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牲之蹄
作者: 石也一
拐柱子把牛群赶到虎头砬子的时候,头牛“乌眼圈”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左冲右突地来回奔跑,脖子上的铃铛急切而剧烈地脆响。牠猛然停下来,低下脑袋吼叫,眼睛瞪得像两个小灯笼,脑袋恨不得要挣脱脖子,尾巴深深地夹进健硕的股沟里,前蹄不安地刨泥土,卷起一股股灰尘。牛群顿时散开围成一个圈儿,母牛和小牛被围在中间,公牛头朝外屁股朝内,林立的牛角像一排竖起的宝剑,摆出如临大敌的阵势。刚开始的时候,圈里的母牛和小牛都很安静,可没过一会儿,所有的牛都跟“乌眼圈”一样慌张,但队形没乱。牠们不安地深深吸着鼻子,不停地刨地皮。拐柱子惊恐地看着四周,没发现异常。他知道就算是花脸公狼也不可能这么大胆,不可能大白天就来这儿。
拐柱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也随着紧张起来。他一下子就想起半个月前在苇刹子山上的那次遭遇。那天下大雨,树林里雨雾弥漫,草木的叶子闪闪发亮,扑簌簌的落雨声细密得仿佛一点缝隙也没有。黄昏时分,树林幽暗得如同暮色。无边而空旷的山野里,只有他和这群牛散漫地游荡。要赶牛回家的时候,“乌眼圈”如凝固一样叉着两条粗壮的前腿,发出一阵低吼。牛群就像得到指令,眨眼间围成一圈,把母牛和小牛围在中间。拐柱子的头发顿时一篬一篬的,一根根籗挲开。他迷惑地巡视着周围,看见三匹大花脸公狼闪着幽蓝的眼睛一步步逼近。他吓得一跃而起,跳到“乌眼圈”的后背上静静地趴着,小心翼翼地用水淋淋的蓑衣把自己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牛背好温暖。看来这个雄壮的家伙是值得信赖的。花脸公狼还在逼近,“乌眼圈”丝毫不退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牠的肌肉在用力,好像有一排石头状的东西在皮肤下暗暗滚动。僵持了一会儿,牠挥起前蹄使劲儿刨地皮,一些陈枝腐叶与泥土一起被刨到空中。狼越来越近,牛群倒是一点儿也不害怕,一头母牛安静地卧下身子,安详地反刍。“乌眼圈”不停地嚼着,嘴唇边泛起一层白沫儿,左右摇晃着脑袋,把白沫儿纷纷甩出去。狼也不退却。“乌眼圈”发出一声沉重的低吼向前冲去,把拐柱子重重地摔下来。就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拐柱子看见“乌眼圈”撑开四个蹄子,像离弦的箭一样腾空而起,三匹花脸公狼惊慌逃窜,转眼不见踪影。又低吼一声,回来时,“乌眼圈”喷吐着浓重的鼻息,站在拐柱子身边,温和地注视着他。拐柱子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手和脚都冷冰冰的,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乌眼圈”伸出舌头,舔他的手,一股暖意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慢慢沁入身体。过了许久,拐柱子艰难地爬到“乌眼圈”的后背上,被牠驮回家。
那一天,拐柱子破天荒头一回没给他钟爱的公马“长耳朵”弄夜草,惹得牠一直嘶鸣到下半夜才停下,这让他又悔又恨。悔的是,自己不该只顾着活命而把“长耳朵”忘得一干二净;恨的是,苇刹子怎么突然出现三匹花脸公狼,怎么会盯上牛群呢?那次惊吓让拐柱子不大不小地病了一场,可牛群安然无恙,牠们好像早就忘了那次遭遇。拐柱子病好后才知道,人远不如畜生经得起折腾。拐柱子知道,父亲曾背着他,试着叫“长耳朵”干点儿农家活儿,可牠不会拉车也不会犁地,什么活儿也不会干,还不听使唤。父亲一点儿也不喜欢牠。
“李老横”听说这件事后,给拐柱子出了个主意,让他在“乌眼圈”的脖子间挂一副铁铃铛,说是能吃人的野兽害怕铃声。拐柱子很听话,买了一副上好的铃铛。挂铃铛那天“李老横”也在场。他摸着“乌眼圈”的脖子说了一句话,惹得拐柱子差一点儿把他胖揍一顿。“李老横”说,多粗的脖子也得挨上一刀,多大的蹄子也得给他下酒。让拐柱子无法原谅的是,“李老横”说这句话时,他那双杀过无数头大牲畜的爪子正摸着“乌眼圈”粗壮而美丽的脖子。看他那样子,就好像“乌眼圈”不是一头活牛,而是一头死牛。这让拐柱子一点儿也不能容忍。他抓住“李老横”的脖领子咬着牙说,你个老不死的,南死人,北死人,怎么就不叫你死呢?活该你断子绝孙。拐柱子一个巴掌扇过去,被躲过了,旁边的人好说歹说生拉硬拽好不容易止住拐柱子,谁也没弄明白他怎么就动了怒火。“李老横”更是委屈得不知所以,拐柱子的一句“断子绝孙”骂到他的痛处。在村子里,谁都知道“李老横”是个老光棍,爹娘死得早,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可能是没什么牵挂吧,再加上嘴馋,“李老横”是村里唯一敢杀大牲畜的人。在村人心里头,牛马驴骡与鸡鸭鹅狗不一样,是不能随随便便宰杀吃肉的。村人不自觉地遵循着一个不成文的信条,宰杀大牲畜会得报应。因为是孤身一人,“李老横”不管不顾,不惧不怕。按照传下来的规矩,宰杀大牲畜,会把四只蹄子作为犒赏送给“李老横”。这么多年,“李老横”吃过的大牲畜蹄子不计其数,除了讨不到老婆没有儿女,也没看见他得了什么报应。
被分开后,拐柱子紧紧搂着“乌眼圈”的脖子,不停地嘟囔着,我就是死也不叫“李老横”吃你的蹄子,怎么不叫那三个花脸公狼吃了他的蹄子,这个丧良心的,什么都敢杀,什么都敢吃。“李老横”站在不远处,也不停地嘟囔,无限委屈的样子,我怎么了?怎么就得罪他了?他一个小毛孩子凭什么骂我断子绝孙?我掘他家祖坟了,还是抱他孩子下苦井了?他这是怎么啦?听着两个人的嘟囔,围观的人也不知道“李老横”为什么就凭空挨了一顿臭骂。让拐柱子奇怪的是,“乌眼圈”此时才反应过来,瞪着乌黑的大眼睛敌视着“李老横”,哞哞地叫,前蹄刨着地皮,低着大脑袋想要顶他,刚戴上的铃铛烦躁地响着。拐柱子不知“乌眼圈”怎么了,使劲儿拉着缰绳,吆喝着,好歹止住后才感觉到牠是冲着“李老横”去的。不知什么时候他听老年人说过,杀过大牲畜的人身上有一股味儿,怎么洗也洗不掉,只有牛能闻到,可“乌眼圈”的反应也太慢了。可能是“李老横”混在人堆里吧,“乌眼圈”能闻到已不容易了。
拐柱子看了看“乌眼圈”,阴冷的脸上竟然露出暖暖的笑意。他爱惜地抚摩着牠脖子上油亮的皮毛说,咱不跟他一般见识,他是畜牲,咱不是畜牲,他丧良心,咱不丧良心。“乌眼圈”好像听懂了拐柱子说的话,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缓缓闭上,享受着拐柱子给予的爱抚。“李老横”突然安静下来,傻愣愣地看着拐柱子,看见他鼻子上蒙着一层亮晶晶的细细密密的小汗珠儿,乱糟糟的头发里往外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儿,刚才的一肚子怒火转眼不见了。
等人们散了,“李老横”死皮赖脸地跟着拐柱子,“乌眼圈”显得很不开心。一直走到牛圈附近,眼看着“乌眼圈”走进去,“李老横”着脸说,你刚才凭什么跟我发火?我也没得罪你啊。拐柱子说,那你凭什么说“乌眼圈”?“李老横”说,我说牠什么了?拐柱子指着刚进圈的公牛说,你看牠,多好的牛,你凭什么说多粗的脖子也得挨一刀?凭什么说多大的蹄子都得给你下酒?“李老横”弄明白了,说道,你就为这个跟我发火?拐柱子感到莫名其妙,瞪着眼睛说,往后不许你这样说了,再说的话你就不得好死。“李老横”气哼哼地说,别寻思就你自个儿稀罕牲口。拐柱子不屑地瞥了一眼说,就你这样的人,还敢说你稀罕牲口?“李老横”不解地说,我是哪样的人?我怎么就不稀罕牲口了?拐柱子说,稀罕牲口你还杀牲口?还稀罕?你怎么好意思张嘴说出来?我都替你脸红。再说了,你就不怕那些冤魂找你算账啊?“李老横”说,你就为这个生气啊?圈里的牛原本趴着反刍,他俩说话的时候,牛都慌张地站起来。拐柱子说,你看看,杀了那么多大牲畜,牛一看你就像看见了狼。“李老横”说,咱村里这么多大牲畜,保不齐有个灾生个病的,就算我不杀也总得有人杀,你至于这样吗?拐柱子说,你是不是整天盼着大牲畜生病惹灾?那你可真就不得好死了。“李老横”像被说中心思一样说,我可没那么想。拐柱子说,你看看你说话,一点儿底气都没有,肯定就是这么想的,你肯定不得好死。“李老横”扫视圈里的每一头牛,满脸不屑地说,你个小毛孩子连胡子都没长全能懂什么?我问你,什么叫好死?什么又叫坏死?你见过谁得到过好死,谁得到过坏死?拐柱子还真让他给问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李老横”接着说,我告诉你,什么都没用,吃进肚子里的才算是叫你给得到了,那才是真的,别的都是扯淡。你看我,不在乎穿什么衣服住什么房子,一年到头不洗脸也不洗头,你知道为什么吗?拐柱子摇了摇头。“李老横”说,那是因为我知道那些东西都是给别人看的,没用。拐柱子也不屑地说,你就吹牛吧,我看你是没有,谁有胭脂粉都愿意往脸上擦,没看见谁往屁股上抹的。“李老横”见拐柱子不开窍,也就不愿意再跟他费唾沫腥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拐柱子喊道,往后不许你再那样说“乌眼圈”。
“李老横”走远了,圈里的牛都趴下来安静地反刍。“乌眼圈”闭着乌黑的大眼睛慢慢地反刍,偶尔晃动脖子驱赶苍蝇,铃铛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拐柱子静静地站在牛圈旁,静静地看着这些牛。初夏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每头牛身上,牛皮款款地酥酥地盈动,像一阵阵微风,像一层层涟漪,轻柔地荡漾。这一刻,牠们全然忘记了挨过无数次的鞭子抽打,全然忘记了每一根柔软而又不能拒绝的缰绳,全然忘记了这一辈子永不停止的苦役。拐柱子打量着眼前这个被称为牛圈的东西,所谓的牛圈不过是用几根木头潦草地围成一个大笼子,丝毫起不到拦阻的作用,其实没人看管,牛都不知逃跑,牠们好像适应并归顺了这里。村民们祖祖辈辈养牛放牛,都用这样一个很轻易就能逃脱的牛圈,不管是公牛,还是母牛,还是小牛,牠们日复一日地进进出出,从古至今从来没听说过哪头牛越圈而逃。
二
拐柱子警觉地察看周围,确认没有危险,但牛群还那样慌张。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否则牛群不会这样。“乌眼圈”更不对劲儿,牠左冲右突地奔跑,巨大的身体起起伏伏,健硕的蹄子把阵阵尘土扬到空中,连母牛和小牛也跟着“乌眼圈”一起闹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乌眼圈”的反应更加剧烈了,牠愤怒地低头背着两只耳朵,瞪圆眼睛,把一对雄壮的犄角插进泥土里,不停地掘着顶着,似乎要把整个地皮翻过来,脖子间的铃铛急促而烦躁地响着。拐柱子知道,这个时候人是不能插手的,不能管,只能这样看着。他皱着眉头,搜肠刮肚地想,突然想起来。
就在今天早上,在虎头砬子下,“李老横”宰杀了一头母牛,是牛的气味儿让牛群如此不安,如此恐慌。牛这种牲口很是奇怪,有着不可思议的记忆力,在同类死去的地方,只要留下的气味儿没散尽,牠们就能闻到,而且非常敏感。那头才三岁的母牛是扈家的,曾经也是牛群里的一员,几天前不知吃了什么,患了很严重的肠梗阻,三天不吃不喝,肚子胀得像个大气球。兽医来看过,说是没指望了,这才忍痛找来“李老横”。虽然没亲眼看见“李老横”宰杀那头母牛,但拐柱子能想象到,他以前见过那场面。
每头牛都一样,在被宰杀前会哭,会淌眼泪,但是不叫,就那么默默地哭。那是一头七岁的公牛,被“李老横”用一根软塌塌的缰绳牵着。确切地说那不是牵着,更像是牛主动跟着。缰绳的一端绑在牛角上,一端握在“李老横”手上。在牛和“李老横”之间,那根缰绳没被拉直,也就自然没了牵牛的力量。人和牛走着,就像到地里去干活儿,也像到某个山坡上去吃草,还像去河边喝水,怎么看都不像要去赴死。“李老横”手里拎着一把铁锤,腰间别着两把亮闪闪的刀,很悠然地抽着一支喇叭烟,一下也没回头,牛也没抬头。铁锤和尖刀一直都在眼前,可那头公牛就像根本没看见,也许牠把凶器当成工具。短短的一段路,前边不远处有一棵大梨树,树下有一条淙淙流动的小河,小河上有一座木板桥,那里就是屠场。临近木板桥时,那头公牛突然站住,四条腿直挺挺地撑着身体,晃动脖子,朝天空咧了咧嘴,一双大眼睛温和地看着不远处田野里碧绿的庄稼。可能是看够了,公牛的眼里流出泪水,牠缓缓地抬起四只大蹄子走上小桥,桥上的木板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奇怪的是,“李老横”并不催促公牛,在牠站定后也不催促,他好像知道牛会这样,会这样停一会儿。走到木板桥中间,公牛不再往前走。“李老横”转过身,慢条斯理地解开缰绳,放下铁锤,拔出尖刀放在桥板上,有人拿来一个大泥盆。一切准备好了,人们站在小桥两侧,只见“李老横”伸出右手,温柔地抚摩着公牛宽阔的脑门儿。没一会儿,公牛安详地闭着眼睛,享受这份体贴。大概一分钟的工夫,公牛安静地反刍,浑身的皮毛盈盈闪动,威武的犄角静静地对峙着空气。
那是两年前的事儿。当时拐柱子初中刚毕业,说死不再上学了。从五岁开始,拐柱子就喜欢牲口,喜欢牛马驴骡这样的大牲口,喜欢鞭子和套绳,喜欢车轱辘车辕子,对书书本本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学分数时,他弄不懂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等于什么。学一元一次方程时,他搞不清楚“X”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学负数时,大小颠倒让他更加迷糊。他倒是很喜欢小学的自然课,喜欢循环往复的春夏秋冬,喜欢枯枯荣荣的花草树木。可一到数学课,他的脑袋就像团糨糊。毕业后用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挣钱买下一匹公马。整整半年,他走遍周边地区的每一次牲口交易集市,精心挑选,比找媳妇还挑剔,最后买到一匹他在心里无数次描摹过的公马———皮毛棕红色,鬃毛长而整齐,身体匀称健壮,鼻孔粗大,四肢和尾巴修长俊美,大眼睛长耳朵。买回来后,他换了原来的马掌,新置了笼头,把马牵到河里用香皂从上到下好一顿清洗,弄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洗完澡,他摸着公马的大耳朵说,你看你这对大耳朵,你就叫“长耳朵”吧。第一次叫它“长耳朵”时,它喷了一个响鼻,一下子就听懂了。他买下“长耳朵”,从不用鞭子,从不用兜嘴,从不用缰绳,从不用它干活,而是用来骑着。看露天电影,别人都自己走着去,拐柱子骑着大马,一路上挺直腰杆儿,扬起小脸,昂着脑袋,马走得很慢,就像是在接受检阅似的。到了放映场,拐柱子俯下身搂住“长耳朵”的脖子,两腿一夹,公马翻蹄亮掌,有节奏地绕场奔跑两圈,引得人们扭转脑袋伸长脖子争相观看,拐柱子那叫一个牛啊。他的心思不在电影上,就是想叫村里的人知道他拐柱子有一匹这么好的马。散场后,拐柱子翻身上马,右手一拍马屁股,“长耳朵”像离弓的箭一样疾驰,美丽的鬃毛波浪般涌动,转眼就没了踪影。