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客
作者: 凸凹义出生的村子,叫石板房。因为这里的房子,都是石头的:石头砌墙,石板覆顶,石块墁就院落,石渣铺远村路。
石头碰石头都是石头,所以这里的人出奇的实诚,对自己信任、对邻里信任、对外人也信任。
北大有个教授叫南国仁,说是右派,下放到这里来劳动改造。他白面长身,眉眼清秀(遮掩在白框眼镜背后)、斯文柔弱,人们不忍让他干体力活,就安排他当保管员和记账员。保管员看管的是队(村)里的种子粮,记账员记的是财务账目和社员(村民)的劳动工分。这么机要的事务居然都委派给他,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不可思议,他如履薄冰,一丝不苟,不敢出错。不管谁来库房领种子,他只认支书的批条,而不认颜面。晚上社员来记工分,他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因为字体秀美,村民让自己上学的孩子就照着工分册子练字,所以村里孩子的字都写得很好)。他穿着素朴,却散发着肥皂淡淡的香味。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低头书写,会有一两根头发散落下来,他马上用手指把它们抿上去。他的手指细长而白,即便握的是蘸水笔,也不让墨渍染上皮肤。他真是精致。来记工分的,便几乎就都是队里大姑娘小媳妇。夜路的黑,不掩她们心中的亮光,她们活得太单调太寂寞,她们拿日子没办法,放大了她们趋光的本性。
队里的男人多有不悦,有人对支书说:“他来这里是接受改造的,应该让他干体力活,还应该时不时地把他拉到村口批斗一下。”支书说:“他一个文弱书生,既不搞破坏,也不搞破鞋,为什么要批斗?”那个人说:“但大姑娘小媳妇都围着他,很成问题。”支书说:“你心中要是没问题,他就没问题,你要是气不过,你可以在你们家里批斗一下。”那人说:“在我家里怎么批斗?”支书一笑,“在你们家里,你叫着他的名字,喊几句革命口号。”“那管什么用?”“管用,可以震慑震慑你媳妇。”
这个支书正是义的父亲,他为父亲感到骄傲,父母吵架,他便总是站在父亲一边。
公社给父亲订着“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日报》和《红旗》杂志)。他每天带头劳动,从不惜力,到了晚上,他很快就瞌睡了,便顾不上翻阅。义就替他翻阅。所以,义刚上小学三年级,就掌握了大量的汉字,有了中学生都不及的阅读能力。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沾沾自喜。
有一天,他正在台阶上翻看一本父亲从山外带回来的连环画。
“小家伙,你看的是什么书?”一个弱弱的声音楔了进来,吓了他一跳。
抬眼一看,是南国仁。
他背着一捆干柴,腰很谦卑地弯着,满脸笑容。
南国仁居于大队部的侧室,那里黑暗阴冷,他不仅要自己生火烧饭,还要自己生火取暖,便要每天到山场上去捡拾一些柴草。
义悲悯了他一下,把书的封面给他晃了一下,“京虎。”
这是一本越南人民反帝反修的连环画,书名叫《琼虎》。
琼虎是一个越南游击队员的名字,义想当然地就念出了:“京虎。”
“不是‘京’,是‘穷’。”南国仁笑着说。
“你不要胡说八道,革命的越南人民会是‘穷’吗?就念‘京’。”义生气地呵斥道。
南国仁并不辩白,依旧眯眯地笑着,“小家伙,你现在‘京’还可以,今后再‘京’,可就行之不远了。”
这是什么话?
义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去烧你的炕去吧,小心冻死。”
晚上,义趴在自家的土炕上,依旧翻那本《琼虎》。画面上那高大俊美的椰树,铺天盖地的修竹,带着斗笠英勇不屈的战士,都给了义前所未有的震撼。远方的一切,不仅美丽,而且是那么壮烈!便亢奋地喊了一声:“操,我应该到越南去!”
心中荡漾着的豪情,居然支配义抻来父亲那本字典。上手一查,那个字,果然念“穷”。
像激流遇到礁石,义的心被硌了一下,觉得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的东西还不属于自己。那些东西不在身边,而在他还未曾达到的地方,他不禁惭愧了一下。
那本连环画,义翻了好几遍。起初是为了满足好奇,待激情过后,便为里边的许多生字而耿耿于怀,便怀着一股莫名的仇恨,借着字典的指引,把它们都认熟了。
再遇到南国仁,义主动趋向前去,“南、南先生,对不起,我要向你认错。”
从一个黄口小儿的嘴里,居然听到了“南先生”这么庄重的称呼,一种久违了的暖意让南国仁激动不已,他一把拉住义的手,“咱们在台阶上坐一坐。”
两个人便并肩而坐。
这种“并肩”,让义心里直跳,南先生可是大教授啊。
南先生说:“你看咱们村子,四面环山,只一处平地,就住了人。你看,我们像不像就住在井里?但你再看看对面的山峁上,居然就有一棵古柏,高大、挺拔,枝叶茂密、青苍蓊郁,每天都多情地凝视着我们。这就是村里的风水,它意味着要从这里走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远处有更大的作为,嘿嘿。”
没想到,一个大学的教授,居然也讲风水,还坦然地说给一个少年听,义心中凝重了一下,“你说他会是谁呢?”
南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难道他就不会是你?”
义点点头又摇摇头,脸红了,“南先生,去你那里吧,我帮你搪搪炉灶,我发现,你烧柴的时候,总是倒烟,肯定有不通畅的地方。”
“搪炉灶的事你也会?”
“难道你不知道,灶王爷他是个小鬼儿?”
从这以后,义不时地坐在那爿台阶上,凝视对面山峁上那棵古柏。凝视得久了,他发现,那棵古柏特像一颗巨人的脑袋,柏树翎迎风眨动,像一道道浓密的眉毛,眨动之下,枝叶分离出一道道缝隙,像一双双幽黑的眼睛。总之,它是个灵物,能够穿透大山,看到他看不到的东西。
他开始亲近南先生,他觉得,南先生或许能够帮他擦亮眼睛,顶不济也会借他的眼睛让自己用一用。
所谓亲近,就是每天晚上,待来南先生这里登记账目和工分的人悉数散尽之后,义悄悄地闪进门来,问他一些山外的事物。他可真耐心,义问什么,他就讲什。讲什么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对着屋子里的空蒙处,好像他就在课堂上,面前有一帮学生,他必须尽心尽意。义在他这里,学到了许多历史和地理知识,知道了华夏五千年,知道了世界的南北东西。最让南先生惊奇的是,义居然把世界各国首都的地名倒背如流,好像他都去过(他好像已经很“世界”了),其见识一点儿也不像山里的孩子。
高兴之下,南先生从一个僻处掏出了一个油布包裹,掀开层层叠叠的覆盖,一本布面精装的书露了出来,书名叫《浮士德》。“这是我翻译的,然而它是一本禁书。”义眼睛一亮,说道:“既然是禁书,那我必须看。”南先生说:“你看不懂。”义说:“这世界就没有我看不懂的书。”南先生一笑,“你的口气真大,不过,你要偷偷地看。”
因为偷偷地看,他们有了共同秘密,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了,以至于在众人面前见了面,义朝南先生点点头,嘿嘿,南先生也朝义点点头,嘿嘿。大家都感到奇怪,一个是山里的毛孩子,一个是山外的大学教授,差着行市、差着辈分呢,怎么就能没大没小、毫无差别地嘿嘿在一起?
快到年关了,义提了一串狍肉,诡仄地闪进了南先生的屋里。就见南先生的身子机灵地动了一下,慌忙地将什么物件儿往席底下藏去。义把狍肉扔在他的案上,乐呵呵地将席子揭开。那东西竟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南先生很精神,身上的西装很挺括,且面上有喜气。膀右是个女人,漂亮的要死,是那种温馨而又迷人的漂亮。她笑得虽浅微,酒靥却绽得深陷。中间是个光头小儿,像年画儿上可爱的小肉孩儿。
“这是你老婆吧?”义问他。
他那眉眼竟笑得出奇的妩媚:“是。”
“那她怎么不来找你?”
他的泪,唰地就下来了,“跑了。”
义很惊罕,这么个大教授居然会这样毫不遮掩地流泪,便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应该打折她的腿!我婶儿背着我叔跑了,就让我叔捉回来,将腿子敲断了。”义真心地为南先生愤慨。
南先生却说:“不能怨她,她是个好人。”
临了南先生嘱咐义:“你可千万别对村人提起。”
义说:“我自然不会提,但是我恨你。”
南先生一愣,“明明是我承受着骨肉分离之苦,你却恨,这是哪里的道理?”
义说:“这是我们石板房大队(村)的道理,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道理,你现在已不配知道了。”
说完,义撇下迷惘的南先生,愤愤地回家了。躺在热热的土炕上,他却觉得身下特别冷,横竖也睡不着,双腿狠狠地蹬踹着被窝,真是恨啊!为什么这么恨?因为他的小姑叫梅,高中毕业回村里当着团支部书记,她长得也很美,比南先生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还美。她有知识,心高气傲,觉得大队(村)里没有任何男人可以与之谈婚论嫁,便偷偷地对南先生动心思。适宜的时候,她总是主动贴上去,帮他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当然,在农历的节日,也悄悄地送去鲜果、鸡蛋和狍肉之类。这一切虽然做得很隐秘,但却逃不过义的眼,因为他现在不是石头了,朴实之下,有了一颗悸动和敏感的心。
他冲着房梁在心中悲叹了一声:“小姑,你完了。”
那房梁是榆木的,虽然结实,却虬曲而丑陋,不属于光滑与直。暗光下更看不到公平的模样。你南国仁是个什么东西,既送来希望又带来忧伤,你在我心中败落了。义不停地翻滚,心绪越来越复杂。同一土炕上的父亲小声地嘟囔了一声:“你瞎折腾什么,还让别人睡不睡?”他竟放声大吼:“睡,睡,你就知道睡!”
自我折磨了一番之后,他隐忍了,并没有把真实的消息传递给小姑梅。他想,一如滚落的石头只有砸在人身上,才知道它是硬的、无情的,女人只有亲历了感情的伤害,才会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才会知命、认命,往朴实里过日子。嘿嘿,一切她得承受,之后,她就皮实了。
这个想法让义也认清了自己,原来他和南国仁一样,也不是个东西。既早慧,又混,甩不掉石头的本性。
因为都不是东西,义觉得南国仁还可以容忍,再见面的时候,他依然跟他点点头,嘿嘿地打招呼。只不过,亲热的东西消失了,只剩下没有温度的客气与尊重。南国仁察觉到了这一点,苍白的脸上,红润了一下,之后就又变得更加苍白,也嘿嘿地点头。看得出,他很无奈。少年可教化,但不可夺志,他又能怎么办呢?
一如两块挨在一起的石头,一旦被外力分开,有了一定距离,如果没有一个新的外力,它们就不会再往一起挨,人也是这样的。南国仁的屋里就再也见不到了义的身影。南国仁偶然遇到义,也把目光朝一边躲闪——义的目光清澈,他没有底气在那里边清洗。
一天,一辆马车拉来两个人。
一个女的,一个男的,他们都很年轻。
女的下车之后,脚下踩上了石头,一个趔趄,她手里提的一个晴纶大网兜就甩了出去。里边的牙膏、牙刷、牙缸、洗脸盆就撞击在石头上,叮叮当当响成了一片。只有一样不响,是一双粉红色的拖鞋,在空中飞旋了一会儿,就无声地落在了拉套的儿马眼前,惊了它一下,便儿啊儿啊地叫了起来。原来的响动就被覆盖了。
台阶上围观的村里人就笑成了一片。
那个女的很尴尬,期许的目光投在那个男的身上。
但那个男的看到满地的凌乱,却不予理睬,把自己的背包放在一方巨石上,就地弹跳,一下、两下、三下——他穿着一双白色的回力球鞋,要用弹跳吸引人们的注意,同时也有展示活力的意思。
夹在围观的人群中的义立刻就感到,这个男人很自恋,也很自私。
那个女的只好自己去捡拾散落的物什。但她穿的是一双带根儿的皮鞋,蹬在石头上就打滑,她怯而止步,愣在那里。
当支书的父亲从人群中走出来,俯身帮其捡,然后一手提着她的网兜,一手扶着她本人,朝台阶上的学校走去。义发现,那个女的很娇小,傍着走的父亲就显得很高大。不仅仅高大,还很挺拔。要知道,他整天带头劳动,透支着体力、磨损着腰杆,身板居然不弯、不塌,这让义惊叹不已。究竟是支书,他很配呢。义心里说。
这两个人是支边的老师,女的叫安近,男的叫古农。都是城里的下乡知青。
那时办教育,有个人所共知的说法:教育要上去,教师要下去。农村便普遍开设复式班,小学、初中不出村。上边就下派来教师,让这个主张落到实处。
义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授课老师正是这两个人。本来他们是教初中班的,但上边要求他们要从五年级就提前介入,以熟悉学生、掌握习性,好因材施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