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虎穴”亦温柔

作者: 闻冰轮

1

一层淡似一层的天光云影里,两行白鹭正在翩翩起舞,脉脉的阳光投射在那片谜一般的建筑群落间。我的眼睛发现了它们,我悄悄靠近它们,发觉这组险些被岁月遗忘的建筑竟然简约得令人恍惚,寂寥得如同隐喻。草木葱茏的气息是它们献给清风的吻吗?一颦一笑的轮回里,神的冒险已被遗忘,却变成我意念中不可混淆的直觉。

这里,果然是飞虎队昔日的那座疗养基地。

时光里的酸性物质顽强咬透百年沧桑,它们在斑驳中望向太阳的目光,如同想象力之外的一个魔法,我为自己拥有这场意料之外的邂逅而惊喜万分。

这里是昆明阳宗海西岸,建筑群的身后就是广袤澄澈的水域。杂草已弥漫至一人多高,还有一些正在绽放的野花,它们不灿烂,不明朗,不热衷歌唱,早已习惯在冷落中赞颂时光的力量。一列列纯军式风格的土木结构单层平房静默而立,无任何刻意修饰,无些许华丽雕琢,如同真理一般简洁而有力。建筑内部早已空无一物,坚硬的青砖外墙裸露在日光下,却在最微小的构造里倾注过饱满的激情。它们因为极简,而显得极重,如同看得见树冠摆动却看不见风,但分明可以从枝条的变化上,判断出风的体积、轮廓和力量。昔日的建造者以石灰岩粗粝毛石作为房屋屋基,墙面是一律整齐平直的青砖。房梁和窗棂都是木质的,屋顶盖以朴素廉价的灰瓦,许多部位已经破损。

季节一定被谁悄悄在咀嚼中施了魔法,否则这唯一可以彼此交流的机会,就不会被我恰好遇见,恰好捕捉。八十多年过去了,许许多多的人已在岁月纷纭里淡忘了飞虎队那段刻骨的历史。流年被暗中偷换,深刻的历史线条纷至沓来,生命的意外恍惚成一朵绵长的记忆。我本可以若无其事,本可以不急于收集回忆。但,莫名而复杂的心情,凌乱而执拗的脚步,深深浅浅步入这片群落当中。

十几幢这样的军式房屋零落散布在阳宗海畔,但眼睛所能看到一定并非事物的本质,仅仅只是作为伴音意义存在的内容。时间的斑马群纷纷奔涌,存在已经变得斑驳,更为广袤和深远的价值,尚无法涉足甚至难以望。这些湮远却强有力的建筑残留形态,尽管凋零,尽管寥落,却伫立成一个世纪的砥砺秘密,拒绝被轻易唤醒。

很多墙垣已倾斜到临近倒塌,唯有柱基如同被信念支撑着一般依然坚挺着。杂草以无能为力的柔情遮盖着岌岌可危的墙檐,但塌陷的窗棂依旧固执地大张着眼眸,仿佛那是眼睛里最有价值的瞳孔。四寂无人,水鸟的啼鸣更显出世界的一片岑静。

我越走越近,越走越深,双脚奔向昔日的另一片热闹,微风里有缓慢的抒情感。

湖岸边的依依垂柳摇曳着时间深处的优雅,我看见英姿勃勃的飞虎队员们从岁月深处缓缓走来,以微笑的模样重新采撷这片土地的多情和华丽。他们驰骋翱翔的的那个战争年代,美景的感染力似乎是翻倍的,因为信仰是一种能够无限拓展的能力,焰火华丽照透暗夜。这群雄姿英发、威震长空的英雄,可以坦然面对生死考验,却无法拒绝阳宗海一汪清澈澄碧的召唤,于是他们停驻于此。

这里,是飞虎队眷恋着的一山一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不知自己是否拥有足够的敏感和足够的力量,挖掘到一段历史的矿脉,获得他们心灵的亮度,以最钟爱的文字表达出来。

美景是战争最好的疗愈,它的魔力暂时将厮杀的血腥消解一空,飞虎们由此获得残酷里的温煦。碧水蓝天理应属于岁月静好的和平年代,湖水清潋的光芒让美好的信念一览无余,炮火硝烟中的它,被赋予了最最深渊的美好意境。飞虎将军陈纳德说:去做吧,就像以后再也做不了那样。然后,毫不犹豫率领队员们在阳宗海西岸勘探择址,用最快的速度建基砌墙,飞速建好了这座简洁利落的空军疗养所。

顿时,一汪澄澈成为掠过飞虎队灵魂之上的柔美风景。

搏击蓝天的飞虎们在此停驻,远眺,凝眸,在此养精蓄锐准备下一场战斗。湛蓝幽远的水域是时间的放大镜,他们暂时忘记了刀光剑影,空中搏杀。他们的心沉淀下来,纯净的沉思放松的休憩,代替了厮杀的狂热。

行走于四季的风,吹过迥然不同的风景,有着特殊背景的这群建筑,灼灼突现于这个原本平淡的日子。当下这个多变的世代,身边随时会有许多的牵扯交缠。是一脉相承的人文感召,还是魂牵梦萦的人生遇合,让我有了今日的遇见?我的思绪顽强探伸向那段历史性的岁月中,能让人如是身心记忆的岁月,恐怕是不多的。

2

这是一片有古韵有文脉的疆域,曲径通幽处,潭清空人心,古迹文物、参天古树、民间古歌,无不记述着璀璨的历史过往。

时光被裁剪过,我不知不觉抵达了时间的彼岸,抵达了与生俱来就携带着秘密的爱和秘密的使命的这片疆域。

光线缓缓向带有温度的湖面过渡,光芒清晰起来,将一片澄碧浩渺的水面完全笼罩。天空微微泛着蓝紫色,为将要到来的鸥鹭准备好了圆形舞台。旷野的色调是单一而静谧的,虽然尚未得到象回声一样渺远的响应,却是早早酝酿着美好诺言的召唤。这片水域的律动如此细微,需倾注最大的耐心和最深情的缓慢,方可让专注而敏感的心去聆听。

陈纳德,在昆明市郊组建了第一个航校,以美军标准严格训练中国空军。1941年8月1日,正式成立中国空军美国志愿大队,陈纳德上校为该大队指挥员,开始对志愿队成员进行专门训练。

阳宗海卷不尽展不绝一幅横轴的山水,仿佛只为飞虎队心怀之中的远眺之目而舒放。笼罩天地的湖光山色,已然同这迷离梦幻的荡漾融为一体。

时间的涟漪,渐近我心脏的节律。八十多年过后,我仍能呼吸到当年硝烟烽火气味的空气。

陈纳德将飞虎队按作战编成了三个中队。此后,一架架永不疲倦的空中飞虎,一个个鲜活的年轻生命,以永不熄灭的战斗激情,永不放弃的坚强意志,在那场敌我悬殊极大,看似永远不会结束的战争之中,焕发着绚烂夺目的青春魅力。

1941年12月20日,10架日本飞机进犯昆明,陈纳德亲率第一中队和第二中队迎敌,在昆明上空首战告捷。入侵日机10架被击落3架,重伤4架,而飞虎队毫发无损。此役是日本偷袭珍珠港后不到两周遭遇的首次惨败,飞虎队一战成名,此后蜚声国际。好莱坞著名的迪士尼公司决定专门为他们设计队标,华特·迪士尼亲自动手,设计了一只张着翅膀的老虎跃起扑向目标的徽记。老虎的尾巴高高竖起,与身体共同构成了象征胜利的V形图案。

战争爆发后,日军迅速封锁了中国的重要港口和沿海地区,限制住了当时的海上援助,西北公路和滇越铁路由于国际形势的变化,先后被断绝。国民党政府接受史迪威的建议,修建了一条从昆明至缅甸的公路———著名的滇缅公路,用来运输国际援助物资和从国外购买的物资,还有抗战后方相关的生活用品。日军为了断绝中国的物资补给,迫使国民党政府屈服,经常出动飞机轰炸公路。滇缅公路关系重大,飞虎队肩负上了保卫滇缅公路的任务。日军飞机轰炸频繁,线路上的运输车辆和线路的桥梁咽喉要道皆是他们的攻击目标。数量上的差距是巨大的,为了应对日军飞机的频频袭击,飞虎队飞行员经常需要频繁起机作战,以惊人的英勇和奇迹般的战绩,成功完成了保卫滇缅公路的任务。

微波荡漾的湖面,野鸭的背后是鸳鸯,烟雨的背后是晴岚,山长水远春华秋实全在一面镜湖里面。在不需要飞虎队升空迎敌人作战的那些日子里,天空将最大的面积留给了白鹭、海鸥以及各种色彩斑斓的飞鸟。在西伯利亚贝加尔湖度过春夏之后,海鸥们深入内陆腹地越冬,白衣胜雪几近理想,它们从微波潋滟的湖水中取食,在飞虎队员的镜头里上下翻飞,舒展着热情浪漫的超现实主义气质。

这些精灵们以目眩神迷的飞扬姿态,完成对这片太平盛世的旖旎想象,谱写着战士心目中繁衍的和平颂歌。

3

初夏麦收季,漫坡的稻麦金浪从阳宗海西北角的施家嘴海滩,一直绵延着穿过公路,在一带隆起的丘陇上以海豚般的姿态昂起头颅,弧线优美的躯体怡然舒缓,鳍尾弯曲着落在滩头最后那一抹湖岸线上。美艳的海王公主优雅地步出寝宫,穿着紧身的镶满闪亮珠片的晚礼服,长长地,拖着华丽的裙裾,独自出席水晶宫里举行的小型舞会。她是阳宗海水底的美人鱼,旋转旋转,然后停住并收拢脚尖,优美的狐步灵巧而不落痕迹。对故乡的眷恋使舞步里带上一些轻缓的哀愁,一双湿亮的眼睛里,可以找寻到那座倒映着的海底宫殿。

阳宗海纵然秀美澄澈,疗养所尽管舒适宁静,气氛与心情却始终压抑而低沉。日本人的铁蹄在中国肆意践踏,华夏大地血雨腥风,生灵涂炭国破家亡。“樯橹灰飞烟灭”,对于英雄豪杰仿佛信手拈来的功业,对百姓,却是无以复加的深重灾难。

1942年3月,日军对缅甸发动了突然进攻,英军溃败,仰光港的大批没有来得及运输的物资被日军缴获。随后日军向北推进,迅速打败了缺乏沟通协调的中、美、英联军。5月,攻入云南境内占领了怒江以西的地区,日军先头部队逼近怒江江边,与守卫的中国守军发生交战。为阻止日军乘势进犯,守军部队将事先安放于怒江惠通桥的炸药引爆。日军准备强渡怒江,飞虎队连续出击,以迅捷之势袭击保山、腾冲、龙陵一带的日军运输队,一队日军在飞虎队轰炸下几乎全军覆没。

泛黄的黑白照片嵌在老式镜框里,虽然一言不发,却像千言万语般重现着当年的点点滴滴。飞虎队员站在飞机前合影,他们撑起随身携带的援华助战条幅。照片里有中国人拉动巨大碾子来回压实机场跑道的场景,有P-40战斗机……有一双手正在记忆的底层一点一滴地打捞,我的心情和照片一起沉落到久远的岁月中,感染着彼时的血雨腥风,民族情仇。

1943年,飞虎队飞越喜马拉雅山,从印度接运战略物资到中国。航线全长800多公里,横跨喜马拉雅山脉,从印度阿萨姆邦汀江,经过缅甸飞到昆明、重庆。沿线的山地海拔均在4500—5500米上下,最高海拔达7000米。运输机在飞越青藏高原、云贵高原的山峰时,无法达到必需高度,便只能在峡谷中穿行。这样惊险的飞行路线高低起伏时刻变换,有如驼峰,著名的“驼峰航线”由此得名。

“驼峰航线”途径高山雪峰、峡谷冰川、热带丛林、寒带原始森林以及日军占领区,这一地区气候十分恶劣,强气流、低气压和冰雹、霜冻,使飞机在飞行中随时面临坠毁和撞山的危险,失事率高得惊人。飞行员回忆: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完全可以沿着战友坠机碎片的反光飞行。他们给这条撒着战友飞机残骸的山谷取了个金属般冰冷的名字“铝谷”。驼峰航线又被称为“死亡航线”。

此刻,南迁的雁群也正在穿越阳宗海自由辽阔的上空,它们的队阵形成一个美妙的钝角,两侧边线拥有对称的微微内陷的弧度,整个队伍本身就像巨鸟正在滑翔的翼展。和平年代的它们是从容不迫的,每只鸟都以优雅到缓慢的节奏打开又收拢翅膀,有如芭蕾舞者海浪般起伏的肩臂。这是令人震撼的仰视,雁群飞过时毫无声息,没有鸽哨那样喧嚣的鸣响,却留下记忆里终生的轰鸣。

4

飞虎队选择的这片境地如此静谧而温情,没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浩荡,没有万马奔腾、战火熊熊的惨烈。在飞虎队心目中,这里是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的精准地标,是引人梦游的伊甸园,那湖光山色明湖澄澈,何逊于度假胜地夏威夷。

一个人有多在意永恒,他就距离现实有多近。回国多年之后,这片牵人心肠的碧蓝湖水,有关阳宗海的种种记忆,始终像盘根错节的老树般,久久占据在飞虎队员记忆的底层。它们时不时探出头来,深情地遥遥招手。疗养所的镜水蓝天,花草微风,反反复复在梦中指引着思念,然后,被飞虎队员们写成文字,叙成故事。

这个季节是大自然最美的表情,在水,在韵,在“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境界之中。两岸山岚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着,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高原千变万化的云朵来空中俯瞰,一仰难尽的气势看得人呼吸困难,心悦诚服。

说不清道不明,我为何恋恋不舍地久久停驻于飞虎队旧址。残垣断壁间的杂草腾蔚着隔夜的湿气。昔日的飞虎们曾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踩着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去森林深处探究秘密。纱帽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汽从地表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从雾破云开的空处,我仿佛窥见了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壑,却无法纵览全貌。

在树香沁鼻,清风不寒的季节,这些蓝天搏杀的斗士们,是否想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像仙人一样睡去?是否渴望和着万籁都歇的岑寂,如禅师一般入定?飞虎将军陈纳德站在白茫茫的峰顶远眺时,是否幻想过在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里,将他深爱着的中国恋人环拥身侧。

我深深知道,这样的臆想,这样的感受只能属于我自己,即便说出来也无人附和。

山在虚无之间,水在渺远之外,不管天下是谁的天下,那山水却仿佛是米芾家的山水。饱含水墨的横点和密集竖点,泼墨、破墨、积墨的并用,尽情诠释了山水晨初微雨之后的云雾变幻,烟树迷茫。我每每在面对朝暾晚霞水光潋滟之际,总会感觉到某种无能为力,因为云缭烟绕山隐水迢的风景,似乎只有宋词宋画的韵味可以诠释。而究竟,是米芾父子笔下之画像阳宗海的山水,还是阳宗海的山水上纸像宋画,我也说不清楚。

我试着用指尖去触碰湖水的体温,凉凉的,不知是从斛律金的牧歌里淌出,还是从李白的乐府里流来。我不知道自己内心为什么如此怅然若失,面对几乎倒塌的飞虎队旧址,渐次在心底升起的无限遗憾,随着飞鸟远远近近的婉转声调起起落落。凋敝的旧址遗迹,让这片水域显得又寂寞又惆怅。湖畔新长起许多壮实挺拔的大树,需要辛苦地抬头仰望才能见顶,犹如一份誓言被远远挂在天边,又像逝去多时的罗曼蒂克诺言,高不可攀。

该离去了。

作为梦境般到来的一场造访,也像梦境中的许诺一样,终将回到虚构中的远方。

不知咋的,一径的悲伤惆怅,一路的黯然神伤,犹如翻看旧相簿之后怅然合上,将一声轻轻的叹息滑落入沉沉暮色之中。路途陡然变得又漫长又萧瑟,车轮扬起的尘土袅袅地四处冒烟。我深深沉浸在寥落中不愿出来,不断为此刻的感伤寻找着仿佛中的理由。

不发一语的沉默,一只手在白色钢琴键上敲出一个华美的音符,我等待着那个长长的回音。

责任编辑: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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