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店
作者: 迟迟小安和漓漓已经站在门口的灰白条纹遮阳棚下等,他俩各看各的手机,也不说话。燕骁骑电动车过来后,两人走出那片阴影,一个面对燕骁站着,另一个背对燕骁面朝门站着。夏日午后刺眼的阳光照在这两个00后的前脸和后脑勺上,他俩的眼睛却不从手机屏上移开,也没有什么表情。燕骁停下电动车,拔下钥匙,把头盔从脑袋上取下来挂到车把上,甩了甩刘海。那头盔似乎太大了,长刘海现在耷拉到脸前,遮住了一只眼睛,她重新把它们别回耳后。燕骁本可以不这么早来,还不到两点,但是她男朋友裴子桐要用下午四点到六点这个时间段在她的咖啡馆给两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补课。
进了咖啡馆,打开空调,她便吩咐小安烘豆子,漓漓把咖啡机、微波炉、电热壶等通上电,把玻璃杯子再擦拭一遍,燕骁要求杯壁上一滴水痕都不能有。漓漓对着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转动手中的玻璃杯,发现手指印和水痕,就用鱼鳞布使劲擦,完了再次举起来看,直到完全干净透亮。燕骁把要烘焙的豆子按照酸、苦、甜分别倒进三个漆黑的长方形托盘里,每个托盘又有好几个分格,每个分格旁贴着写明豆子名称和产地的标签。比如酸味的盘子里分别是摩卡、夏威夷、墨西哥、危地马拉、哥斯达黎加高地,苦味的盘子贴着爪哇、曼特宁、波哥大、安哥拉,甜味的盘子里是哥伦比亚美特宁、委内瑞拉和蓝山、吉利马札罗。分完类,她环顾四周,地面干净,桌椅整洁,就几只靠垫歪了,桌子上的餐巾纸盒摆得不够规整。她知道一会儿会有人收拾这些,便一屁股坐在门旁边靠着落地窗的白沙发上,打开美团来单提醒器,望着窗外从隔壁老邢青稞酒馆伸过来的桃树枝发呆。
七月的穿堂风吹过,叶子底部的那些包裹着浅褐色外皮的枝和杈仍显得稚嫩,使人注意不到它们的存在。叶子像许多个大小不一的绿蝴蝶环绕停顿在那里,衬得白色窗框和透明玻璃更显洁净。她打开手机摄像机录下这一角图景,发到朋友圈里,配文说:嗨,柒柒。柒柒是她的小名,还是她的生日,也是这间咖啡馆的名字。这个下午勾起她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也勾起她对创业初期一门心思干事业的怀想。接着她开始拍咖啡馆的其他地方,整间咖啡馆除门和沙发以外,向东的纵深处,不开灯的时候总显得有些暗。显得暗是因为咖啡馆窗户外面五六米远的地方也是一间店铺,外墙同咖啡馆差不多高,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咖啡馆有三间屋子大小,北墙中间点缀了一株绿植,是吊钟,吊钟的藤盘曲延展,五瓣叶疏疏朗朗。屋顶有几盏用油竹的蔑丝编成灯罩的顶灯。一个黑胡桃木的陈列柜里摆放着几盏造型别致的咖啡杯。整体看起来一目了然,是一种简约又明了的装饰风格。
她的目光透过窗玻璃向外望去,沿着对面的张谦易学馆一直到阿穆手缝订制店,再由北拐弯到隔壁老邢酒馆那高粱秆拼成的工艺墙的一角,又从北向南转了一个圈返了回去,最后落在易学馆高墙外头露出的一角广告牌上,上面写着“喵喵咖啡”四个字,那是苏岑参的咖啡店。
这是一截很短的死胡同,口朝南,东西长约十几米,南北短,三四张写字桌并起来那么宽。东西两边各有两家店,东边的小酒馆在正北搭建了临时厨房,兜住了胡同底,这截又短又窄的胡同套在一个又长又阔的胡同里。这里原是旧时粮仓的地方,生出两条巷子,一条西仓巷,一条东仓巷,西仓巷囤官粮,东仓巷囤军粮。后来衰败了,东仓巷被拆,新建了如今北边的金融街,西仓巷改造成仿古商业街,街口以南是商学院。巷子开口宽,中间阔,收口窄,像个装粮食的大麻袋,而收口处就是这四家小店,分别住着90后的咖啡店店主柒柒,70后的手缝店店主常恬,60后的青稞酒馆店主老邢和80后姓张名谦的卦师。苏岑参和柒柒是从初中一直到大学的同学,喵喵咖啡就在过了窄胡同往宽胡同向右手边一拐的地方,也可以说是由它兜住了宽胡同的底。每天早晨的阳光先照射到喵喵咖啡的招牌,被反射回去,映衬得宽胡同一片辉煌,而窄胡同里相对黯淡一些。
金融街里的饮食男女帮这座城市的老板们打理私人财富。他们也许不知道宽胡同里面还套着一截窄胡同,即便是站在高楼广厦的落地窗后面看到了,可能也会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到这里来逛,每每快走到宽胡同的底处就不再往里走了。来这里逛的只有一些图便宜的穷学生,或是本地人,所以这里相对冷清得多,成为城市里最容易被遗忘的角落。
这时候,裴子桐领着两个小男孩进来,咖啡馆里的安静被打破了。他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你心情不错呀!
燕骁看着那两个半大小子背着脏兮兮的书包,心里开始不悦,又看着裴子桐空摆着两只手,连一张纸一根笔都没拿,心里就更厌恶,还厌恶他把咖啡馆这么清净雅致的地方搞得充满俗气。
燕骁原先是裴子桐开的培训班里的代课老师。裴子桐是商学院里家庭最困难的,毕业后由于没什么家世,亲友圈子里也没人把多余的钱拿出来给他理财,于是他看准校外培训机构,在宽胡同里租了两间房,置办了几套桌椅板凳,还有粉笔、红水笔什么的就开张了,虽不能说一本万利,至少也不会赔本。他手下人不多,也就五六个,他们年龄都小不了他几岁,但怎么也是个机构,大家都称呼他为校长。代课的年轻人有的嫌工资不高,有的嫌出路不广,走走来来,但数量总是那几个。燕骁是待的时间最长的,大概有一年多。时间久了就会生出一些除工作之外的别的情感。或许是燕骁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也或许是裴子桐想用这种方法留住她,她心里明白,他们并不是真心相爱。在找到更好的工作,确定人生方向之前,这段寂寞时光总要想办法打发过去的,除了找个人谈谈恋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至少,裴子桐个子很高,模样长得也还干净。她在他那里还有一些工资没要回来,自从确定了恋爱关系,裴子桐闭口不谈工资的事。所以她现在没有必要同他闹僵,在他冲她笑的时候,她也冲他笑笑,然而笑过以后嘴角却又僵住了,转头继续望着那株桃树枝发呆。
所谓补课,其实就是看着孩子写暑假作业。两个小孩坐下,没等老师布置,就打开暑假作业本。他们虽是一个院子的邻居,在学校是邻班的同学,但也没亲密到干什么都要在一起,或者聊聊天什么的,尤其是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更是不敢。裴子桐的任务就是坐在他们的对面看着,看他们的时候,他眼睛都不用盯着作业本细看,也不用盯着他们的表情注意他们有没有遇到难题。他身体坐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思绪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这个时代,小孩子的钱最好挣,裴子桐常常这样不屑地想。没有家长会深究的,因为家长们也忙着各自的事情,他们也晓得只不过是花钱找看孩子的地方,以免自己上了班,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出了事不知道。深究的是那些孩子在关键期的,比如初三快中考,高三快高考。而裴子桐的培训班里,二十八个学生里没有高中生,有三个初中生和二十五个小学生,也就是说,他只要把那三个初中生看好,就可以放心了。在创业初期,也不用特别做广告,只要站在学校门口发一些传单,再找两个人扮作家长,边咨询边同别的家长说这家的老师补课效果好,这样就齐了,生意自然会找上门来。但是头一学年结束时,有两个孩子没考好,家长找他吵了一架,第二年培训班的生意就不大行了,只能勉强支付房租和代课费。
燕骁忍耐着裴子桐把学生领到这里来。但他并不是只在这里补课,有时候也谈不知道什么生意,嘴里十几万几十万的话题不断,却从来不谈论如何把学生教好,如何针对不同学生的学习情况和心理特点因材施教,如何提高成绩之类。
燕骁看着裴子桐坐在椅子上,胸膛紧靠桌子的坐相,想起他因为血友病割了脾和胆囊,走路时胯骨略微向前倾,像孕妇挺着半边肚子,右手臂摆动的幅度总大于左手臂。这样的姿势多少有点娘。还有他那僵硬的脖颈扭动的幅度,左右超不过四十五度,好像得了强直性脊柱炎,整天一副担不了什么责任,做不了什么大事的模样。继而想起同她在床上时,他卸下眼镜露出凹陷的眼眶和凸出的眼珠子,她感到恶心。于是默默地打开备忘录,把今天他在咖啡馆占用的时间记下来,同时也把他之前在这里占用的时间包括未付的代课工资一并算了一下。她每次记录完都要把这笔账重新算一遍,再在原来数字的基础上多加一点。她想自己总有机会向他讨要这些本该是他主动付出的东西。
此刻,烘焙机已经预热,燕骁走过去根据豆子种类调好不同的温度,然后又坐回刚才的地方。她是不会把温度湿度之类的关键数据教给小安的。像小安和漓漓这样的暑期工,她通常是让他们干个把月活后再寻个什么理由打发了,也不用照谈好的工钱给。这些学生没有一个提出疑问或者反抗。小安站在机器旁,也只是在看机器,等指示灯亮起,刻度指针抖动几下,随着叮的一声,烘焙机停下来,他就把抽屉盒拉开,把烘焙好的咖啡豆倒进一旁的镀铜研磨器里。然后再取一小盒新豆子倒进去,把抽屉门推回去,转身望着燕骁。不待他开口,燕骁自然会从沙发上弹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他面前,像一道屏风似的堵住他的视线,快速扭动旋钮,调整到一个合适的温度,然后又极快地回到沙发里。小安此时的任务是启动运行键。这真是个掌握了咖啡乃至整间咖啡馆的攸关生死的按钮。机器复又轰轰作响,一根十多米长的烘焙管伸到门外,管的那头冒出热气,在胡同里排出一些暗褐色的咖啡渣,咖啡渣特有的香气飘散开。
那两个孩子还保持着那种看起来傻愣愣的姿势,裴子桐眼神呆迷,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这时候燕骁透过窗户看见常恬从斜对面手缝店里出来,打着伞,顺着墙根走了一截,走到易经馆门口的屋檐底下,也就是咖啡馆正对着的地方,转身朝咖啡馆走来。这个女人,把自己保护得真好,不让太阳晒,只要有一丁点亮光,都要先把遮阳伞撑起来。她又看见苏岑参细长干瘦的身子从宽胡同那边晃过来,她的袖管在一缕仅有的强烈的光线里摆了两下,燕骁注意到她那过分白的手臂。苏岑参的头发染成棕黄色,短得像男孩子,发根部已经长出一圈“黑束带”,她戴着黑漆面的塑料框眼镜,自有一番潇洒。燕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自己的男朋友要像苏芩参这样风流倜傥该多好。她对于她的喜爱超过了裴子桐。
常恬要了一杯冰美式,仰头咕咚咕咚喝完,用小勺子捞里面浸有咖啡汁的冰块,咔嚓咔嚓地嚼,腮帮子随着咀嚼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陷下去,齐耳的短发随之轻微晃动。她自顾自喝咖啡的时候,好像完全忘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伤心事,愁苦统统被深压在心底,每天只要灌一杯冰咖啡,就能压制住生活的不易。她在这儿办了会员卡,每次来总要享用一杯标价为二十元的咖啡,会员价是十五元。常恬并不多待,待的时间长了就会发现光顾这里的商学院女学生穿着各种质地很差但款式很时髦的衣服,她们画浓妆,不是用手机拍照就是自拍,常恬一个都不喜欢。苏岑参在胡同“麻袋口”开的同样是咖啡馆,因为她喜欢猫。而这里的人,还不流行带猫去咖啡馆,所以生意不是很好。但她开店的费用全由家里出。因为是独生女,她从小被当作男孩子养,父亲极希望她像边塞诗人岑参那样,既有旅人的豪迈,又有诗人的才情,于是就给她起了“苏岑参”这个名字。家里又从小惯着她,生意什么的随便做,只当是练手,即便赔了钱也不要紧,没有后顾之忧,全凭自己喜欢就行。她的生意虽然不如这边好,但她也不嫉妒,没生意的时候就索性锁了门,到这边来帮柒柒的忙。她一进门就开始忙碌,整理靠垫,把它们摆到最恰当的地方;擦拭桌面,甚至连椅子腿也擦得很干净;或者教小安和漓漓一些冲咖啡的新手法,毫不吝啬自己的技术。有时候即便来了爱挑刺的顾客,她也赶忙迎上去,眼里透出担心和讨好的神情,甚至比店主本人还在乎这里的声誉。
苏岑参干活的时候,柒柒不去搭手,也不去打断,她知道等她干完了自然会坐下来跟自己聊天。她通常坐在她的对面,聊天的内容也没有什么特定的,看到什么说什么,想起什么说什么,漫无边际,边聊还边互相斗斗嘴,很是开心。每到这个时候,苏岑参都会想起上初中时同燕骁住在学校宿舍里的情景,还有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以及在遥远寒冬的学校宿舍里,她与燕骁拥抱取暖的镜头。当她的目光不再流转,而是无意识地盯着燕骁时,燕骁那过于圆润、略带狡黠的脸上就会显出羞涩和红晕。
其实单看燕骁的五官,还算标致,但凑到一起,尤其是放在一张过于圆润的脸上,再配上又平又窄的额头,就失去了魅力,显得世俗,气质全无。让人恍惚觉得这样简约不失别致的咖啡馆,不像是她这种模样的人开的。但她会打扮,通常上身穿一件宽大的白衬衫,下面是垂着线头的牛仔短裤,她称之为乞丐裤。当她走到窗前或者灯下,白衬衫里面的黑色弹力抹胸就会若隐若现。二指宽的仿象牙手镯和一个极细的方形仿红玛瑙手镯点亮了全身。她真的不在乎手镯是真的还是仿制品。一双腿不够修长纤细,但皮肤是小麦色的,肤质细润,不用摸就知道那手感一定像黄油般滑腻。脚上拖一双无跟球鞋,这样的鞋在常恬看来不伦不类,不明白到底是球鞋还是拖鞋,但穿在柒柒脚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协调。90后的年轻人不像70后80后那样,全凭天生的模样和中规中矩的装扮,她们更喜欢穿自己喜欢的衣服,以彰显自己的个性,展示与众不同的美。
常恬喝完那杯冰咖啡放下杯子,边向外走边喊了一句,晚上准备好啊,这回就在你门口的棚子下,我那边今天没搭棚。柒柒知道她说的是晚上的答谢宴,因为她老公病逝了,活着的时候常得胡同里这几个人帮忙,今晚过了三七。柒柒没有回应,目送她离开表示自己知道了,倒是苏岑参停下正在干的活,站起来答道,好嘞,知道了。燕骁一边摆弄手机,一边留意小安的动作是否规范,以伺机想找出他的毛病便于辞退。燕骁无意间看到,苏岑参探下身子从圆领口露出一小段锁骨和扁平胸脯上倒扣的漏斗似的两小团肉。这个时候对暑期工的观察被苏岑参身体带来的诱惑所代替,心里生出无处安放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