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河源之思

作者: 王芳

人类对河流源头的探寻,从来没有止步,这其中包含着人类对自身的探秘。人,到底从哪里来?迄今依然是段公案,只见探究的脚步,不见山川万物给予的回声。

无数的人踏上寻找长江黄河源头的跋涉,包括明代著名的驴友徐霞客。很长的时间段,人们找到了很多个源头,每找到一个,都有神圣的朝拜意义跟随。一直到上世纪末,随着科学探测手段的先进和完善,青海三江源才算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个过程,被称为探险,尤其是交通不发达的年代。但正因为它的难以抵达,才有了神秘的召唤力。

长江黄河孕育了中华民族,不,应该说在“满天星斗”(苏秉琦语)的时代,孕育我们这个民族的,是中华大地上的很多条河流。新石器时代,逐水而居的人铺满了河流边的高地。只不过长江黄河是大河,探险的人也多,人们忽略了许多小河,极少去寻找它们的源头。不寻找,不等于不存在。

对于我来说,冒险或许只存在于我的潜意识里,实际生活中,我并没有机遇或者勇气真的踏上一条探险的路途,尽管我也曾在蛮荒野地开展过田野调查。

两河源,竟然被我在年届半百时碰到,这样的呼唤满足了我内心里对河流源头的向往和探秘冲动,于是像啄木鸟叩木一样地,我作出了应答。

这两条河,是清漳河和潇河。相对于长江黄河来讲并不大,但有着自己的河流文明。

我是浊漳河的游子,是浊漳河的文脉养育了我。年轻时,我便知道,清漳河是浊漳河的姐妹,它们在河北涉县团聚以后,一路携手奔向河南、山东、天津去了,成为海河的一部分,最后以跌宕的身姿坠入渤海。因为这样的“血脉”相连,清漳河对于我也像家人一样亲切,追寻它的源头从被呼唤起就变得异常迫切。

潇河从发源起一路西流,过寿阳、榆次、清徐,在太原南郊汇入汾河,又随着汾河入了黄河,最后跳进渤海,与清漳河殊途同归。如今我定居在太原城里,不止一次地乘车过潇河,于是对潇河也就有了几分欢喜。

这两河的源头与世间大河源头一样,出现在山脚下,这座山叫沾岭。沾,当地百姓读作dian,四声,这是上古遗音,它的来历遍寻不见。山像叶脉一样,清晰地藏身于太行山中,是太行山的毛细血管。若在地图上看,它与太行山诸多山峰一样,并没有什么清奇,只是它凝全身之力,汇出了两条河,也就不平凡起来,能孕育万物的,都有母性的光辉,如同女人的子宫。

沾岭所在的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昔西,说起来并不复杂,只因在昔阳县(隶属山西晋中市)的西边。

昔阳,曾经很著名,上世纪七十年代,大寨是一个梯田状的符号,挂在虎头山上,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寻找梦想以及被政治燃烧出的热情,他们来时,都要在昔阳县城落脚,如今的县城里还保留着一条街,完整地呈现出那个时代的风情,从建筑形式到“马恩列斯毛”的头像,从工农兵舞台到“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再往前两千多年,满目风情的春秋时期,这里是肥子国,白狄人在这里游牧狩猎,直到公元前530年被晋国所灭。

这里曾经是有一个春秋时的肥子国古城的,沾岭上还有一个沾县古城存在,只是历史老人总是拎起烟斗,就把这些古物磕在脚下了,毫不心疼。因此,我们来时,风云早化作山上的雾霭山岚,层峦叠嶂间,只剩下一个被明代人赋予的古景之名———沾岭拖蓝。

不见了风云,岿然不动的还是山。自青藏高原隆起,形成如今的中国地势,山就是最少变化的事物。山的走势,规定了河流的走向,也规定人类前行的道路,科技再发达,到达山脉中间的路依然是曲线,最艰难处是“之”字形,车技好的司机,才能在这样的路上漂移。

极目处,全是绿。

满眼的绿,没有死角。车轮如何在羊肠中转,绿,都是一个侵略者,从眼入心。问及当地人,他们说,这里从没有被破坏,这里海拔高,也没有矿产,极少有人进来。他们还说,有空隙的地方,他们种上了包菜。仔细看,树丛灌木的绿之间,点染的确实是灰灰白白的包菜,此时正是收获的季节,人们骑着三轮车,“嗵嗵嗵”地送一包包包菜出山。

这些菜,哪去了?

南方,广东、福建等地,每年销几万吨。

这里为什么种包菜?

山高,无霜期短,只有包菜适合这里的土壤。

适合,两个字便是世间哲理。万年前农耕文明开始后,总是伴随着朝代更迭,更迭的原因一大部分是民不聊生,可早前的人们并不知道除了传统农业,有时候需要寻找到适合的植物。适合,人需要与自然适合,与天地适合,先秦哲学给出的“道”,依然要走过上千年,才能被人们深刻理解。

再曲折的路也要抵达。

看见了。清漳河的源头,就藏在山的深处,车不能再往前走了,又步行了半个小时,总算看见了它,那么小那么小的水流,一点点漫出来,顺着山谷,义无反顾地就走了。离开母体的时候,水是清澈的,可临花照影,不染尘世一点杂质,如初生婴儿。两岸青山拱身相送,白云蓝天作背景,不知名的花草在长亭外送别,只是如此美景也不能让水流停下前行,外面的世界很大,一旦流动便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这里是白家川,《水经注》称为“大要谷”。河水出大要谷,走过一个抛物线后,一路向南,奔向浊漳河。忽一日又看到“清漳河出柳林背”的说法,卫星地图也显示从柳林背出来。咨询了好久,才明白,其实有两条水流一出柳林背一出白家川,汇聚之后向南流。不过,人们一般称白家川是源头,可能这就与古志对应了。

潇河藏在马道岭的山间,庄稼和芦苇此起彼伏,挡住我们的视线。等看到源头之水时,不由唏嘘感叹,这只是从芦苇中渗出的山泉,几乎可以称为点滴之水,虽有“蒹葭苍苍”之诗意,却如此渺小和贫瘠。

潇河并没有清漳河的排场,在《水经注》里,只是说到汾河时被一笔代过,古称洞过水或洞涡水。简单自然是简单了一点,那也有存世的意义,河流从出发时就不是为了自己,它养育着人类的生存和发展,还要收留人类创造的垃圾。但它也非常强大,尽管一路割自身还以大地,依然会越来越庞大。

河流的源头,肯定没有波澜壮阔,那是长大以后的事,起始的时候,都是小小的不被人注意的存在。任何事物的起始都是微小的,微小的事物经过时间的酝酿,往往可以左右大局,甚至是百代兴衰,玄机就藏在纷繁复杂的事物的源头。

顺着山脉走,就能看到河流的成长和包容,容百溪水,一点点长粗长长,未出昔阳境,这两条河就已经有一米多宽了,水流声越来越大,制造的动静也越来越大,伴随着河流壮大的,是山的静默。

绿色的山,凝神间,忽然想到,这里的山没有伤口,这是与其它地方不同的。趋利的时代,大山被拆解另作他用,我们就在山里看到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风景区都是这样,有的山已被夷为平地,可这里不是,仿佛它在逆行,可能逆行的代价是贫穷,可这贫穷反倒成全了山的安宁,带来了时间价值。

走出昔阳的时候,手搭凉棚,仿佛可以看到海河、汾河、黄河奔腾不息的身影,到力可摧枯拉朽之时,人类就无能为力了。怪不得,哲人把流水比作时间,它们在行为方式上是一致的,从离开时就不曾回头,人们不能挽回它,人们踏上的永不是同一条河流。它们的属性没有过去,只有未来,时间与历史老人某种程度上,一直握手言欢。

两河源外,夕阳依旧。

河源处,也是人迹罕至处。人迹罕至,便有最好的生态。想到这里,真让人颓丧,在自然万物中,人,其实并不是主要因素,当人狂妄到人定胜天时,往往被自己的成果反噬。凉和热,就在昔阳的山脚下,界限分明地提示着我们的渺小。今年的天气如此之热,而这热的源头不知该怎么追溯。

人或者真是河流的产物!

责任编辑: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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