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小查
作者: 李喜春每逢春暖花开,纪念海子的文章便长满诗坛文苑,如山川里盛开的花,如荒芜中钻地而出的绿芽。每一个人的记忆里或臆想中,都有一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海子《春天,十个海子》
海子可能是自己身后的先知,用最擅长的方式,写就了山海关以后的每一个春天。
在众多的怀念文章中,我努力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熟悉的那一个小查。
我认识海子,是在政法大学校刊编辑部。
那时候校刊是法大唯一官方新闻媒体,老师们想增加校刊的亲和力、吸引力和影响力,便筹划开辟“学生专版”,并大胆地交由学生采编。我是大三学生,喜欢写写划划,偶尔在报刊发点“豆腐块”小文章,于是学校老师和学生会干部便找到了我,决定由我担任主编,牵头组织。由此我便进入了校刊编辑部。编辑部有四位老师:徐晶石老师、张尧天老师、吴霖老师、查海生老师。我带领编辑组四位同学,一一拜过。到海子面前,我们恭恭敬敬:“查老师好!”他竟有些惊慌失措:“小查,小查……”旁边的徐老师笑着说:“小查老师,就叫小查老师”。从此我们就称他“小查老师”。
我们对小查老师充满敬佩。不是因为他的诗,那时候他的诗不过是油印的《星尘》《青铜浮雕》,没人能想象到后来的洛阳纸贵。我们敬佩的是他少年聪慧,15岁即考上北大。
小查老师个子不高,圆圆的娃娃脸,满满的谦逊和笑意,透着他内心深处的阳光明媚。我们俩虽然是师生,但因是同龄人,所以有更多的亲切感。在校刊编辑部,我和他关系最为密切。用现在的话说,“亦师亦友”。
我们学生编辑组,不只是采访、组稿、编辑,还需要画版。在与报纸一样大小的版纸上,根据要编发文章的内容及篇幅长短,确定位置,画出版样,然后再送印刷厂正式排版印刷。小查老师是我的“师傅”,手把手教我,特别是如何使版面在视觉上看起来更加生动活泼、美观大方,他更是不厌其烦,反复讲解示范。以至于现在我看报纸的时候,都要习惯性地看看排版是不是美观。而且,平常组稿、编辑遇到什么困难,他也总是出手相助,有求必应。有一次,他突然说:“我给你们设计一个刊头吧。”我有点惊讶,小查老师还有这个手艺?几天后,他把设计好的刊头给到我手里。原野上,红日高照,大树挺拔,雁翔天空。他把太阳旁边的云朵和大树的树冠,都画的如同飞翔的翅膀。寥寥几笔,浪漫主义色彩跃然纸上。于是,就有了“我们的田野”第四期充满诗意的刊头。
火焰的顶端
落日的脚下
茫茫黄昏华美而无上
在秋天的悲哀中成熟
——海子《秋日黄昏》
小查老师是个单纯的大男孩。他内敛而低调,不喜欢喧闹,人多的时候甚至有些羞涩。青春期应该有或可能有的快乐和苦恼在他身上一样不少。我清晰地记得,在他的宿舍,门后有一个高低床,他时卧时趴在上铺,我站在他的床对面,听他讲述他的美好爱情,听他讲工作中的无奈和抱怨,听他讲同事之间的合作和竞争,听他讲未来的担忧和期冀……我虽然比他大一个月,对此却是一脸茫然,给不了任何有价值的意见和建议,多数情况下只是做了一个好听众。
有时候,他也会在宿舍里手舞足蹈地朗读自己的作品。但我对他的诗从来不敢评价。那时候,他和吴霖老师是法大诗坛的“双雄”,面对这样的大咖,不仅没有激发出我做诗人的激情,反倒是令我叹为观止、敬而远之。
转眼我们就到毕业季,我拿着毕业纪念册找他题词,小查老师给我的毕业纪念册上潇潇洒洒地留了四个字:“后会有期!”简单而粗暴,完全没有浪漫诗意。他觉得意犹未尽,又翻出自己的名章加印在上面,然后又找出校刊编辑部的大红公章和自己设计的刊头印模,印在纪念册的首页。他口中还念念有词,说这是为了让我永远记住校刊编辑部,记住编辑部的老师,记住美好时光。
面对这么一位忽然没了诗意的诗人,我不免有些失望,但我更感激小查老师对我们友谊的认同,以及对这份友情长长久久的期许。这个“后会有期”,也是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们已经约好了暑期再见,一起游太原、游山西。
一直到十月,才收到他的来信。“到太原后,只顾一头赶路,就没去找你了。暑假上了恒山、悬空寺,到了晋祠、绥德、延安、西安、华山,收获很大。人,都是要慢慢适应的。上教研室的事差不多算是成了。但明年就要开课,也是很忐忑不安的。何况我又想考研,又想写点东西。今年入秋以来,我的生活方面也发生了许多事情,不能一一道来。让我们在不同的地方,为战胜环境和自我中的劣质而努力吧。”最后,他再次强调,“不要称老师了,我们是朋友。”
信中说到的事,都是我们在校期间经常聊的话题,他想去教研室,他想考研,他想写诗,他想背着行囊周游世界……我由衷地为他已经实现其一而高兴。但是,那年秋天,他的生活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没好问……
是谁这么说过海水
要走了要到处看看
我们曾在这儿坐过
——海子《海子小夜曲》
1989年4月初,我毕业后第一次回北京。安顿停当,第一时间打电话到校刊编辑部。接电话的是吴霖老师,他低沉地说:“小查,前几天刚刚……”
从此,我与校刊没了联系……
我想起小查老师给我的勉励,或者说我们的共勉,但我始终不明白,山海关纵身一跃,他是屈服于环境和自我中劣质的败臣?还是战胜了环境与自我的王者?
我想问问小查老师,说好的后会有期呢?
如今,小查早已经成为诗坛“封神榜”上的海子。每读到他的诗,每看到悼念他的文字,我的思绪常在海子和小查中来回穿梭。有时候,我还会在脑海中勾画一个平凡的海子。
假如,他没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激昂,只关心水果和蔬菜,勉勉强强评个教授,面对坐得稀稀拉拉的教室,讲授枯燥无味的法学……不知道小查老师能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假如,今天的海子,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和妻柔,含饴弄孙,坐在小酒馆,听着电视机里慷慨激昂地朗诵: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然后,一仰头干杯,露出满脸不屑:“切,谁还没有年少轻狂?”不知道,他的拥趸们能不能接受这样的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复活在人们的纪念中。每个“海迷”心中都有一个海子,每个海子各不相同。但,那只是别人心中的海子。
我想知道,小查心中,又有一个什么样的海子呢?
茶禅夜寺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需要上山,不时在山上小住。
山是名山,因佛而兴,因教而名。白天,人声鼎沸,到了夜间,街头仍是熙熙攘攘。我不喜喧闹,所以友人提议晚上到寺院里喝茶,便欣然应允。
夜晚的寺庙是清而静的,浮华褪去,空寂幽冷。远处,山峦起伏,若隐若现;近处,古木参天,树影婆娑。院内,石径斜闲,月光斑斑;堂前,香烟袅袅,油灯闪烁。偶尔有僧侣经过,脚步轻盈而迅捷,不知是怕惊扰了佛,还是怕打破了夜,仿佛只有这个时候,整个寺院才还院于佛。
出家人喜欢饮茶,几乎每个寺院都有或大或小的茶台,或自饮,或待客。茶台往往置于僧人住处,也都是寺院偏僻处,进入的时候曲折迂回。
寺院的茶,大多是信徒们供的,自是好茶。至于操作,自然是师父们亲自上手。僧茶有缘,每个师父讲起《茶经》来头头是道,操作也都非常娴熟,举手投足,自然流畅。一番冲洗沏泡,香气扑鼻而来,举杯轻呷,回味悠长。而话题,也随着茶香浸透渗出。
师父大多谦逊平和,由茶到人,由佛到世,有时候是寺院生活,有时候是人生百味、海阔天空。出家人也是各有特点。有的喜欢讲经,有的喜欢论世。有的侃侃而谈,天上地下;有的娓娓道来,丝丝入怀。有的略显木讷,三言两语;有的才思敏捷,洞察秋毫。有的旁若无人,夸夸其谈;有的善解人意,意味深长。
喝茶聊天,自是放松。寺院生活,可见一斑。
山的深处有一座寺院,巍峨大气,硬件堪称一流,但寂寞偏远,香客鲜至。寺院住持出缺,便从闹市处的寺院选了一位师父过来临时负责。聊天中,师父吐露居寺中数月的感受——寂寞难耐,言语中多有抱怨。此时我想起曾经遇到的另一位高僧,每年都要专门在洞中闭关修炼数月,不理世事,便说:“这里安安静静,正好念经修行啊!”他呵呵一笑:“和尚也是人啊!”我说:“我以为你们出家人会超脱尘世呢?”于是,他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有一次他去医院看病,大夫觉得奇怪,问:“你们出家人怎么也需要来看病呢?”我开玩笑说:“大家觉得,世人遇到难解之事,都是求佛,你们求佛有先天之便利,得病自然是求佛不求医了。”他哈哈大笑,又说了一次:“和尚也是人”。
从寺院出来,同行的人都有感慨:一句大白话,把许多有关僧、寺的事情都说明白了。因为出家人的特殊身份,人们容易把他们“神化”,甚至把他们都当作“神”来敬奉、要求、忌惮。实际上,他们也是人,是在佛身边修炼的人。是人,自然有人的喜怒哀乐,有人的弱处短板。每个出家人的修行也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既会参差不齐,也有反复起伏。
曾遇一位年轻有为的方丈住持,主持了寺庙改扩建,规模了得。由于我也几次主持基建,在这方面有许多共同感受,因而聊得比较流畅。说起工程建设来,他大吐苦水,从化缘到征地、设计、施工、监理、结算,每一步之难,苦不堪言,“干这么一次,再不想干这个事儿了。”我笑着说:“好好干吧,就当修行了。你这么年轻有为,将来要当会长的。”他忙不迭地说:“够了,够了。住持当正的,会长当副的。现在最好,现在最好!”
出家人也有世俗之难。一个5岁孤儿,亲戚无奈送到寺院,由出家人抚养了两年。然而,孩子的另一边亲戚找上门来,非要领走不可。出家人两边协调,有关部门介入,最终寺院同意领走。双方还专门签定协议,确认孩子健康完整,此后互不相欠。而且出家人与孩子相处久了,毕竟感情难舍,主动给对方拿了一万块钱,还反复叮咛照顾好孩子。谁知,没过多久,那家又找上门来,说孩子在寺院期间,寺院没有照顾好,身体有毛病了,要求赔偿。反复纠缠,直到又“讹”了两万块钱才算了结。说起这个事儿,师父满脸苦笑:“这善事,还能不能做了?”
和大和尚聊天,有时候小和尚就在旁边,难免聊到怎么培养徒弟上。师父也是一肚子无奈:“现在徒弟难带啊!”“现在那个手机啊,害人不浅。那不是手机,那就是个手铐!”我问:“那你们还打不打徒弟?”“我们那会儿,任由师父打骂,不敢有半点怨言。现在哪敢打啊,轻轻碰一下,家长就来兴师问罪了!再打出个毛病来,我还不得被抓进去。”师父们也清楚,法门非法外之地。
虽然信仰不同,但和师父们聊天,我也会受到许多启发。一次,和一位师父聊起《华严经》,讲到修行的“信、解、行、证”,我提出“修法如修行”的看法,即我们对法律的认识和对法治的信仰,也是有一个由“信”到“解”,进而由“行”到“证”的过程,也需要不断磨砺,直至如信徒般虔诚。师父说:“你对佛法理解得深,解悟得透”。实际上,我能理解多少佛法啊,不过是现学现卖。最早的西方大学里只有三个专业,神学、医学和法学。当一个人的灵魂出了问题,需要神学;当身体出了状况,需要医学;而当社会出现了问题,那就需要法学。佛法、国法,究其深处,体现了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但在认识论上,归根到底有其共通的哲学逻辑。
茶到浓时无倦意,言之恰好当辞别。此时的寺院,诵经声、木鱼声、佛乐声悄然消失,钟鼓楼上,小徒弟抑扬顿挫的唱经声伴随着舒缓平和的鼓点,在山间飘荡。路经佛堂,细细端详,佛像比白天所见更加慈祥和宁静,仿佛有了灵动生命。但见佛眼低垂,似醒似睡。你百般喜怒,他不为所动;你千般哀怨,他化为无形;你万般无奈,他胸有成竹;你惊涛骇浪,他心如止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还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可能善男信女们自有感悟吧。
佛教素有“茶禅一味”之说,所谓“尘心洗尽兴难尽,世事之浊我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