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羽毛的光与影

作者: 毕海林

《素锦的香港往事》最早发表在《读库2202》,发表后引起了很大反响,受到多方面关注,后由中华书局策划出版,作者百合将4万字的非虚构内容拓展为14万字的单行本,按时间线重新梳理了主人公素锦的人生脉络,更详细地展现了特定环境下小人物的生命史,进一步将其艺术价值升华。该书以四百二十八封书信为底本,贯穿二十年光阴,跨越了香港与上海的空间,讲述了一个女人隐忍顽强的生命史。书中的主角素锦犹如一片漂浮在空中的轻盈的羽毛,她没有耀眼的光华,没有夺目的绚烂,她浮萍般飘荡在人生的海洋里,努力生存,在阳光的辉映下,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芒。素锦来自上海,年轻时因家境贫寒而被迫成为舞女。在结识章先生后,生下了三个孩子,但章先生后来带着原配妻儿去了香港,令素锦失去了生活来源。无奈之下,素锦于1956年独自赴港,而她的三个孩子则留在上海由妹妹和妹夫照顾。在港期间,素锦省吃俭用,不断地把钱寄往上海供养孩子。这本书深刻描绘了素锦作为一个女人、一位母亲的坚韧与煎熬,同时也展现了一位香港普通小市民对生活和世事的种种态度,特别是对香港1956年到1976年这二十年间的变化与发展进行了宏观的展示和微观的体验,以素锦的视角对历史进程中的社会变革进行了独特的体会。

《素锦的香港往事》一书曾获2022年收获文学榜第二名、2023年央视读书精选年度十大好书、2023年探照灯书评人好书榜年度十佳好书等奖项,一度成为文化现象,受到多方关注,媒体上好评如潮,书评人杨沁撰文《信里包裹漫长岁月和生而为人的尊严》、文化交涉学博士邹王番撰文《纸短情长,小人物的书信》等均从不同角度对该书进行了评论。《素锦的香港往事》也如一片羽毛,在非虚构文学的海洋里留下了属于它的光与影,因此笔者试图从史学价值、语言艺术、叙事风格、结构特点四个方面进行探析,深度研究该书的艺术价值。

一、贴近历史的真实性书写

回溯历史最好的方式就是贴近历史、感知历史、走进历史。《素锦的香港往事》以书信为蓝本,将书信中所记录的真实事件与同期官方历史记录进行比对,特别是还原了香港1956年至1976年这二十年间的变化与发展的真实性和细节性。这本书既是研究香港城市史的文献资料,又是记录素锦个人生命史的片段,更是见证香港与内地社会发展的坚实文本,从而达到研究历史的目的。

第一,以个人角度见证香港社会变迁的历史。书中多次以素锦的视角,还原港英期间历史事件的真相。

比如:“章文勋离港的日期是1956年10月14日,当时香港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九龙暴动’事件……”百合写道,“刚到香港便骤遇此事,素锦六神无主,听闻街上惨状,不禁瑟瑟发抖,章文勋去了美国,但没有来看素锦,全因‘九龙事件’宵禁”,该情况与港督葛量洪于1956年12月23日递呈给上级的《九龙及荃湾暴动报告书》中写到的情况如出一辙,历史时间的真实性在普通百姓的书信中得到了充分印证。

再比如:“素锦在1962年6月曾经提到香港限水”的描写与陈启文《血脉:东深供水工程建设实录》所描述的情况完全契合,陈启文写道:“只有密密麻麻的人群,把整个石马河两岸都覆盖了……为了能让水路早日开通,多少人抛家舍业,不分昼夜,甚至有人献出了生命。”水是民生大计,书中的描述与历史资料有机契合,很好地印证了香港有史以来最大的水荒情况。

还有“那天才8号,但香港人已经开始为过圣诞节预热了,到处洋溢着欢乐的节日气氛。”圣诞节平安夜是12月24日,香港却早在半月前就已经进入状态。

“1972年6月,香港发生了‘六一八’雨灾……素锦向妹妹描述了这场惨剧”,作为亲历者,素锦以书信的形式记录了历史事件的发生。

诸如此类的记录比比皆是,历史的真实留存在书信中,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展现出来。香港作为我国重要的城市,在清末被英国割据为殖民地,一度在侵略者的统治中风雨飘摇,直到后来回到祖国的怀抱。《素锦的香港往事》正好见证了香港1956年至1976年这二十年里发生的几乎所有的重大历史事件,以民间书信印证官方史料,翔实地书写了一个城市的变迁史,作为香港城市史的历史见证,具有深远意义。

第二,记录普通家庭生活和小人物命运的珍贵史料。1950年之后,因各种原因,香港口岸逐步放开,两地人民往返。《走近钱学森》一书中提到,我国著名科学家钱学森囿于美国,从1935年至1955年整整花费了20个春秋才从香港迂回回国。这一事件充分说明当时香港口岸开放的重要性。同样的情况在《素锦的香港往事》也有记录,“内地有几十万人跨过罗湖口岸,移居香港,开始了风雨飘摇的生活”。正是在这样的社会大时代发展的背景下,普通人章文勋带着原配夫人和孩子去了香港,素锦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无法养育章文勋留下的三个孩子),先是向政府提交了赴港申请,在未通过的情况下,辗转澳门到达香港,千里寻夫,从而开始一段曲折坎坷的命运。《素锦的香港往事》将素锦与丈夫章文勋、素锦与妹妹素美一家以及素锦与香港亲戚之间的生活描写得淋漓尽致,充分还原了那个特定年代下普通家庭生活的艰辛和小人物不折不挠、敢于对苦难命运抗争的场景,在研究小人物命运与社会大环境之间的关系上具有很大的历史价值,是极珍贵的历史史料。

二、“个性化”的语言特色

土耳其著名小说家奥尔罕·帕慕克在其《别样的色彩》一书中提到,文学工作为“以言语透视世界”,而并非仅仅是描述世界。如此精妙的论述,直抵人心,让人茅塞顿开。言语作为抵达社会、接触社会、反映社会的重要载体,其作用至关重要。言语直观简洁,喜怒哀乐溢于言表,高兴就是高兴,悲伤就是悲伤,思念就是思念,憎恨就是憎恨。至于说言语的恰当使用,有的言语繁漪,有的言语简朴,均需要书写者技艺精湛,有的放矢,拿捏准确,在该需要的时候需要,该出现的地方出现。

“好的语言就是让人舒服”。那种舒服是语言的自然铺陈,也是情感的充分释放。作者百合通过运用大量的粤语词汇和表达方式以及普通话的表达方式,展现了香港的地域特色和多元文化背景,以及与内地的区别;流畅的语言代入感极强,让读者不自觉跟随素锦走入了一段香港往事。这种感觉就是舒服。

何为让人舒服的好的语言?这里要简单说说语言和言语的区别:语言具有全民性,言语具有个人性;语言是抽象的,言语是具体的;语言是有限的,言语是无限的;语言是静态的,言语是动态的。

第一,言语的个人性。毫无疑问,作者百合的言语独具个性,有很高的辨识度。纵观全书,百合使用的言语是简洁的、恰当的。

例如说到素锦对丈夫的感觉,就是“感激”两个字,将过往所有情感说尽,用“感激”来描写两人的情感,直接写出了功利的一面,事实也确实如此。章文勋抛弃妻儿后,素锦追到香港,章掏钱,这不就是感激吗?再比如素锦有一段生活情况的描述,也是两个字:得病。一个小女子独自在香港讨生活,经济不宽裕,吃住耗费巨大,哪有闲钱生病,对于素锦来说,最怕的当然就是“得病”了。作者百合简洁明了的描述,让读者不由心酸。

这种对言语的精准把握是对写作能力的挑战,很显然作者百合很注意对语言的锤炼。这样“处理”过的文字让整个阅读十分流畅,阅读起来舒服至极,加之故事情节的合理安排,起承转合的巧妙安排,读起来犹如乘上了丝滑的冰车,顺着晶莹的冰河一路而下,抵达佳境。这种个人性的语言在沈从文、汪曾祺、阿城身上都有具体的体现,秉承了简洁这一特性———“删繁就简三秋树”是也。

第二,言语的具体性。有所指,有所不指,正是对言语具体性的准确表述。全书中就素锦几次三番的跌宕起伏,在言语上也有具体表现。比如素锦来到香港寻找工作,一句“她的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竟然是李嘉诚给的”,便将故事提升了高度,让读者遐想联翩,忍不住追寻到底———这就是言语的具体性的作用了。言语不是空泛的,在讲述一个普通女性隐忍顽强的生命史时,越是平静的语言越是具体,其表现力越强,感染力越强,读者的共鸣越大。

第三,言语的无限性。什么样的语言算好的语言?充满无限可能性的语言就是好的语言,也就是所谓的言语。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世界上也没有两个人说话会完全一样。这就是言语的具体表现,言语就是说话,就是一种行为动作及其结果。素锦刚到香港时,人生地不熟,寄人篱下,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自然是微不足道的,是卑贱的,写给妹妹的信件也低声下气,称谓也从“你”变为了“您”,一副商量甚至哀求的口气;随着素锦在香港站稳脚跟,给妹妹寄送的钱越来越多,语气便热烈起来。这种情节的转变,使作者百合的描述也随之发生了改变,起先的描述是谦卑的,之后的描述是激昂的。这就是技艺的精妙。言语拓展了遐想,展开了生命。

第四,言语的动态性。书中的那些字、词语、句子,好像自有生命一般,它们连贯往返,自行奔涌,枝枝叶叶,藤藤蔓蔓,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阅读的快感就是动态的,连贯的。作者百合在言语的安排上结合了《红楼梦》和张爱玲小说,以及香港电影的情节,让阅读更加有效贴合,由此及彼,前后联想,代入感倍增,使得这本经过四百二十八封书信、二十年光阴“加工”而来的作品有了很强的可读性和理解性。一百个读者有一百个哈姆雷特,同样,一百个读者也读出了一百个香港往事。

三、小说化的“非虚构”叙事风格

作家百合以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的一段话作为开篇,奠定了本书的叙事基调———由此及彼,以它至己。为了让读者更加深切体会主人公素锦的心理情感,也为了将读者拉入那个特定时代的氛围中,百合采取了非常规的叙事风格,将书信的内容拆解开来,再把当下读者耳熟能详的经典小说、电影等题材嵌入其中,以此形成强烈的代入感,读之仿若站在了人群熙攘的香港街头,看着落寞寂寥的素锦匆匆穿过轩尼诗大道,朝着自己理想的生活追寻而去。

第一,引用经典与直白叙事的独特魅力。如果将书中所有引用的经典剔除掉,那么读本书就会产生很大的疏离感,毕竟这是发生在1956—1976年之间的事情,距今已经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事情了。而且那时候的香港尚未回归祖国,想要去往香港需要征得政府同意,才可前往,由此也就阻隔了香港和内地之间的信息流通速度。

对于陌生的事情,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一本十几万字的书是很难读得进去的。然而《素锦的香港往事》,恰恰很好读,语言的淡雅直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百合巧妙地将发生在素锦身上的事情与经典两相对照、有机契合,这就补白了我们很大的认知。在作者行云流水的叙述语言中,扑面而来的熟悉场景,让我们体验到了阅读的酣畅淋漓。

比如开篇张爱玲的小说。

比如讲到素锦的富贵亲戚小姑姑的生日,百合说《红楼梦》中皇妃元春的生日也是同一天,电视剧或书里元春过生日的盛景便浮现眼前,也因此想到了小姑姑生日的盛景。百合还说素锦的小囡和巧姐是一天生日,不由得让读者对小囡的命运担心不已。

比如说到香港遭遇水荒,引用了歌手许冠杰的《制水歌》,瞬间就将读者拉到了大家排队打水的现场。

比如讲到同工同酬时提到了铁姑娘申纪兰。

……

引用经典与直白叙事的巧妙结合,给读者带来了非同一般的阅读体验,让《素锦的香港往事》具有了独特的文学阅读魅力。

第二,细腻描写与情感表达的完美结合。20世纪初德国艺术史家、现代图像学的创始人阿比·瓦尔堡说过:“上帝住在细节中……细节与它所要表现的价值之间是一种隐喻或象征关系。”如同阿比·瓦尔堡所说,住在细节中的上帝观望着世间的一切,潜藏在每一个细节之处的情感同样汹涌澎湃。百合以细腻的描写方式,以生活中的微观来表达强大的情感寄托。

书中讲到章文勋有一天高兴,又施舍了素锦三十元。时值夏末秋初,天气转凉,素锦一咬牙“‘买了一双皮鞋和拖鞋。拖鞋四元五角,白鸡(麂)皮鞋十一元五角。’鞋算是有了,但‘可怜身上衣正单’”,不由得让人心头一酸,觉出了素锦的孤苦可怜。讲到香港恒生指数大跌,“没有一个不做大闸蟹,被股票绑死。打肿面充胖子,撑得住的硬撑,撑不住的叫苦连天……”“又有坏消息传来,世秋叔患了肺癌……祸不单行,保险箱里的碎钻又莫名其妙丢了一包”……这一件件一桩桩事件的细腻描写,让素锦这个小女子昂然立在天地之间。面对生活的百般艰难,素锦身处他乡,以自己的不屈不挠来对抗压力。一环又一环的不如意并没有将她压垮,她的喜怒哀乐、爱恨纠缠,在细节的描写中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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