根松枝递过去。他啧了一声,转头进柴房托着束已经点燃的秸秆出来,丢进炉子。你不作声地把松枝拦腰掰断,好放进炉子里。而父亲同样不言语,捅捅炉子让空气涌进去,热浪陡升至你额头。他把铁锅搁在上面,你递上锅铲,听到他问:“想吃什么?辣椒炒蛋?”

“炒蛋。”你拎出已掐去边叶洗净的苦麦菜,在水瓮架的案板上切段。这间老家的屋子是祖母花尽十多年来务工的积蓄盖起来的,原本是要建三层来着,但时代的铁马奔得太快,绝大多数事物被不由己地拖曳着渐渐离地疾飞,不是靠一双青筋虬结偶有衰斑的手就能拦下的。所以二楼的象征仅是两段楼梯,走出楼梯就踏上了一楼屋顶,也是蓝图上二楼的板面,没有封口,为续建留个念想,也充作一楼油烟的通风口。整个屋子除去门窗,全是水泥的灰青本色。通了水电就好。父亲当时仔细检查过一遍,最终说了这么一句。祖母眯着眼笑,驼背,背着手在屋里来回地走。

现在屋里只有你和父亲。午饭后他继续去屋子后面收拾老屋残骸,同你约好,有东西要搬就喊你过去。你注意到门厅墙沿摆的六根长木,踩上去腾起一缕缕烟尘,仿佛陈年的话语曝于日光下。门厅很暗,开灯又费电,于是大门敞开也方便通风,村道另一边的鸡踱步过来在堂阶前探食。你作势要轰它们,余光瞧见有人过来。

———溪伢仔!你爸爸来屋个么?

———还硑有,老屋哈里。

你摇头,一口话土白交驳。父亲教小学语文,在你上学后除了骂人,不曾和你用方言交流。你幼年时一口糯糯乡音,至弱冠之年早凋敝不剩几多。也许这位老人过去照顾过你什么的,毕竟她叫出了你的名:溪。父亲没有解释过名字由来,你自有猜测,这个多数是陈姓的村落有个仙气的名字:“云下。”外围环着一条溪流,你印象里夏天时水能淹到堂阶的二踏,孩子们聚在谁家屋檐下,争说看海。而今年却热得反常,堂阶上的青苔干得只剩粉末。

她眯眼打量你。“你、你爸、你爷爷,你们三个都好像。你太爷爷跟你们也像,而且都是热天里还穿长袖衣样。”

“婆婆呷茶么?”你请她进屋喝水,借机舒缓突僵的笑肌,你直觉她的话里一定有着秘密与故事,“婆婆,你等下有事么?”

“硑有。我晓得你有好多事想问。”她说,“但我也不能全讲。看看你的手,这么多毛。你爸爸你婆婆没和你讲过你家是从北方搬来的吧?尽管村里男的都姓陈。还有,”她小啜一口,“当年搬来的是两户人家,都姓陈,后来一户人家搬走了。那户人家在这里死了一个小孩子,和你爸爸玩得很好。”

你皱眉想打断她说些别的,尽管你对父亲的往事并非没有兴趣,但在他生日时谈论入土之人实在有些晦气。而她突然咳嗽起来,大口喘气,几近要吐白沫,又吓得你握住杯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好朋友啊!陈河。”她喉咙格格响,费劲吐出口黏痰,舒缓过来,眼睛定定地看着你,你像在面对两口将涸的井,“死了。陈河。”

“死了?唉太可惜了婆婆,但我爸一直没讲过这事。”一次性纸杯被你不停捏转。父亲提过自己的童年,因为祖父早逝,小小的你好奇为什么要喊几块垒起的石头加土堆为爷爷,父亲索性跟你早早说明了什么是病死,哄你去医院走了几回,见识那无可名状的恐惧。稍大点你从祖母那些外村邓姓亲戚口中听说了祖父染的病:风寒。他在你太祖父寿终正寝后仅一天便跟着去了,棺材是祖母挨家求人借出钱来打的。

往后祖母一直牛马似的苦力劳作,一边还债一边支持父亲读书。“那段日子比较苦,不过也算熬过来了。”父亲以轻描淡写的语气为人生的前十六年作定论,而从不与你谈及过去因丧父所受的排挤、欺辱、嘲笑。可你见过父亲赤裸的上身,前胸后背都有畸形的疤痕,母亲告诉你是他小时候被人用烟头烫的。父亲关于故乡的只言片语中从未有朋友出现,逢年过节也未曾走动过村内任何一户人家,仿佛躲避着所有的乡人。

你犹豫着要问几句,然而抬头她已不见踪影。你探出大门张望,只远远看见她佝偻的身影正走到拐角处,背手摇着一柄羽绒白扇。天气太热,阳光抽落地面似有声响,惊跑一众鸡鸭。待收拾的纸杯外壁有水淌下,在桌上拓出半缺的圆。

你被阳光晃得眼酸,揉眼后即刻大吃一惊:那个老人拐出去的一瞬像被空气吞吃了。她每走远一段身形就缩小一段,你随后走到路口只发现一洼水,一路仅此一洼,没有什么孑孓小虫,不是亲眼所见,你会想当然地认为是哪个人喝矿泉水时不小心瓶摔在地上。那把扇子倒浸在里头,光秃秃的只剩竹骨架,留有电瓶车新辗出的轮迹,你碰上去发现扇柄已断一半,歪着头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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