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守上党,辉耀太行

作者: 王寒星

一、开篇:触动,从上党梆子《铡美案》开始

一个日影偏西的下午三点,当地老百姓口中被称作“后晌”的时间。村南的一处年久失修的老旧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出将入相地上演着一台上党梆子传统戏曲。包龙图断案系列的《铡美案》是标准称谓,晋东南地区的老百姓则普遍都说这叫《秦香莲告状》。约定俗成的东西一旦成型就会深入骨髓,而且亘古不变,这就是文化的力量或特征。

戏台下一亩见方平整的大土场,是小村子夏秋两季生产队和社员们主要的晒麦地、打谷场,而这个晴朗且炎热的下午,坐满站满了附近北漳、李末、胡家庄等十里八村前来看戏的群众。对面少数家户的黄泥矮墙上,甚至附近几棵大槐树粗壮的枝杈上,也坐着前来看热闹的年轻人和小孩子。明净且强烈的阳光泼洒而下,老百姓们有的手搭凉棚,也有的用手遮眼,满脸流汗却也看得津津有味。没有风,碧空和晃眼白光下,细碎的光斑透过槐树的枝叶缝隙,轻轻掉落在小孩子们雀跃又懵懂的青涩脸庞上。懂得的看门道,不懂的看热闹,农村看戏向来如此。

说实话,作为山西本土剧种里四大梆子之一的传统剧目,《铡美案》这个戏几乎每年都在晋东南各县区的农村轮番上演,人们对其中人物、故事、情节等都了解,甚至有些老戏迷已经烂熟于心。这一点,跟后来几十年里暑假例行播放的央视版《西游记》很相似。但那个物质生产和精神文化都还不富足的贫瘠年代里,晋东南一带的上党梆子、黎城落子,都是丰富群众精神生活或满足文化需求的重要内容。说得直白点,就是起一个填补人们精神生活空白的作用。

戏台和人群的不远处,支着一个有些油污的帆布棚子,原本月白色的帆布便像涂抹了暗黑色的土渍。下边一口大铁锅里热油滚沸,滋啦滋啦的响动中,干瘦的摊主两口子边听戏边用铁筷炸着油条糖糕。一旁的小木桌上,搪瓷大方盘里盛放着长长的油条、圆圆的糖糕,一厚沓暗绿色的的包装毛纸和秤杆秤砣摆在旁边。没有风当媒介,油香味依然慢悠悠飘过矮墙、飘过槐树,飘过土场和人群的上空。鼻子使劲抽吸着,年轻人和更小的孩子们产生了一场小小的骚动,胯下的槐树枝杈也颤动起来。

梆子激越、锣鼓铿锵,台上秦香莲的悲苦诉述、陈世美的无情狡辩、两个梳着抓髻的可怜孩子的瑟瑟发抖,以及韩琦的破庙自刎、皇姑的盛气凌人等情节,都像油条被孩子们记挂一般,牵动着台下上点年纪的老观众们的心。有普遍就有特殊,有共性就有个性,矛和盾永远都相对存在,那个月白风清的贫瘠年代也不例外。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尖下颏少年,消瘦的体质,一身灰黄色粗布衣服,脸庞黝黑,个子却也长得不低,甚至比同龄人要高一头,正手扶着其中一棵槐树站在地上出神地看着台上的演出。

是的,专注不专注,关键看双目。他脸上一层细细的汗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明净的微光,几只行动迅捷的尖屁股蚂蚁沿着树干爬上他的手臂,少年都不曾发觉。从台上深绿色幕布后的电铃乍响、预报演出开始,将近两个钟头了,少年的两只眼几乎没离开过戏台。各色人物轮番登场,唱词念白陆续进行,整台戏的情节都被黑瘦少年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特别是作为断案府尹的黑面包公,他刚开始对秦香莲状告驸马爷时的吃惊呵斥、听取陈诉后的半信半疑、派捕快暗中调查时的老成持重、案情逐渐明晰后的左右为难、对陈世美的谆谆劝告、与皇姑斗法时的正义凛然、最后抬出铡刀时的态度决绝与荡气回肠,让这个黑瘦少年的心就像在开水中煮过一遍似的——肤色黝黑、面相青涩的他,完全跟定了戏中人物特别是包公的步子,甚至强烈的代入感让他在这有限的两个钟头里,想当然地成为了那个情感复杂、公平正义且最终“舍得一身剐,也要把驸马脑袋铡”的清官包公。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和想法,想到在台上情节带动下自己要变作同样黑脸的被民间群众亲切称呼的“黑老包”,面庞黝黑的高瘦少年的思绪从宋代开封府的大堂上拉了回来。他扭脸瞅瞅树上骑跨的正被油条香味吸引的同龄人们,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某个炎热夏日午后的一幕,地点是晋东南地区长治县高河乡上郝村的群众戏台附近。老人们常说“说书哩,唱戏哩,都是替古人担忧哩”,而这个懵懂却也忧郁的黑瘦少年,心理活动却明显至少要高出一个层次:他不但全身心进入了戏中,跟着鼓点和唱词深刻感受着驸马的凉薄无情、皇姑的霸道无理、韩琦的重义舍生,更对身为弱者的秦香莲及两个可怜孩子产生了深刻的同情。像饱经风霜的老人有着强烈共情力一样,年少的他喉头颤动,甚至一度哽咽。仁者爱人,孔夫子说的没错。事实证明,心中有爱,人生便会大有不同。年少的他肯定不会想到,多年后一个叫“如我在诉”的将心比心式概念,会伴随自己的大半生。

他自己不知道的是,那个炎热的下午,特别是台上高坐府衙大堂、稍有偏心就会让正义缺失公正受辱的包青天的义正词严、拿捏有度、不畏强权、秉公断案,更是在无形中对他产生了一种深刻而暂不自知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不只替古人担忧,而更从中汲取了做人做事道理的一些重要营养。是的,这个初次在本村赶集看戏的十五岁少年韩旭辉,这个秋后就要蹬着自行车到三十里外的长治技校读书的准中专生,自己可能也未曾料到,一台和家庭纠纷、法官断案有关的传统戏曲,一出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秦香莲告状》,一个丹心为民伸张正义的戏曲人物黑脸包公,会在自己心里产生那么强烈的代入感、种下那么深刻的种子,从而使懵懂少年的人生方向在未来岁月中,有了另外一些可能。

二、续篇:爱学习的好少年

“毛主席语录: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

韩旭辉同志于1978年10月15日至1980年7月31日在本校车工专业学习,现已期满,予以毕业。此证

长治技工学校(技校的红印戳)1980年7月31日”

是的,没有“毕业证书”四个大字,但证件的最上正中位置是如今年轻人不多见的毛主席语录。老人家的思想总是闪耀着质朴的光辉,引领着这个民族和时代的未来。四十四年将近半个世纪后,再次翻到韩旭辉的中专毕业证,采写组成员们不禁喟然。左下部分一张齐胸的半身照上,年轻的毕业生望向镜头的眼神澄澈明净,有那个时代显著的特征。卡其布中山装,浓密的黑发,仍然有些尖的下颏,稍显腼腆的表情,已然凸显的喉结,青春如这个夏日野外新草的气息洋溢出来。不知是照相技术的原因,还是别的影响因素,那个时代的照片,都带着一种被直觉认为“清爽干净”的气质。军旅照如是,学生照亦如是。

两年车工专业毕业后的韩旭辉,如愿进入当时长治“南三厂”之一的惠丰机械厂。跟其他两个厂子淮海、清华一样,惠丰厂在很多年里承载了晋东南地区人们太多的羡慕与期望。这是当时国家兵器工业部设在长治市南边的三个兵工厂,不只是名称霸气、感觉神秘,其中上班的干部职工也都有着非常优越的工作和生活待遇。“比国家干部都强”,这也是当时人们对南三厂的普遍认识。每天在车间里维护机床、选择刀具、安装调整、检验精度,听着叮叮当当、干着手里轴承铁器活计的韩旭辉却与别的年长师傅、年轻工友们有着显著的不同。

同龄工友或分配到其他车间岗位的技校生们,下班后一般都是嘬着嘴一声响亮的唿哨,换上肥腿的喇叭裤,戴上偏光蛤蟆镜,买两包褪了皮的五香瓜子,约个中意的姑娘一起去看电影。或者三五成群,蹬着大链盒自行车,趁着夜色和凉风在南三厂附近或英雄中路上撒欢疯跑。业余时间爱读书也爱思考的韩旭辉,回到宿舍或家里,躺在铁制的高低床或青砖大炕上,常常会双臂交叉叠放在脑后,对着屋顶或窗户发一阵子呆。这个一阵子只是个形容词,可长可短。短则三五分钟,他起身又去帮着旁人干别的或翻看一本书;长则几乎一两个钟头,整个人会深陷入一种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的迷惘中。按说要啥有啥,从进厂开始,一辈子的吃喝拉撒公家几乎全包了,南三厂这样的好条件,别说晋东南一带,就算放眼全山西,能有几个厂子会达到这样的待遇?

十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特别是这期间的后几年里,韩旭辉不但按时结了婚成了家,还目标明确地用两年时间在山西电大拿到了“工业企业经营管理”的专科毕业证。这是全日制学校外他拿到的第一个在职教育函授文凭。作为还在惠丰厂每天上班履职的国企职工,这是很符合也很“对得起”他的青年时代的。那个年代,苏联文学特别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代人的精神丰碑,保尔的经典名言被韩旭辉用刚劲有力的笔触写在一个封面是上海外滩的塑料笔记本上,每次小心翼翼地翻看,青年的心中便会涌起一股肃然起敬。而事实上,在厂里工作无忧、吃喝不愁的韩旭辉,心底依然隐约笼罩着一种对人生理想和未来的淡淡的不确定。

这个心底的不确定,在第二年的夏天被确定下来——他和法律结缘了。乐于且善于学习的他,考入了当时的长治市郊区(后经合并更名为潞州区)司法局,这一干转眼又是六个春秋。要不说韩旭辉是个爱学习的好少年、好青年呢?也许对他的评价,在以后的好中年、好壮年前也要加上爱学习的形容词。1991到1993年,他参加法律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获得了专业证书,紧接着1994年上半年取得了律师资格证书,下半年又获得了法律服务执照。在那个年代,这几乎可以是一证换三证的:可以当法官,也可以是检察官,或者下海当律师。参照毛主席对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的评价,我们可以隐约判定,从惠丰厂工人转变为司法局科员的韩旭辉,起码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爱学习的人。

座谈交流和深入采访中,后来跟韩旭辉长期在潞州区法院马厂法庭工作的一个李姓老同事老搭档不无感慨地提过一件事,也可以看做是韩旭辉热爱学习、不停学习且精进学习的佐证。那已经是韩旭辉又从司法局转岗法院之后的事。老同事说,他们当时都在法院立案庭工作,而韩旭辉时任庭长。当时的电脑技术尚未全部普及,立案情况大多还都是在提前印制好的表格和文本上手工填写登记,不但麻烦费事,而且导致日积月累下,庭里的立案资料堆积如山,有时候想查找会非常困难。庭里仅有的一台老式电脑被人戏称为“老疙瘩”,在办公桌上小心翼翼摆着也起不到什么真正的作用。毕竟身为六零后,他们虽然还算不上老同志,但也至少是往“老”这个方向走的人了,大多对电脑一窍不通。按照韩旭辉的幽默说法就是,如果我们还算青年的话,那也已经是“资深青年”。当时上级法院部门有个倡议叫“大立案改革”,一向精明的韩旭辉、此时已四十出头的韩旭辉,便以这个为契机,重新焕发出当年在学习和求知方面的无穷干劲,夜以继日地学习基础电脑知识,除了打字、查询,甚至对文档、表格的一些简单操作也做到了熟练掌握。李姓老同事感慨地说:我们这个年龄,其实已经学什么记不住什么了,但是旭辉这个人很怪也很执拗,他弄不清什么根本不会拉倒,甚至有股子跟年轻人赛跑的倔劲儿。也许就是勤能补拙吧,他后来像变魔术一样能在电脑里随便敲上几个字,就可以把我们庭里任何时期一个立案件给一下子找出来,现在我知道了,那叫“检索”。可当时不知道啊!那时候,老韩的那张黝黑的脸上啊,几乎自豪得能放出光来!

继续学习、深入学习、学以致用等类似的词,但凡跟学习沾边,其实在基层机关单位工作中是一种比较尴尬的存在。话说得似乎不中听,但这是个基本甚至普遍的事实。很多有基层工作经历的人都清楚。一些单位领导只在年底工作总结中象征性提一下,平常说出来,他本人都会觉得难为情,因为对于基层很多心浮气躁的干部职工而言,混就行了,学习早已不是自己该干的事。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爱学习者也会始终走在单位及同龄人的前边。郊区司法局这六年里,为了更快适应新的工作环境,他认真学习法律知识和相关业务技能,撰写了不少信息、通讯和简报,并配合科室其他同志走基层、访农户,调解各类民间纠纷,做了大量的有益工作,为他后来转岗法院系统奠定了非常扎实的基础。上边提到的几个在职教育类证书,都是这期间他抽空学习拿到的。“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一点,爱学习的韩旭辉真正做到了。

三、中篇:从“进口”到“出口”,再到一线“拼刺刀”

1963年夏天出生的韩旭辉属兔,表现出了气满腔足、精力充沛、性情刚毅、做事果断、且遇事后头脑冷静、反应敏捷等基本特征。虽然同属政法系统,但公、检、法、司各有侧重各负其责。1996年三十三岁的他正式转岗到当时的郊区法院,书记员、助理审判员、审判员等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往下走。值得一提的是,从小到大包括长治技校读中专、惠丰厂当工人甚至司法局里任科员期间,他一向都是非常严肃的,很少开玩笑,但直到成了法院系统的一员,韩旭辉变了,变得风趣幽默。后来据其妻郜菊萍女士回忆,这可能跟他自认为实现了人生两个愿望中的一个有关。曾几何时,韩旭辉老想着入伍当兵、保家卫国,或者进入法院,为老百姓伸张正义。而第一个愿望,因其是家中长子且父母思想保守而无奈作罢。到法院后变得幽默的韩旭辉曾和询问的朋友开玩笑说:书记员和书记不同,书记是一把手,书记员是“最小官”,跟以前我们高河公社上郝村生产队的记工员差不多,我来法院就是从书记员干起的,你看我多了一个“员”字,但权力就“小”多了,只管趴在桌上给人家做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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