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棉巴

作者: 叶浅韵

青苔、沙滩、大海,男人和女人。他们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奔忙,为造一片天地而努力。旋风和波涛,掀起一堆堆沙滩,一浪赶一浪,一堆摞着一堆。八万个男人和九千个女人商量着要建造一个人间,女人来造天,男人来造地。青苔是好材料,女人们用它造成蓝莹莹的天。男人们的活计干得不大好,沙子造地不平整,坑坑洼洼,高低不一,一些变成高山,一些变成低谷。女人们就说,不要怕,不要怕,高低各有各的用途,高山上让人走,低处让水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靠山就吃山,靠水会用水。

这是彝族(葛颇)史诗《莫棉巴》中造天造地一节的记载。远古时代,人类认识世界的方法很单一,他们借助神灵,以通达天地万物,以原始图腾和祖先崇拜等方式形成固定的习俗,也是族群之间互相区分的方式。云南生活的众多少数民族,由于高山大河的阻隔,各族群之间的交流存在诸多交通障碍,他们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自己独特的生产生活方式,且每一个族群几乎都流传着自己的原始史诗。或歌,或诗,用文字和口述的方式,讲述他们族群的故事,并广为传诵,形成蔚为可观的民族史诗。他们在每一条山川河流之间留下灿若星辰的动人故事,或许这便是各民族认识天地万物和认识自身起源发展的形象文化史。

《莫棉巴》就是彝族史诗中的一种。在葛颇语中,“莫”是老之意,“棉”是调、歌之意,“巴”是唱之意,“莫棉巴”即“老人唱的古歌”。这个古老的民族经过数千年的历史,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保存着他们最完整的族群记忆。在一些特定的重要场合,由专门的人歌唱。唱腔浑厚朴实,旋律平和,音调和谐。歌唱的时候,以一人主唱,其他人应和,有鲜明的地方民族特色。《莫棉巴》的内容涉及广泛,采用彝族传统诗歌五字句的形式,分为“创世”“生产生活”“婚恋情歌”“酒歌、哭嫁歌”和“祭祀歌”五部分,涉及创世传说、物种起源、英雄人物、生产生计、待客接物、祭祀活动等诸多领域。这些最原始的对人类社会行为的简单规范集合,或许可以理解为是现代社会的法律和规章制度的萌芽。

彝族是中国第六大少数民族,民族语言为彝语,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有北部、东部、南部、东南部、西部、中部6种方言,其中包括5个次方言,25个土语。彝族支系繁多,有许多不同的他称和自称,主要的他称有“夷”“黑彝”“白彝”“红彝”“甘彝”“花腰”“密岔”等。葛颇是白彝的一个支系,在泸西境内,他们自称为“格濮”“葛濮”“葛泼”“葛颇”“戈颇”“锅颇”等。在彝语中,“葛”就是会、工匠、手艺的意思。他们擅长手工技艺,剃毛擀毡、制作各种金属器皿、纺织布匹、木匠、石匠等,最大限度地发挥聪明才智,满足自身及社会需求,并以技术精湛而闻名。

早在先秦时期,在汉文典籍中就有彝族先民的活动记载和谱系记录。自春秋战国时期的“六祖分支”起,至今已有两千多年,他们分散到滇、川、黔、桂和缅甸、老挝、越南等地区,形成不同的分支、不同的称谓,各地区各支系的民族史诗也存在不同的讲述,并有不同叫法。其中也有一些故事惊人地相似,比如开天辟地、洪水泛滥、兄妹成婚、魂归祖地等,尤其是对他们早期生活的描述。更有许多异质的东西,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生产方式的不同,又有了新的叙述方式。真是应了一句古话:各山的阳雀各山叫,各有各的叫法。这大概是在云南的群山之间对人类与鸟类最生动的联想。关起门来,我们都有自己的活法。

泸西的葛颇人,他们在晋、隋、唐时期被划为东爨乌蛮,宋、元、明后的史料称其为“葛濮”“葛(戈)颇”“葛泼”“葛倮”“猓泼”等,现在主要分布于云南省泸西县白水、向阳、三塘、午街铺等乡镇,他们是云南东南部最古老的彝族土著之一,先秦前他们栖居于“古滇国”,被称作“昆明人”,也叫“昆弥人”。他们有自己本民族的语言,但迄今尚未发现文字。在他们对自己的称谓中,男人称“葛颇”,女人称“葛嬷”。白彝分为大白彝和小白彝,大白彝内按照服饰又分为尖头白彝和平头白彝。尖头白彝自称为“支施葛”,平头白彝自称为“敌娥葛”。生活在泸西的葛颇人,即使相隔不远的村寨,他们在服饰和语言上也会有不同的差别。

据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的记载,滇池周边自古生活着“昆明”等彝族先民,可见彝族先民是滇池地区的开拓者之一。我们知道,汉文化在云南的流播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南诏统一云南各大部落后,才开始学习汉文化,汉地的儒、释、道等文化随之生根发芽。但是,由于中原政权和少数民族政权之间各种矛盾和战争的影响,云南常常处于边缘地带,被隔绝的状态到了宋朝最为严重。元代全国实现大一统,云南成为中央所辖的一个行省,文化遗存有所生长。在元明嬗代的时期,明军攻克云南,各类云南本土文献几乎荡然无存。生活在滇池之畔的昆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人可以挽住历史向前的手,唯有滇池长存。如今,在葛颇人中,还世代相传昆明城是葛颇人的祖先们建造的,造城共花了48年。这是他们的祖源城,葛颇人死之后,还希望他们的灵魂回到祖源城,与逝去的亲人们团聚。

在《莫棉巴》的祭祀歌一节中的祭祖歌中也有这样的记录,白彝的祖先居住在昆明,部族之间起了战争,强大的外族撵散了他们的祖先,他们逃到高坡上,逃到大山里,逃到洞穴里,一支去了四川,一支去了贵州,一支留在云南。有几句有力量的唱词,像是悲伤的控诉,告诫子孙们不要忘记了历史:“白彝哪里出?白彝云南出。白彝在哪里,白彝在昆明。白彝哪里分,白彝昆明分。昆明草海子,祖先居住地。云南昆明城,白彝祖源城。”葛颇人的祖先拖儿带女,赶着牛羊,翻山越岭,把他们心中的大城让给了外族人居住。草海子便是如今的滇池。云南一支一直往南走,遇见合适居住的地方,就让一部分人先安居下来。关于这个,在另一些族群的语言中,也可以找到蛛丝马迹。比如撒尼话中,称昆明为“过绕”,“过”即“葛”的同音,翻译过来就是葛颇人居住的地方。由此看来,葛颇人与古昆明确实有密切的关联。许多历史的真相沉沦在岁月风烟之中,只可能在只言片语得到一些启示,引人联想。

我能想象,那时的滇池,还是一片水草丰满、绵延五百里的海域,部落族群之间为了生存,互相争夺地盘。白彝人败给外族人,开始艰难的迁徙。滇池成了胜利者的王土,失败者的一路哀歌与凄凉,只能留给时间慢慢消融。流离失所的人们,开始了在大地上漂泊的日子。他们散落在寻找新家园的路上,一些人永远离开了,一些人走散了。于是,就有了后来不同的分支体系,在各个地方开启新的生活,经过岁月的腌渍产生更加茂盛的生命力,那些古老的悲伤已成为故事,供老人们在茶余饭后讲给子孙们听。在泸西境内生活的白彝留下这一部创世史诗《莫棉巴》。诗歌的力量,穿越历史的长空,顽强地生存下来,成为我们进入一个古老民族的钥匙。现在也还有一些葛颇人传说三国时期的孟获就是他们葛颇人的首领。这些无从考证的传说,就像他们口耳相传的史诗,只能作为本民族精神力量的源泉,以供后来人景仰。

在《莫棉巴》的创世纪一节中,男男女女造完了天地,就像雷公闪电的传说一样,转眼就消逝了。所有的神话都具备来去无踪影的魔法神力,说要光,于是就有了光,说要造天地,于是就有了天地。接下来,造人的故事就开始了。天地万物开始它们各自的使命,太阳、月亮、星星,一年四季,冷暖有序,十二生肖,各职其事。

在我们平素的歌唱中,太阳是哥哥,月亮是妹妹,但在《莫棉巴》的创世故事中,太阳是妹妹,月亮是哥哥,哥哥叫阿波,妹妹叫尼兹。阿波会发亮,尼兹会发光。兄妹俩约定了一个白天走,一个夜里行,哥哥怕妹妹胆小,就让妹妹白天走。妹妹说,她是精光着身子的,白天行走,怕被人看见,哥哥就给了妹妹一包绣花针,告诉她谁要敢看她就用针刺眼睛。有情有义的兄妹故事,传递着最古老朴素的伟大亲情,时至今日,也依然动人。在我们的生活中,哥哥总是那个有担当有责任有爱心的存在,为妹妹挡风蔽雨,为家庭披荆斩棘。

这个故事被传诵久远,不仅在彝族人民的族群里,更在汉族居住的地方,成为民族融合的共同记忆。到了我奶奶这里,也还有鼻子有眼睛,我奶奶说,你们不能眼睁睁地直视太阳,否则眼睛就会被太阳刺伤。我一抬头看太阳,像是有千万根绣花针朝着我奔来,令人眼冒金星。传说与现实的印证,让故事变得扑朔迷离,它们自成方圆,千年不绝。只是精光着身子的太阳妹妹,在后来人的传说中,又变成了太阳公公,一缕缕的阳光就是他白花花的胡须。太阳公公是慈祥的,慈悲的,他为万物的生长倾尽毕生心力,人们依着心中的理想去塑造它。在人类文明的河流中,每一种故事都像是河流中的朵朵浪花,生动而美好。而在中国的诗歌史上,太阳和月亮,都是诗歌意境中最不能或缺的元素,诗人们乘上想象的翅膀,借着月光饮酒,对着太阳抒情,吟诵千古,流芳百世。因为这个,许多民族的记忆就被打上了相似的烙印,乾坤朗朗,岁月清明。

《莫棉巴》中的兄妹俩给茫茫大地带来光明,白天,夜晚,无惧乏累,你追我赶。同时,他们也日日夜夜在天地之间寻找玩伴,可这世界除了他们兄妹,再没有别人。天地初始,那是一个多混沌的世界呀。哥哥和妹妹,一个在东边升起,一个在西边落下,难得见上一面,很是孤单。他们就想造一些男人和女人,用泥巴、青苔、树枝,历经千难,尝试创造人的形状、五官、神情,经过无数实验的工序,才让人有人的形状。泥巴的胚胎,在一口口仙气中,完成了他们的使命。终于,他们做成了能行走、会说话的人。还让天地分了冷热,有了雷电、五谷和雨水。从此,人间就热闹起来了。人们住石洞、吃树皮、穿树叶,过着我们在书本上学过的原始人的生活。在生产过程中,他们掌握一些劳动的技巧,房子、衣物、食物和生产工具不断进步,让人的生活得到了极大改善,人类文明的大门从此敞开了。

有了这些,似乎都还不够,仿佛人力所至的地方,还具有极大的局限性,于是乎,他们又把天上的神仙请下凡来。给他们十二生肖,也给他们更多的考验。从兄弟开荒、洪水淹天到仙女下凡等故事的叙述来看,人类社会在最初级的阶段,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某种自我救赎。有意思的是,他们在必要的时刻,总是要借助神的力量。但总有一点是一致的,善良的性根,及对美的向往,成为人类生存过程中的两盏明灯,照在蒙昧的小路上,经受万难,不见消减。在洪荒的宇宙间,当万物面临凋零,神力就有了存在的莫大空间。

于是乎,兄妹成亲的故事开始了,无关伦理,无关道德,像是天意投射在人间的玄机。当孤零零的天地之间只剩一对兄妹,天上的神仙就开始说话了。神仙叫宰赛如,他命令这一对兄妹成亲。生而为人,伦理的枷锁亦需要神力的剖开,才符合人性的逻辑。神仙也像是通晓人间的情义,为了让他们不违背上天的旨意,宰赛如想尽了各种办法。他让死活不同意的兄妹各自背上一扇磨,爬到两座高山上,同时滚下来,滚到山脚底,如果磨是合拢在一起,就能做夫妻,如果没有合拢在一起,就不为难他们。结果每滚动一次,都是哥哥的磨在上层,妹妹的磨在下层,它们天衣无缝地合拢在一起。兄妹还是不甘心,又找来两个簸箕,滚下去,它们又合在一起。兄妹还是不想成亲,最后拿来针和线,各站在河两边,抛针来引线。哥哥拿着针,妹妹拿着线,同时抛出去,奇迹又出现了,线牢牢穿在针眼里。他们只好按照上天的旨意结了亲。

我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它们一会儿出现在我妈妈的嘴里,一会儿出现在我奶奶的嘴里,我幻想着从高山上滚磨盘的好玩景象,就像如今在滑梯上尖叫的小朋友们,乐此不疲。对这个故事的来源,以及它要表达的创世艰辛,从未深层想过。当我在《莫棉巴》中与这个故事相遇时,再一次明白我们是一个会讲故事的国度,更拥有许多会讲故事的民族。在云南,各民族杂居的状况,让我们得以吸收多民族的文化故事。也许每一个母亲的嘴巴里都会有不同的版本,但精彩的过程从来都是被自己根据需要渲染过的情节。这大概是不同地区流传的故事略有不同的原因,人们依着故事的主干,各自开始自己的创造。

当天地之间的人类开始创造,新的生活就开启了。他们建房造屋,播种收粮,生儿育女。他们对着春风吟唱春天的美好,万物复苏醒,草木新发芽;夏天来,小草晒低头,农夫好农忙;秋天的风渐渐凉了,小草抽节了,树叶已变黄;冬天来了,高山披银装,草枯树叶光。在这些景致中,诗歌像春天刚萌芽的小草,慢慢生出新绿,一派生机。这个时候,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口中顺口念叨的就是诗歌。正是劳动创造了诗歌,让我们的民族从诗经的传统中走来,从各自民族的史诗中走来,开启不同表达形式。

在《莫棉巴》中,彝家人的好客是有传统的,他们酿造美酒、宰杀年猪,准备好吃好喝的,生怕怠慢了亲戚们。他们唱: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年已过去。如果初一到,在家坐下来,好好过个年。四面八方处,都有彝家人,都有亲和友,都来歇一歇,都来坐一坐,都来过个年。老年过后么,立春就要到,春天到来了,树木发芽了。立春过后么,春耕生产动,咋个会得闲?大家都在忙,准备迎亲朋,准备迎新春。诗的模样,清水般流过他们的生活,唱出一年的精气神,唱出来年的新生活。

自此之后,酸甜苦辣的生活沾染了悲怆和喜庆的颜色。太阳出来,星星出来,姑娘和小伙们出来,他们劳动、对歌、坐坐、玩玩。那边的阿妈唱着自己编的小调,顺口哄哄小儿郎,这边的山坡上有人唱起了放羊调。田间地埂,劳动乏累了的人们在也在唱歌,这边响起忆苦调:弟兄姐妹多,田地瘦又薄。盘田盘到头,还是这样穷。那边发出苦闷歌:我生来最丑,又呆么又笨,在家混日子,没人来爱我。仿佛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都能在一腔唱词中找到某种安慰。山间田地,屋里树下,上坡喊一嗓子,下河唱几段子,生活的苦楚就有了某种坚实的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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