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桃记

作者: 安黎

1

我上高一那年的暑假,也就是1978年的八月份,我十五岁,却当了一回桃贩子。

能心中无惧地去卖桃,从一个侧面证实了社会气候的日渐回暖。在此之前,谁敢明目张胆地去贩桃呀?卖自家喂养的一只鸡,卖从自家树上摘下的几个柿子,都得偷偷摸摸的,形同做贼。一旦被举报,被抓住,就有可能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大帽子,轻则被批斗,重则被押着游街示众。

1977年,冰雪尚未消融,饥荒还像梦魇一样在贫瘠的大地上游荡,但每个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捆绑身心的那根无形的绳索已开始松弛,个人自由的边界已悄然扩充。于是,那些龟缩许久的人们,怀着忐忑的心情,迈着试探的步子,终于迈出了家门,开始像蝗虫一样乱飞乱撞地四处觅食。

一个人的越界未受惩罚,便会引发群体的效仿。民间自发的贩卖浪潮,正是这样形成的。

活着,活下去,不使家里断炊,不使自己和家人被饿死,这是众多人盘旋于脑际的唯一执念。

那时生产队还未解体,社员们依然一天三晌地参加集体劳动。在劳动的现场,那些娘家在锦阳川的女社员,无不以一种羡慕的神情和口吻,把锦阳川里人们暗度陈仓的赚钱方式,讲述给在场的人听。锦阳川的妇女,身在曹营心在汉,为摆脱生产队的劳动,装病成风。吆喝她们出工的队长,一经来到她们家敦促她们下地干活,她们就摆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给他看,这个瘫卧于床,头蒙着被子呻吟;那个手捂胸口,龇牙咧嘴地喊疼。可当队长的背影一旦从大门外消失,她们立刻就满血复活,收拾起贩运的家伙来,等待着出门。靠山吃山,她们住在铁路沿线,忍受着火车途经家门口时发出的轰隆轰隆的巨大噪音,岂能不打铁路的主意?她们神出鬼没于铁路,像铁道游击队那般,与铁路的巡查人员斗智斗勇,扒火车,贩蔬菜,忙得不亦乐乎。耗费一天一夜的时间,折腾一个来回,少则挣两三元,多则挣五六元。五六元是什么概念?那可是一笔巨款啊!在生产队劳动,十工分算作一个劳动日,而一个劳动日的工分,换算成人民币,仅一两毛而已。也就是说,贩卖蔬菜,一天的收入,足以碾压在生产队劳动一个月的收益了。

队长吆喝她们出工,那也只是在例行公事地做样子。她们无病装病,对此队长心知肚明,之所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因在于,队长的妻子也是贩菜大军中的一员。

如此丰厚的回报,谁听了不心热心痒?当即就有诸多的人表现出摩拳擦掌的样子,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示要跟上锦阳川里的某个亲戚去贩卖,以换取“锅里有米、身上有衣”的日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意欲摆脱家庭的困境,就先要改变自己的懦弱。

但说归说,做归做。太多言之凿凿者,都未能逃出“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一预判。最终决计要行动的人,就我堂兄一个。堂兄时年二十三四,比我年长八九岁。

堂兄打算成为村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却对自己孤身前往有所胆怯,于是就在村里进行轮番地鼓动和联络,却无人响应。无奈之下,堂兄就近招兵买马,总算召集来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建利。我家和建利家是紧邻,而堂兄家和建利家原本就在同一个院子。建利与我同龄,皆十五岁。

三人的队伍组织起来了,但贩卖什么呢?经打听,沟北村有一座桃园,为本村某户人家的亲戚所有——在“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年代,私人坐拥果园,闻所未闻,因此我对那座果园归属某户人家亲戚的说法颇为怀疑。我更相信的是,某户人家的亲戚只是村集体果园的看护者,而不是所有权人——那个亲戚常来我村,面相和善,见谁都嘘寒问暖,和我村的男女老少都很熟悉,于是我们决定去他的果园批发桃子。

沟北村与麻子村貌似一沟之隔,但用脚步丈量,却有七八里之远。横在两村之间的那条沟,无比地宽阔幽深。从此塬的塬畔下往沟底,或从沟底上往彼塬塬畔的沙石路,七扭八拐,又陡又滑,行走最快也要一个半钟头。时值夏日的中午,烈日炎炎,我们每人手提一个大草笼,笼里放着一杆秤和一个馍袋,就朝沟北走去。等到我们气喘吁吁地爬到坡顶,走进果园,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

桃园不大,但桃子的品质相当不错,鲜亮、硕大。那个守在桃园里的老人,裸着弯曲的脊背,一看到来客是自己常去村庄的熟人,格外地热情。他先是摘了三个桃子,给我们一人递一个,让我们尝鲜;接着,引领我们进入桃园的深处,让我们自己从树枝上挑选桃子,看上哪个就摘哪个。

每人都摘了满满的一大笼,而这一大笼桃,沉重得几乎都快要提不起来了。即便如此,老人还不罢休,执拗地把自己刚刚摘下的桃子又往每个笼里塞入了六七个,直塞得每个笼里的桃子都满得朝外滚。询问价格,老人说就不称重了,称的话,每笼的价格咋说也得六七元,就按笼算吧,一笼三元钱,看谁跟谁嘛!

但区区的三元钱,我们也从口袋里掏不出来,于是就嗫嚅着问赊账行不行?老人很爽快,说行行行,桃卖了再给钱也不迟。

告别老人,提着一满笼沉甸甸的桃子艰难地挪步,下坡、上坡、再下坡、再上坡,然后沿着躺在半坡里的那条铁道,直接去往寺沟火车站。

瘦弱的身躯,在半饥半饱中,我是如何将一大笼沉甸甸的桃子提到火车站的?现在回想起来,具体的情景虽已淡忘,但我对自己当时的体力、耐力与韧劲,深感不可思议。沟北村距离寺沟火车站足有二十华里之远,且路无一尺平,细若鸡肠,曲若盘蛇,走起来险象环生,不是被荆棘纠缠,就是被石坎磕绊。

人之吃苦程度,或人之矫情指数,无不源于环境的塑造。环境变了,人也就随之改变。从简到奢易,从奢到简难,习惯于此,就不再习惯于彼——现在别说提一大笼桃子,即使让我空着手从那条路上行走一回,我也会胆颤心怯的。

2

寺沟火车站是一个小站,像一匹骆驼,卧在寺沟和阿姑社之间的半坡里。那时的火车站像个野摊子,对外敞开,不扎铁丝网,不设护栏,任何人可以从任何地方出没于火车站的任何位置。火车站建有一座宽大的房屋,算是候车室;候车室前面是一长溜的水泥地,算是站台。

铁路的主要用途,就是运煤。因此,来来去去从铁路上穿行而过的,十之八九是运煤车。客车有没有?有,但少得可怜,一天才一趟。在老牛拉车的年代,拖拉机的开行都被人视为太快了,因此对慢腾腾早已习以为常的人们,对高速没有太多的意识,更没有太多的苛求。煤车很慢,也正因为慢,才使铁路沿线的一些冒失的小伙子胆大妄为,在火车刚刚启动或即将靠站的那一刹那间,冲着火车飞身爬上或纵身跳下。扒火车,如今听起来也许有点儿不可思议,但当年却是一些人的家常便饭。奇怪的是,很少听到有人因扒火车而受伤或丧命的。比起煤车来,客车还要更慢,慢得仿佛打盹似的。那趟客车,早上八点多就从西安火车站起程,摇摇晃晃地一路走走停停,百余公里的路程,等抵达寺沟火车站时,已是夕阳西斜的下午三四点钟了。

客车的主体客人是矿工,当然也有其他人等混杂其中。我最初从教的那几年,因买不起自行车,回家乡也坐过多回这趟列车。我先是步行到耀州西站,买一张车票,仅坐一站,坐到寺沟站下车,之后步行爬坡,返回麻子村。

起初我很守规矩,老老实实地购票乘车,但却经不住他人的教唆,便也学会了逃票。听到我坐车竟然还要自掏腰包,好几个熟人都在嘲笑我,斥责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瓷锤。接着,有逃票经验的人就给我支招:要想省下买票的五毛钱,就坐最中间的那个车厢,保证不会被查缉。后来我试了一次,果然如他说的安然无恙。

为何坐在中间的车厢就能高枕无忧呢?后来我才发现,这趟客车的车厢,与别的客车迥然有别,是由一节节的货车改造而成的。也就是说,别的客车,车厢与车厢之间是有连接的过道的,是互通的,但它却各自独立,要想从这节车厢进入那节车厢,必须等列车进入某个车站停稳后,才能实现。耀州西站是一个换乘大站,上下旅客比较多。列车一旦从耀州西站开行,列车员就会三人一组地查验车票,但她们查票却总是先从两端开始,一节车厢接着一节车厢往过查,要么是从前往后查,要么是从后往前查。如此,列车抵达耀州西站的下一个站寺沟站时,她们才查完第一节车厢。没等她们踏入中间的车厢,只坐一站的人,早已溜之大吉。

车厢不多,也就五六节,但对于仅坐一站的人逃票,却是绰绰有余的。

有时候,旅客们买了票,站在站台上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候客车,等来的,却是一列地地道道的煤车。车站的工作人员挥扬着手中的小旗子,朝着旅客大喊大叫:就上这车,就上这车!看啥看哩,赶快上!

旅客们也不抱怨,像挨了一鞭子的群猴一样,乱哄哄地扑向煤车,并像猴子爬杆那般,各显其能地朝车上翻爬——某年我正在上大学,暑假期间,已在一座大型煤矿就业的中学同学专程来我家看我,并邀我去他工作的地方散心。我和他都买了票,但乘坐的,就是一列运煤车。那时候的我,多少已有了一点大学生的身份意识,或者说心里已滋生出了某种虚荣,尽管嘴里不置一词,却也腹诽不已:这也太不把人当人了吧?

我和堂兄、建利提着装满桃子的草笼抵达寺沟车站时,站台上已有三五成群的妇女在聚集。一眼望过去,人数足有二三百之多。其中,也掺杂有男性,但人数相对较少。显而易见的是,妇女是贩卖领域的主力军。妇女以已有一把年纪的中年人为主,也有面容青涩的少妇或姑娘。每一个妇女的面前,都放着一个大大的竹笼,竹笼里装满了蒜苔、黄瓜和莲花白之类的蔬菜。

太阳像一张喝醉酒的脸庞,红彤彤的,悬浮于西北的土坡之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一列运煤车拖着长长的汽笛声,从南往北徐徐地开来。运煤车紧挨站台停了下来——运煤车停靠于站,有两个目的:一是加水,二是错车。

车一停稳,站台上就纷乱起来。那些贩菜者,大呼小叫着,开始往车厢里蹬爬,并相互协作,也把盛菜的竹笼一只只连拉带拽地拖进车厢。我们也模仿着妇女,既把自己弄进了车厢,也把那笼桃子弄进了车厢。

站台上有铁路方面的执勤人员在游荡,但却对妇女和我们扒火车的危险之举置若罔闻。我猜想,若真的依照规定办事,扒火车肯定是被严令禁止的。

后来通过和一些妇女闲聊,得知她们最初是被驱赶过,但后来执勤的人既被她们软化,又被她们收买。她们冲着执勤人员哭过、闹过、撕扯过、抱腿过、躺在地上装死过,执勤人员也就撒手不管了。法不责众,人太多了,车站就那三两个值勤人员,在一窝蜂的汹涌人潮里,单靠逮住个别的人来警示,无济于事。还有就是那些铁路工人,大多是“一头沉”,自己在外工作,妻子还留守在农村耕种碾打,而他们微薄的收入,不足以养活全家。基于自己的切身感受,他们对妇女们火中取栗式的谋生方式,深表理解,亦深为同情。谁不喜欢夜里安然地睡在自家的炕上?谁又喜欢这样置生死于不顾地扒火车?还不是为了讨生活?生活,犹如在悬崖上摘果,在巨浪里捕鱼,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冒险,要么饿肚子。另外,妇女们也改变了自己的策略,不再霸王硬上弓,而是久而久之,在敌对的双方都混得脸熟后,妇女们主动化敌为友,脸上洋溢着讨好的笑意,舌头软软的,嘴唇油油的,该叫哥就叫哥,该叫妹子就叫妹子,一边叫一边还暗中塞给他们些许的土特产,比如一个蒸熟的红薯,或一个煮熟的玉米棒子,或一捏捏韭菜,或一撮撮香菜。如此这般,值班人员对她们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运煤车的车厢里,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黑,黑得彻头彻尾,严丝合缝。毫无疑问,是煤炭将车厢染黑的。此时的车厢,已经卸过煤,显得空空荡荡,但那些煤的碎末,或附着于车帮,或铺满了厢底。煤矿在北山里,烧煤的地方在南方,因此朝南开的运煤车,车厢里都是实的,装满了煤;朝北开的运煤车,都是空的,是打算去北山的煤矿装煤的。

我们所在的车厢,有十几个妇女。妇女们在这条铁路上摸爬滚打多了,就积累起了足够的防护经验。她们一上车,皆挤到车厢前部,背对车头的方向而坐。与此同时,她们纷纷脱下外套,起先把外套放在自己隆起的膝盖上。车刚一启动,她们就手忙脚乱地把外套往自己的头上缠裹,用其护住头、护住脸,唯有鼻孔和瞳孔露在外面。

她们为何要这样?不用询问她们,我此刻的现场感受,已为我在心里揭开了谜底。

作为第一次乘坐煤车的我们,对列车开行时车厢里出现的状况既无预判,也无预案,因此还昂头站立于车帮的内侧,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着。车一开出站,就加快了速度,而在我的眼前,炭末萦飞,纷纷扰扰,时不时就有黄豆或杏核大小的煤炭颗粒,砰砰地打在脸上或眉头。风很犀利,呼啸着,把原本隐匿于车厢各处的安分守己的煤渣唤醒。煤渣仿佛听到了某种指令似的,顷刻间就精神错乱地狂欢起来。它们在空中盘旋着,聚合成一团黑雾,笼罩了整个车厢,并悄无声息地扑入人的领口,钻入人的耳孔、鼻孔和嘴巴等。

我们一边护着眼睛,一边赶快蹲下身去,低下头来,像惊慌的小鹿一般,赶紧把自己的头缩进了衣领,并模仿妇女们的做法,背对着风向,蜷缩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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