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希尔兹:写于空白
作者: 齐晓君希尔兹把“故事一旦开始,它就会自己写完”斥为鬼话,再拙劣的小说都需要作者付出异乎寻常的努力,从故事的开头贯穿至结尾最后一句话。这是写作必备的耐力。
海明威不在书架上
希尔兹出生在美国芝加哥近郊一个名为“橡树园”的镇子,这里是作家海明威出生并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她的母亲初到芝加哥时,与另外三个姑娘合租了海明威家的三楼。当时海明威已到巴黎。当有人问及儿子的职业,海明威的医生父亲答道:“他只会浪费时间。”作为房东,海明威父母着实苛刻,十分吝啬热水,更不允许她们在家里招待男朋友。一年后,她们便搬走了。
这段过往让希尔兹激动不已,可母亲本人始终不以为意。她一辈子都没兴趣读一读海明威。可想而知,与海明威擦肩而过的经历并没在希尔兹家留下丝毫痕迹。希尔兹家的藏书都摆在一个四层红枫木书架上,书架是买百科全书送的赠品。希尔兹熟读了父亲的每一本霍雷肖·阿尔杰,那充满道德说教意味的儿童文学书籍。她读得最多的当属母亲的藏书,《绿山墙的安妮》《美丽的乔》等游离在文学边缘的大众化小说。孩童时期,她本能地对又黑又厚的经典心存敬畏。
学校、教堂、图书馆构成了希尔兹生活的三点一线。从一开始,图书馆就获得了她的绝对青睐。她只拥有三本属于自己的书,却读过许多书,至少每周去一次图书馆,每次都用光借书份额,搬一大摞书回家。周六上午,女管理员们会在馆内地下室举办故事会。有一次,天气十分寒冷,只有希尔兹等四五个孩子坚持到场。大家围坐在小圆桌旁,外面狂风暴雨,室内,希尔兹的心被故事烘烤得炽热发烫。
在橡树园,所有的学校都以著名作家的名字命名。小学二年级时,老师把教室一角设计成小图书室,铺上家里拿来的地毯,还摆放了一盏温馨的小台灯。写完作业的孩子可以步入这方小天地自由阅读。对当时的希尔兹来说,那里“简直就是我们的避难所,我们的舞台,我们的家园。”
希尔兹尝试过很多事情——音乐、手工、体育,样样都不出色,只有对写作得心应手。老师们鼓励她“为班级创作戏剧、向文学杂志投稿”,她预感到写作可能成为自己未来的职业。
不过,人生的剧本决定先把希尔兹引向另一条故事线。
一部小说 一串车厢
1957年,希尔兹从汉诺威学院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还在学院写作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委员会问她,是否介意把这个奖颁让给另一个获得第二名的男学生,理由是男孩需要谋生,这个奖项对他大有帮助。希尔兹愉快地同意了,当时她21岁,正准备结婚生子,一个写作奖对于一名年轻的妻子和母亲而言,有什么用呢?
随后10年间,四女一子相继出生,妻子和母亲一度成为希尔兹的全部职业,直到贝蒂·弗里丹的《女性的奥秘》一书启发她重新看待自己。她依然照料好一大家子人,同时着手攻读非全日制研究生,成为杂志助理编辑,重燃创作热忱,涉足写作事业。
她认为写作时间固然珍贵但并不匮乏。周末和晚上不能写作,那就赶在孩子们中午回家吃饭前的一小时写上一两页。下午在孩子回家前回头看看那两页内容,重新修改。如果一整天都没完成计划,就利用睡前时间写出两页,再关灯睡觉。
另外的挑战是如何确定小说结构。理顺小说逻辑是大工程,新手难免犯随意扩展的毛病,迷失在布局中,让故事失控。希尔兹常常无法把混乱的事件熨帖地附着在故事线上,因而迟迟不敢动笔。幸而硕士论文的撰写启发了她。在第一次写出如此长篇的文字后,她豁然想明白一个本应不言而喻的道理——长篇作品无非是由许多短小的片段拼接而成的,正如再长的火车也是由一节节车厢组成。
她构思出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物:年近四十的女人,为人妻,为人母,住在郊区。整部小说被当成一列火车,九个车厢对应九个章节,第一章的标题就叫“9月”,然后是10月、11月、12月,直至次年5月。希尔兹一边想象车厢的模样,一边把杂乱无章的材料顺着车厢时间线分布开来,为每个想法找到盛纳的容器。
车厢结构法帮她保持思维的清晰有序,虽然有时也不确定故事将如何发展。经过整整九个月的精心装填,希尔兹完成了第一本小说《小型典礼》。那一年家里最小的孩子8岁,她自己41岁。
填补文学的空白
随着创作经验不断累积,希尔兹对结构与素材的掌控更加游刃有余,也对写作有了独到理解。她鲜明地反对“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写成一本小说”的观点,认为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支撑起一本小说的素材,可这并不代表只要有时间,任何人都能写出小说。除了把控好时间和结构,高超的观察技巧、语言技能也必不可少。
希尔兹还对传统的“冲突—解决冲突”的小说结构发起质疑。这种结构示意图曾无数次出现在写作课上:微微倾斜的线代表剧情的发展,然后突然上升,再陡然下降,代表结局和冲突的解决。这类结构驯服着读者的阅读期待,困难终究会被克服,胜利一定会到来。事实上,它并不适用于大多数人的生活,“他们的故事更多的是关于日常生活和社群精神,而不是个人的抗争、目标、巅峰和奖赏。”
比起叙事弧线,“生命弧线”似乎更值得关注。希尔兹大胆从日常生活中汲取能量,在不偏离小说主题的前提下,灵活地在结构里填入看似随意的内容,源自生活的原始素材,比如趣闻轶事、简要历史、飘忽不定的思绪。她乐于观察尝试,敲打文字,把句子和段落移来挪去,创作不一样的东西。
标志其创作高峰的《斯通家史》正是运用了新颖复杂的叙事来开阔文本,深化主题。小说最后一章堪称令读者耳目一新的“拼贴画”。希尔兹打造了一个文本片段的仓库,里面堆放着吊唁、墓志铭、新娘服饰清单、菜谱、书目名、隐去身份的对话……表面上,这些素材没有组成有效的故事情节,但零散的素材拼凑在一起,恰恰侧面展现了主人公复杂的人生。
有批评者认为希尔兹作品的题材不够宽广。她的小说大多以家庭生活为背景,讲述中产阶级的故事,关注女性日常经历,多有自传成分。希尔兹本人曾在书信中坦承“生活经历非常有限”。追溯成长经历,橡树园是一个没有酒馆只有教堂的镇子,居民都是白人,少女们在周末戴上帽子和白手套到彼此家中喝茶。大学之前,她从没听到有人大声说脏话。采访她的人说这如同“在塑料袋里长大。”她先是本能地附和,随即便后悔了。
日子没法延长,但可以被塑造。没有完美的写作时间,如果利用时间碎片来保留下一些东西,就可能收获一首诗、一个故事、一本传记、一部小说。




她认为人生最初的18年生活影响着人的视角。不过,“每个人的视角不论多么有限,却是独特的。”这是决心写作的人理应树立的信心。
比起面向历史与时代的宏大写作,希尔兹更渴望与读者交流个体情感。因为“历史就存在于家庭的小时刻。”希尔兹对自己写作的边缘性问题有深度思考,男性、行动、权力、思想、政治和战争固然重要,可并非人人都得讲述这些。加拿大的原住民、移民、女性都处于边缘,甚至与英美文学相比,加拿大文学本身就是边缘,一度没有自我面貌,只是前者的翻版。
处于边缘并非劣势,反而有利于特殊视角的形成,希尔兹对题材的选择由此而来——“我应该写的书就是那些我自己想读的书,那些我在图书馆里找不到的书。那块空白的地方应该填满。我在广度上的缺陷可以用精确度来弥补。”
广度的缺陷尚能弥补,可倘若作家对普通人的生活、对平凡真实的内容视而不见,那么我们书架上将永远留下一块无法填补的空白。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