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曾唱过那首歌(小说)
作者: 陈年1
七月暴雨如注。在那间光线昏暗散发着臭松花蛋味的单身公寓里,喝醉酒的他低头吻着我的左手,从手背到每一根手指尖。我手上湿漉漉的全是他的唾液,我的心也湿漉漉的。他的唇蠕动着继续寻找着,我积极回应,仰起脸闭着眼。我觉得闭着眼是接吻的最高境界,电影电视里那些港台名星都是这种陶醉的表情。他的右手摸索着我衣服上的一粒扣子,那一刻我的心都要跳进他嘴里了。这时他却急忙推开我,喃喃着,哥不能毁了你,不能毁了你!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肌肉上下抽搐着,就像被人当胸刺了一刀。我也像被人当胸刺了一刀,鲜血横流。
那是我的初吻。这个吻是祭台上的礼物,它给我带来识破天机的启蒙。后来,我一直想证明给他什么是“毁了”。
他是文学社社长。我是他的妹妹。文学社里的女孩子都是马明的妹妹。
我们工作的煤矿叫四台,矿名因附近四处分布的烽火台而得名。那里曾是辽金时期的古战场,有一个叫萧燕燕的女人和一帮叫杨家将的男人在这里频频交手,金戈铁马,白骨累累。一千多年过去,在烽火台的地下发现了储量丰富的煤炭,又一群人带着各种现代化的采煤机器来了,沉寂的古战场忽然间车水马龙。人们满怀激情,掘地三千尺,把黑色的煤炭挖掘出来。这些金子沿着皮带水一样流到地面,按照大小块洗选,分类,然后装上火车运到港口码头。为此,还开通了一条叫大秦线的铁路专用线,大是大同,秦是秦皇岛。
那时我和马明在矿上办一份叫《烽火》的文学刊物,社长和编辑都是自己选拔任命的。虽然是一个民间组织,但在当地小有名气,不时有会员的作品登上矿工报变成铅字。文学社最辉煌的时期有会员300多名,社里的大事件是1992年12月25日当地报纸为我们文学社发了一期专版,叫“同城有个作家群”,用一个版面介绍我们文学社和学员的作品。马明自掏腰包买了三百多份报纸,一人发了一张,相当于发奖状。
每当有会员的作品在外面发表,我们都要热烈庆祝一下。社长马明,我,胡杨,我们三个编辑,加上文章作者,再约上几个平时聊得来的人,最多不超过十个。一行人找一家小酒馆吃个饭,矿上人习惯说“搓一顿”,用的字眼不同显示出我们与他们的不同。当年,我们极力要把自己和普通人区别开来,现在吃饭时如果有人拿本书在旁边高谈阔论地谈论文学,大家一定以为这人脑子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最好的馆子总是开在矿井口附近,那是由很多张嘴吃出来的名气。这里的人喜欢研究吃,舍得在吃上面花钱。男人们愿意累死在小寡妇的石榴裙下,但他们更愿意死在“酒池肉林”中。
积着煤灰的房子,脏兮兮的玻璃,油腻腻的桌子,店老板的拿手菜多是家常便饭。虽然饭店的环境一般,不过菜的味道好。辣白菜,炒土豆丝,家常豆腐,再弄两瓶火辣辣的二锅头。二锅头给我的感觉一直是火辣辣的烧灼感,但那种两块钱一个的玻璃口杯我能喝两个,相当于七两酒。我自己都惊讶曾有过那么好的酒量。
那时大家的酒量似乎都不错,属于那种一个星期不喝一顿大酒浑身难受型的。几个人就着几个简单的菜,从余华苏童马原说到路遥海子顾城,再到川端康成马尔克斯海明威,喝到胡言乱语放声高歌痛哭流涕。为什么要哭呢?不知道!没有任何理由,好像谁家里也没有发生天塌地陷爹死娘嫁人的伤心事,可就是想号啕大哭一场。聚会达到高潮时,找个犄角旮旯把刚吃下的吐出去,踉踉跄跄返回到桌上,大声唱: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我们自己就是一面鲜艳的旗帜,天大地大老子最大,谁也不服。直到饭店打烊,被老板骂咧咧赶出来,聚会才算结束。男男女女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在黑土飞扬的煤渣路上,一路风尘一路歌。人人都把自己当成浴血归来的英雄,可战场在哪里?在每个人的内心啊,生命如此灿烂,又如此真诚!
《假行僧》是我们的会歌,每次聚会必唱。马明有一台手提录音机,装磁带的那种,摁一下播放键,黑色的带子水一样流淌,激昂的声音就钻出来。我们反复播放这首歌,这歌听着带劲儿,让人热泪盈眶,激情澎湃。当年为什么会选这么一首摇滚乐,我想不起来了,可能是被它声嘶力竭的气势所感动。
我们每两个月出一期刊物,纸张紧张时三个月,刊登的都是会员作品,有诗歌,小说,散文。其中最多的是诗歌,大家觉得诗歌好入门,也容易把握,把一句话分行断句就行了。我自己写了很多这样的诗歌。
踩响层层叠叠的落叶,
秋来了。
……
七夕节打缨络,
缠女孩子七巧玲珑心。
……
日子蹑手蹑脚的逃遁,
石榴花火热地开败了一场青春。
我还热衷于给自己取笔名,缃纤,刘莘,陈默,纤草等等,会员水平参差不齐,刊物稿源不够时,我就自己动手多写几篇。诗歌一篇,散文一篇,小说一篇,然后署上不同的笔名。听着他们对作品的评论,暗自窃喜,有一种地下工作者的感觉。当然,这里面也有马明的原因,我是他的妹妹,他还不利用手里的权力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妹妹,他脸上也有光。
“文学青年”是一件华美而廉价的袍子,当年只要读过几本书,写过几首小诗就可以让自己拥有这样一件“法衣”,穿上它招摇过市。女孩子用它来俘获男孩子,男孩子用它来勾搭漂亮妹子,文学社里产生了很多对恋人,同时也衍生出很多关于爱情的诗。
马明最后一次见我,是找我借钱。他认识了一位做国际生意的大人物,大人物给他联系了一笔生意,倒腾煤炭,用火车皮把山西的煤运到俄罗斯,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什么都缺,人们连火炉子都生不起。这笔生意做成了,他就成了有钱人。有了钱,他要在乡下买一个院子,种几畦地,养几只鸡,安安静静地写作。有空了再教几个小孩子读书认字。
可马明现在人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2
收到学校的聘用通知后,我开始收拾东西,大刘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低头洗着羊下水,灰白的肠子绳一样缠绕在他手上。一些白色的块状的油脂浮在水上面,屋子里脏腥气很重。
原本准备自己坐高铁到学校,同城到T城有直达车。大刘却心血来潮,一定要开车送我,四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我耳朵里塞着耳机,在听老崔的《假行僧》: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嘴/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
老崔也老了,鞋拔子脸,肿胀的眼皮,当年的英气一扫全无。
作为刊物编辑,我那时有机会接触到各行各业的作者,从那些来稿中,我慧眼识珠地把自认为优秀的作品挑选出来。按照后面留下的联系方式,我把电话打到他们单位,约他们出来见面,理由当然是讨论作品。我一般不会给作者回信,写信要花费大量时间,主要是还要花一笔邮费,我们社里没有这项开支。接到电话的文学青年,个个受宠若惊,他们谦虚地称我为王老师,希望得到我的指点而一夜成名。我们讨论的地方有时在十里河畔,有时在沙棘林里,有时在黄土飞扬的烽火台上,或者就在作者的单身公寓。公寓里有床有软软的被褥,环境舒适。而我更喜欢把活动安排在野外,坐在一个坡坎上,高声谈论文学,薄薄的衣裤下是黄土,小石头子草棍扎着肉皮,痒痒的。流里流气的风抚着我的脸庞,细细的黄沙土春药一样拨撩刺激着我萌动的心。据说萧太后当年爱上一个叫韩得让的汉人,为了嫁给心爱的男人,杀死他的妻儿,两人结为夫妻,而后萧太后利用手里的权力给他赐姓耶律。
写散文诗的林军是一位洗煤厂的工人,他抓着我的手一边数我有几个斗几个簸箕,一边给我科普什么是洗煤,并不是要把炭洗干净,最简单的说法,就是把里面的煤矸石挑出来。在水里石头的密度比煤重,这个我懂,化学老师讲过。还有一个计算公式,怎么计算密度值我忘了。
林说,三斗七簸箕的女人天生运气好,有贵人扶持,能够逢凶化吉。最佳婚配是有四个斗的人。我侧脸看向矿井的方向,越过林军的头顶,看到蓝白相间的三个圆柱形储煤仓直直插入天空,有点流氓。
林的样子很普通,塌鼻大嘴,碎碎的老鼠牙遍布黑黑的牙斑菌,他个子比我高一点,而我只有一米六。大概是写诗给了他自信和勇气,他希望我嫁给他,说他用扑克牌算过很多次王八卦,将来和他结婚的就是我。王八卦就是除去大小王,把五十二张牌面朝下摆成乌龟的形状,然后翻牌,两张牌相加等于13收起来,全部完成就是合卦。我含情脉脉地笑了。我知道我不会嫁给社中的任何人,我喜欢做他们的女朋友或妹妹,但不是老婆,老婆这个身份太中规中矩了。
有一回林军把我带到他们厂里最高的地方———筒仓,我们沿着外设的旋转悬梯爬到离地面四十米高的地方,站在那里,全矿的风景一览无遗。公寓楼,办公楼,家属楼就像叠摞在一起的火柴盒,人更是一只只小蚂蚁,一小队穿着蓝色新工装的蚂蚁们沿着通往人事科的小路行走着。矿上刚刚又招来一批新工人,我们也许可以在他们中间发展几个新会员,新工人总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不过几年后他们便沉默了,芸芸众生,皆为蝼蚁,谁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林军从录像厅新学会一个技法,我扶着楼梯俯下身子,他踮起脚尖用两根手指压下我的头,他的舌头像一块肥膘肉伸过我的嘴巴,让人很不舒服。这时有人从一个屋子出来,我们草草地分开。那个工人穿着脏乎乎的工作服,整张脸油墨一样的漆黑,看到我们时笑了,漆黑中闪出一道白光,那是他的牙齿。为了再次吸引我的注意力,林说前几天有一个工人就是从这上面跳下去,脸朝下趴在地上的。当时是晚上,好几个人从他身边经过,都以为是醉汉喝醉了。在矿上,喝醉酒的人太多了,鬼哭狼嚎地折腾上一阵,然后趴在那里凉丝丝地睡一觉,醒来该上班上班该吃饭吃饭。他说这些时,我不停地流泪,也不知自己难过什么。林从兜里拿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卫生纸,他很细心,每次都会帮我带着纸。我把擦过眼泪的纸丢在风中,一只白色鸟俯冲而下,又扶摇而上。青春就是一只忧郁而孤独的大鸟。
我们花了半个小时谈论年轻人的死,林认为他失恋了,一定是女孩子夺走了他的性命,而且还是一个漂亮女孩子。他深爱的女人跟着别人走了,他没有勇气活下去了。不过这样的故事太俗气了,我关心的是他最后纵身一跃,是不是享受到了飞翔的自由和快感?
这告别人世的方式太激烈了,如女人的烈焰红唇。海子死了,顾城死了,戈麦死了,一个矿工也死了,他的死就是一首荡气回肠的长诗。果然,林军回去后写了一首诗《蓝天上的眼睛》,我把它刊登在我们刊物上。大家聚在一起时,我大声地朗诵着他的诗:子弹穿过你的梦,你看不到的地方,坚固的战车正碾压你的身体,爱人在黑夜里呼喊你的名字……
很多年后,林军荣升为一名局长,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那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样子,就和当年写出得意的诗歌一样。有一回,为了弟弟房子的事我去找他,他和身边的工作人员介绍我,王琪,作家,我们当年还一起办过文学社呢,呵呵。在他嘴里那似乎是一件很荒唐的事。
从农村招工来的胡杨在井下一线工作,掘进一队是受苦最重的一个地方,扛着几十斤重的工具下去,再背着上来。他问,王老师,你知道伸手不见五指吗?我摇摇头,闭着眼,晃动左手,想象着黑暗穿过他的身体。王老师,我在下面干完活,靠着煤帮,喜欢玩一个游戏,把矿灯打开关闭,再打开再关闭,每打开一次灯就有种宿命之感。他边说边在我眼前晃动手指,似乎我是一个盲人。他的指甲缝里积聚着黑黑的煤泥,让我有种想把他抱在怀中的冲动。
他把写给区队的表扬稿拿来给我看,几月几日在赵队长的带领下掘进一队完成掘进尺多少米,光荣地完成了组织上交给的任务。我启发他,把里面的一些词、句子断开,再加几个莫名其妙的词语,就是一首诗了。报社的副刊很需要这些有点文艺范的表扬稿。他很勤奋,每天下班后都要写三首诗。他想离开工作环境恶劣的矿井,既没有好爹,也没有好钱,只能靠自己了。
胡杨每个星期都来找我,把新写的诗大声念给我听,那些诗像刚刚出炉的烤红薯,烫手烫心,还散发着甜蜜的焦香。我们在诗情的催发下谈情说爱,他搂着我的腰,头像一个婴儿埋在我怀里,紧紧贴着我的胸口。有了爱的指引,我们很快掉进爱河中。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果然他的小诗接二连三地登在《矿工报》上,他凭着这些小诗得到区队干部的重用,不用再背着工具下井,留在办公室专门给领导写表扬稿,再就是陪领导打打扑克,玩的时候想尽办法输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