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上的秘密在涛声里私语

作者: 唐荣尧

1

那群古人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是什么年代,我也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年代距离他们有多远。站在大河南北两侧的群山中,我知道自己和那些古人站在相同的地方———黄河滋育出的宁夏平原。这里是一座丰腴、宁静的大院子,群山就是围在这座院子边的栅栏,不仅抵挡住了风沙和外族的入侵,还为生活在这里的古人提供可驯化的各种动物,那些动物怎么会想到,它们不仅满足了这些人的胃,还成了他们打发时间、讲述故事、记录生活的一个道具,被刻凿在石头上。

那时,生活在群山与大河间的古人,在狩猎过程中追寻着动物的脚印,游荡于山林间,动物是他们向导,也是他们的食粮;是他们的伙伴,也是他们的图腾;是他们的现实,也是他们的梦想。一代代生活于此的人,先后驯化了骆驼、狗、牛、羊等动物。未被驯化的老虎、狼、雪豹、野猪等动物和他们保持着距离,也保持着警惕、敌意。套用托尔斯泰的那句著名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来说这些动物,那该是“驯化的动物都走进了古人的胃与石刻的记忆;没被驯化的动物,则走向各自的生命终处。”

白天,那些看腻白云、蓝天、泉水、山坡、驼羊和草坪的古人,拿什么来打发无聊的日子呢?看着羊在吃草、打闹、静卧,有人觉得,记录这些场景是打发日子的最好方式,便拿起坚硬的石头,在山坡的大石块面上,一笔一画地反复在石头上刻画羊的生活场面;有人看见动物在发情、做爱,不由自主地想起留守在洞穴里的女人,便刻画起他们在一起欢爱的画面,将男性的性器或女人的胸部夸张地刻画进去;也有人看见老虎,有人看见骆驼,有人被牧羊犬的叫声所吸引,便将这些动物的形象也刻画了上去。

有些事情会让人上瘾,放牧与狩猎的日子,在石头上刻画真实或想象的场景,像一剂剂迷药与神性灵汤,让生活在黄河两岸群山中的古人们迷醉,一块块石头上的刻画,无意中成了他们的生活记录本,成了他们留给后人的一份生活证据、一笔文化财富,甚至也成了后人的猜想与争论。

人类驯化的动物中,或许羊是最温顺和最忠诚的。刚被驯化的初期,它们有着自己的生活规律,早上起来,羊群会奔跑到河边喝水,中午时分,羊群会找寻到阴凉的地方休息,黄昏时分,羊群会再次来到河边饮水。来往于群山中和大河边的羊群,就像一块块移动在山风与河涛间的磁石,牧羊的古人犹如被吸引着跟在后面的铁屑,他们的脚步随羊来到河边;狩猎者的脚步,也追随着往来于山河间的动物。

那时的黄河,宽阔的河床孵化着古人与动物的各种梦想。粗笨的河身犹如怀孕足月的子宫,孕育着大河与群山邂逅出的生命。轰鸣的涛声,呼唤着各种生灵的眼光与脚步。浩荡的流水,打量着两岸的葳蕤与枯荣。放牧者与狩猎者被动物的足迹引到水边,他们有时会看见河对岸和他们一样的人,或许会放开嗓门冲对方喊叫,或许会互相挥手示意。那时,没渡船也没码头,没桥梁也没交通工具,一条大河就是人间不可逾越的天堑,他们在猜测着,对岸的人,究竟拥有怎样的生活?

岁月无语,唯石能言,多少年过去了,那些分布在大河两岸群山里、刻在石头上的画证明,古人的思维、审美与生活方式是一致的,都曾将自己的生活印记与记忆,通过刻印在石头上来实现,他们给岁月递交的,是带有答案的试卷,是一幅幅定居在石头上的画卷。

冲出黑山峡后,黄河看见了另一幅景象:两岸的群山好像快速后撤的哨兵,礼貌性地向后大幅度退让,南岸的香山是六盘山向北延伸的余脉,宽阔而绵长,好似一头长途赶路的巨兽,将饥渴无比的嘴巴直接凑向黄河;北岸的照壁山,仿佛祁连山向东、贺兰山向西各自扔出一截后拼凑出的一段东西走向的山体,横在腾格里沙漠和黄河之间。黄河两岸的岩画,是古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讲述自己的生活,和石头进行对话,给岁月留痕。哪怕是夸张的画面或符号,都是他们真实的心境!黄河走过了一段两岸有岩画相陪伴的过程,在北岸、西岸形成了大麦地、广武、贺兰口、黑石卯等岩画区,在南岸、东岸形成了香山、二道沟、桌子山岩画区,犹如两条美丽的纹身,彩绘在黄河两岸的山地上。

北方阳光的充足照射,让躺在石头里的画,从不发霉,永远保持着真实的原貌,一幅幅岩画,组成了大河边辽阔的岩画长卷。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美国学者贾雷德·戴蒙德在他的《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中所说的一个观点:13000年前,地球上某些地区、某些民族开始驯化野生动植物,那些地区或民族开始从游猎生活转为定居的农业社会,这标志着这种社会里的主体———兼具牧民和农民身份的人们,在人类的文明竞赛中无疑率先领到了起跑证,获得了领先优势,这种优势的秘密就在于他们生活在大河和大山相距不远的地方,既能通过狩猎,也能通过农耕来获取稳定的食物源,他们是人类进化过程中幸福的一批。

贾雷德·戴蒙德的这个观点,让我将打量黄河的眼光定格在照壁山往东延伸、和青铜峡市境内贺兰山东麓连接的、一个叫鸽子山的小山丘,那里地处贺兰山岩画区和广武岩画区之间,距离黄河直线距离不到20公里,按照古时黄河的水量及万年前宁夏平原上的地貌及古人类生活情况分析,黄河水在万年前流经鸽子山下。鸽子山,因为这里的考古曾入选中国十大考古报告而知名,考古报告显示,这里出土文物的绝对年代介于1.2万年至1万年之间,恰好是贾雷德·戴蒙德所说的人类在第一次文明竞赛中获得决定性的年份。鸽子山遗址中发现了数个结构性火塘和临时建筑遗迹,表明鸽子山先民对火和热能具有了娴熟的控制利用能力,同时,鸽子山遗址曾出土过909枚植物种子和淀粉粒的残存,这也让参与鸽子山文化遗址考古的宁夏博物馆馆长李进增的那句话有了文化证据:“黄河流域是世界上古老的农业发源地之一,位于黄河上游的青铜峡鸽子山遗址考古揭示出一万年前古人类原始农业萌生,见证了这一地区为中华民族孕育了灿烂辉煌的黄河文明。”

岩画与植物种子及淀粉粒,串联起这几个文化证据,我不由为黄河流经宁夏平原时点赞,生活在这里的古人,获得了在人类文明赛跑中的领先权。鸽子山遗址还出土了世界范围内已知的最小鸵鸟蛋皮装饰品———直径不足2毫米的串珠,这是目前世界上旧石器时代最小的装饰品,这足以证明生活在黄河边的这些先民们,不仅拥有游牧和农业两种文明提供的物质生活,还有领先于同时代地球上很多地方古人的审美能力。岩画和植物种子,就是黄河留给宁夏平原上的先民最丰厚的礼物。

2

1879年夏天的一个上午,西班牙伯爵索图拉漫步到阿尔塔米拉一处洞穴,意外地发现了一些刻在石壁上的画,他让随从人员点燃更多的火把,仔细地观看、揣摩那些刻在石头上的画,那些简约线条构成的画面,并不需要翻译就能看出它们表达的大致内容,问题是这是什么人刻画的?他们生活在什么时代?他们为什么要在石头上刻画这些?

索图拉请教考古学家,并将后者陆续带到洞穴中来考察,后者从学术角度得出结论:这些古老的壁画创作于旧石器时代晚期,是史前人类文明的艺术创造和岩石相遇的结晶。

6年后,法国人利维利在一处叫莫特的洞穴里也发现了类似的、刻在石头的画面,也被考古学家认为是史前岩画。

随着欧洲发现越来越多的洞穴岩画,尤其是考古学家步日耶等人从这些洞穴中挖掘出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各类遗物,认为这是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古人创造的艺术。在众多西方考古学者与艺术家的眼里,欧洲也就成了人类文明的发祥地。

古人在地球上生活时,由于交通条件限制,不可能像现代人聚集到一个会议上,提出某种文艺创作方法或思潮,他们天各一方地记录属于自己的生活,认为自己生活的地点就是大地的中心,后来的事实证明,分布在地球上的古人类,有时恰恰保持着生活节奏和频率的一致,岩画,就是一致性的体现。

索图拉发现阿尔塔米拉岩画后95年,一个生活在黄河上游边的中国人,也有类似的一段发现经历。1974年夏天,从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回到家乡工作的周兴华,前往黄河南岸的香山一带从事田野调查。一天,和当地农民聊天时,周兴华无意中听老乡说,香山深处一条山沟的悬崖上刻有8匹马。周兴华立即赶往石马沟,果真发现了那些刻在石头上的马,当地老乡认为,那是从天上落到石头上的“神马”,当地人的发音中,“什么”和“石马”及“神马”是一致的,他们将那条沟称为“神马沟”,开始让周兴华听成了“什么沟”,赶到现场才知道是那些“神马”其实就是岩画,那条沟是“石马沟”。

1989年和1990年,周兴华两次带人在中卫县范围内普查岩画,惊奇地发现,全县范围内分布在黄河两岸的岩画竟然有2000多幅。考证、研究后,周兴华提出“中卫岩画的制作年代,少量的远自公元前2万年左右的旧石器时代,大部分在公元前1万年左右的中、新石器时代,少数延续到公元前1千年左右的青铜时代、铁器时代,还有若干作品出自秦、汉以后,近至宋代和西夏。”

在周兴华的岩画研究版图中,除了黄河南岸的香山,还有黄河北岸和腾格里沙漠交界处的大麦地岩画区。

大麦地,既不生产大麦,也不是一块平整的土地,是位于中卫境内黄河之北、腾格里沙漠南缘之间的一块戈壁山地。至于为什么叫大麦地,我问过很多当地人,都没能给出一个理想的答案。第一次向当地人打听前往大麦地的线路时,我听到的是他们用浓郁的中卫话甩出了两个字:“证照”,还以为去那里需要证照;接着问,听到的是中卫话说出的三个字:“赵本山!”这使我很纳闷,接着问,还是这个答案,而且人家在我问过3次后显出些不耐烦。那时还没出现手机导航的动能,高德、百度地图还没问世,我只好沿着一条从中卫镇罗镇到内蒙古阿拉善左旗的简易山路,驱车往北而行,当公路边出现“照壁山”的字样时,才哑然一笑:西北人前鼻音和后鼻音部分,所谓“证照”,其实是镇罗到照壁山的一段乡村公路;而当地口音中,照壁山是被念成“赵本山”的。

大麦地岩画区因为地处宁、蒙交界处,地理位置偏远而少有人去,周围数十公里荒凉得没有一处人家。前几次去时,我只能在“镇照”公路临近内蒙古阿拉善地界的山沟边下车,徒步往空旷的照壁山走去,进入山沟,仿佛到了一个被世界遗弃的角落。没有一定的野外岩画作业经验,是很难发现挂在一处处山崖上的岩画的。如今,岩画区被保护起来,一般人很难进去,找寻分布在照壁山的岩画,成了一件有门槛的事情。

最近一次去,快接近那块全国重点文物保护碑时,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明显带有警示意味的摩托车鸣笛声,在空旷的山野里格外响亮。转过头去,红色的摩托车驮着一个穿红色冲锋衣的人,正从远处的山坡上飞驰而来,那陡峭的山坡在车轮下平地似的,那团红色的火焰很快又消失在山丘背后的谷地,随着一阵轰鸣,很快又爬到有保护碑的这面山坡。这情景,让我恍惚看到一位穿着红色战袍的勇士,骑着一匹枣红马,正保卫自己的阵地!他是我提前就通过手机预约好的、守护岩画的中卫本地小伙子陈继华。那一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的身份,守护森林的叫护林员,守护公路的叫护路工,守护岩画的人,该叫护岩员?还是叫护画员?总觉得两者都别扭。陈继华到大麦地岩画区工作3年后,也就是2019年10月,大麦地岩画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是黄河流域的岩画第一次享受如此殊荣,也就是说,他在这因为保护而让羊、驼都不能进来的沉寂之地上,已经工作了6年。

站在一幅幅大麦地岩画前,那些栩栩如生的动物形象,表明这里曾经是牧人的天堂和动物的乐园。生存环境的恶化,导致这里的干旱以及与外界隔绝,但那些岩画和具有传奇色彩的草原游牧文化得到了较好的保存。这里的岩画,多是实物的象征图案和少量的表意图形与符号,多为凿刻和敲击,但制作精美且形象拙朴、生动。一幅幅岩画无言地和我在炎日下对话,通过这种“对话”,我明白这些创作者既是这里的主人,也是一个个艺术家,他们没有过客的心理,一定是将这一方方坚硬的石头,视为另一个家,试图用自己的思维和笔法,记录下他们的生活、生产、想法和生存环境。

大麦地北坡的一幅女像岩画,就像猛地甩过的一只鱼钩,我的眼神犹如上钩的鱼,被钓到岩画前。画面主人是具有北方草原游牧部族特征的胖女人,看上去身材高大、体态丰腴,两只乳房被刻画得硕大饱满,腹部的隆起按比例看上去显得有些夸张,仿佛那肚子里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座山。周兴华根据这幅妇女裸像的遗存环境、女性特征、敲凿痕迹、岩面色泽等因素,认为“是典型的旧石器时代晚期石雕女性裸像的翻版”,接着,他向学术界扔出了一枚有关岩画的炸弹:这是一幅典型的中国岩画的“维纳斯”,在国内外尚属首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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